第46章
因着趙宜樂回宮去住, 郡主府一下子冷清下來,翟似錦花了數日才養回獨處的習慣。
這日臨近午時,燕燕已經去廚房替她吩咐了午膳, 管家卻從門外進來,低聲禀報道:“郡主, 外面有個自稱姓陳的公子要見您。”
翟似錦揉着眉心在繡榻上坐好, 問道:“姓陳?是陳熠麽?”
這幾日隔壁府白事辦得熱鬧,停靈七日給足了康氏顏面, 直到昨日葬禮後,翟似錦勉強安生半日,現在渾身都提不起什麽精神。
管家搖頭道:“不是陳廷尉,就是一位年輕公子, 他說他姓陳, 哦還有,他身邊跟着陳廷尉的近侍費康, 都姓陳, 怕是什麽親戚吧。”
聽這形容,是陳慈無疑。
管家頓了頓,見翟似錦愣着, 又問了一遍, “郡主,你見麽?”
“見啊。”翟似錦坐正身子,等着管家把陳慈帶進來。
不多時,陳慈的聲音到了門外,進來時手中還拿着一只胖娃娃的面具, 一進門就嘴甜地喚了聲“郡主!”
翟似錦先是看了眼站在門口的費康,才看向陳慈, 笑着問道:“你哥呢,他怎麽沒陪着你,讓你一個人來找我了?”
陳慈将手裏的面具舉着給她看,那只胖臉娃娃的臉上被抹得紅彤彤的,他也咧嘴笑起來,道:“我哥他就在外面呢。”
翟似錦挑了眉,“?”
陳慈見屋裏沒有外人,連忙擺手解釋道:“就是上次我還欠了郡主你一頓糕點錢啊,今早我哥說要帶我去看戲,我就問能不能把郡主也帶上,他就答應了。”
翟似錦看着陳慈,忽然被逗笑了,“上次陳熠不是跟你說了麽,以後不用跟我客氣的。”
陳慈神情天真地問道:“為什麽啊?”
翟似錦下意識蹙起眉,眨巴了下眼睛,一時不知該怎麽回答陳慈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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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康在門口催促道:“郡主如果要一起的話,就快些收拾吧,大人還在外邊等着。”
翟似錦一默,“……”
她讓陳慈稍等片刻,回屋去換了身衣裳。
燕燕一邊替她理着衣襟,一邊嘀咕着,“郡主不吃午膳了?廚房都做好了,您這時候出去上哪兒看戲啊?”
翟似錦面朝銅鏡整理了下發髻,将梅花簪戴正,扭頭随口道:“陳熠帶着去看戲,總要管飯的吧。”
燕燕默了默,到底是沒再說什麽。
收拾妥帖之後,翟似錦帶着燕燕到了府門口,馬車就停在階下,陳熠他們都是騎馬來的,特意給她留的馬車。
翟似錦站在階上,視線剛好和坐在馬背上的陳熠齊平。
他仍是玄色錦裳,風輕雲淡望向她,眸子裏沁出絲縷笑意,道:“我說要帶阿慈去看戲,他記挂着你,偏要将你也捎上。”
這話剛才陳慈已經解釋過一次了。
翟似錦撇撇嘴,看他騎在馬上威風的樣子,眼底流露出希冀的樣子,有些心癢道:“陳熠,要不這馬車就不用了,我讓人牽匹馬來。”
“牽馬?”陳熠目光略一頓,“你要騎馬?”
翟似錦點了點頭。
陳熠挑眉,不贊同地皺了皺眉,“騎馬危險,郡主還是坐馬車吧。”
只此一句,就把翟似錦的小心思堵得明明白白。
燕燕原本還不高興陳熠這大中午的就來折騰人,見翟似錦親身在陳熠面前吃癟,愣是強忍住笑意,催促着扶她上了馬車。
“郡主您啊,這是被陳廷尉吃得死死的了,連句話語權都沒有……”燕燕不厚道地笑道。
翟似錦橫她一眼,頭也不回地鑽進馬車裏。
陳熠帶着她們到了一處梨園門口,翟似錦剛下馬車,就聽見外面傳來的咿呀戲語,與站在醉仙居前聽到的琵琶聲有些相似。
但也有不同的,醉仙居叫做醉仙居,這戲園子,叫做百花樓。
“百花樓……?”翟似錦用一種難以言喻的眼神看了眼陳熠,頓了下,“你說的看戲,是這個看戲啊?”
