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距離探望陳熠不過數日, 翟似錦突然收到長寧帝的召見,臨去前趙宜樂牽着她的手抽泣嗚咽,問, “表姐,父皇是不是真的不疼我們了。”
将趙宜樂賜婚給岑将