陳熠側過身去照料陳慈下馬,幫陳慈把胖娃娃面具戴好後,又轉身去馬車裏拿了個帷帽來給翟似錦,“戲園子裏人多眼雜,郡主遮遮。”
翟似錦給他推開了,皺眉道:“戴這個做什麽,是百花樓又不是醉仙居,我不過跟你們看看戲,遮遮掩掩反倒惹人注意。”
她能明白陳熠的好意,只是想到她跟陳熠好不容易出來一趟,卻連面都不能露,到底是有些委屈。
且說長寧帝那邊,她也不想跟陳熠遮掩什麽,她喜歡就是喜歡,沒得藏着掖着跟那什麽似的。
陳熠愛極了她這樣的驕縱模樣,但想到後果可能會給她帶來麻煩,便蹙了蹙眉,“你不怕讓被人瞧見了?到時候他們說我被陛下停職,卻私下攀上了他最寵愛的小郡主。”
翟似錦推開他手裏的帷帽,叫上陳慈往百花樓裏走,走了幾步遠,她才回頭瞥了眼陳熠,語調低悶道:“不是要看戲?鑼開了,戲也要開場了。”
陳熠一時不知該喜該憂,頓了下,将帷帽交給費康,兀自邁開長腿跟了上去。
在來之前,陳熠便讓費康訂了買了幾張上座的戲票,剛好正對着戲臺,足夠看得清楚。
戲臺下還有不少空位置。
陳慈極少見到這樣熱鬧的場面,拉着陳熠在座位上坐下,滿眼期待地望着戲臺簾子後邊那些已經穿好戲服的人。
陳熠瞅了眼被陳慈坐下的中間位置,臉上笑意略淡了淡,“阿慈,讓個位置。”
陳慈看見小桌上擺了果盤,伸手去拿了兩個金燦燦的橘子,自己一個,遞給右手邊的翟似錦一個,半晌才回頭瞪了眼陳熠,“哥,這兒不是有位置麽?”
他說着,還拍了拍左手邊的椅子。
陳熠:“……”
統共三張椅子,陳慈他橫在中間坐着,還有理了?
翟似錦接着陳慈遞來的橘子,一邊剝着,一邊擡眸掃了眼陳熠的臉,低低笑道:“陳慈就是個孩子,你跟他計較什麽。”
而且陳慈還是他弟弟,他再生氣,總也不能當衆打他一頓不是。
陳熠默了默,在謎一樣的氣氛裏坐下,伸手也剝了個橘子。
戲開場,樂聲起。
一位粉墨油彩的姑娘唱道:“可憐一片無暇玉,誤落風塵花柳中。”
原來唱的是《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的故事。
翟似錦對戲沒什麽研究,但杜十娘的故事有些感興趣。
以前宮裏每逢端午,蕭皇後都會派人搭好戲臺子,《杜十娘》是她必點的曲目。
每每唱到杜十娘從自己的百寶箱中拿出贖身銀兩交給李甲時,蕭皇後就會面帶嘲諷道:“這世間女子啊,就是這般癡情愚蠢,自以為情深綿長,實際上只不過是男人們随口說的幾句花言巧語。”
翟似錦丢掉手裏的橘子皮,掰開橘子,專注地盯着戲臺,突然聽見身側傳來陳熠的驚詫聲。
偏頭一看,原來是陳慈頑皮,故意去搶了陳熠手裏的橘子。
陳熠興許也沒料到,就那般任他搶走了,鬧出的動靜引得周圍的看客都紛紛望過來。
翟似錦心中微微動容,将手中剛掰好的橘子給陳慈遞過去,颔首笑道:“要吃橘子就跟我說,我給你剝。”
陳慈收下橘子,不忘回頭沖陳熠嘚瑟地抛了個媚眼。
陳熠險些被氣笑,但想想陳慈已經很久沒這樣開心過了,也就由着他胡鬧這一陣了。
翟似錦将他們兄弟倆的玩鬧看在眼裏,嘴角不自覺翹了翹,重新拿個橘子剝着,剝好了就放在陳慈手邊幹淨的瓷碟子裏。
臺上的杜十娘唱到,“郎君有何難言之事,頻頻嘆息?”
這一幕,是戲中的李甲得知富商孫富願贈他千金,可使他回家與父親重修舊好,但條件是要把美貌的杜十娘賣給孫富做妾。
杜十娘願意将自己賣給孫富換取千金,以求讓李甲回家給父親有個交代。
交易那日,杜十娘盛裝打扮,走到船頭,讓李甲得到千金,随後她将自己多年來積攢下的價值連城的金銀珠寶全部扔到江中,自己也随之跳江。
她是個剛烈女子。
她雖風塵數年,但也知人心可貴,帶着萬金私財和李甲歸家,卻錯付良人,被他以千金賣出。
所以她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寧可将價值連城的百寶箱盡數沉入江中,叫那李甲盡管悔不當初。
一曲戲罷,臺下多數鼓掌叫好,少數唏噓不已,約莫是覺得杜十娘怒沉百寶箱大可不必,平白斷送了自己半生性命。
翟似錦用帕子一下下擦着指尖被橘皮染上的顏色,微微用力了些,雙手被擦得泛紅。
陳熠輕淡的聲音緩緩傳來,“這些人都不理解杜十娘,她只是想有個安穩而已,李甲就是她認定的歸宿。希望沒了,她也就死了。”
翟似錦驀地擡眸,剛好望進陳熠看過來的眼神裏。那種執着和堅持,旁人或許不明白,翟似錦大抵懂的。
陳家舊仇,旁人覺得或許只是一樁案子,只是擺在廷尉署裏的一道卷宗,但對于陳家來說,是被扣上通敵叛國的罪名,誣陷陳家的罪人如今仍在逍遙法外。
翟似錦擰着帕子,迎着陳熠的視線,輕聲道:“嗯,我能理解她的想法。”
同樣的,她也理解陳熠的想法。
正思忖着,面前突然出現了一只金燦燦的橘子。
陳慈将橘子遞到翟似錦面前,笑嘻嘻道:“郡主,幫我剝個橘子好不好?”
翟似錦稍有一怔,旋即無奈地笑了笑,接過來繼續幫他剝橘子吃。
陳熠道:“阿慈,胡鬧。”
翟似錦笑道:“陳慈乖巧,給他剝個橘子怎麽了。”
她低頭剝橘子,沒能聽見陳熠再說什麽,正擡頭想看他一眼,從座位小道裏走出來一個趙奕,寬袍大袖上繡着金線牡丹,臉上噙着笑意,啧啧道:“表妹善解人意,不知給孤剝個橘子可好?”
翟似錦随着他身側望過去,剛好看見他身後還有個蕭琮也在。
陳熠已起身朝趙奕微微拱手,顧着身旁的看客,聲音極輕地喚了聲,“殿下。”
趙奕擺擺手免禮,随後不緊不慢地在旁邊的位置坐下,捋着衣袖,瞥着翟似錦道:“表妹竟然和陳廷尉來百花樓聽戲了,怎的不将孤也捎上?害得孤這兩日帶着蕭琮在京城找出找樂子,都快膩煩了。”
翟似錦掃了眼蕭琮,發現他們的位置剛好連着自己,趙奕故意隔了一張椅子,将翟似錦身邊那個空位讓給了蕭琮。
就這樣還想讓她剝橘子?他怎麽不回東宮喊太子妃給他剝去。
蕭琮沒覺出氣氛不對勁,見中間空了張椅子,戲票上也寫着這個位置,就老老實實地坐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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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注:這章關于《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的戲詞和故事,來自百度詞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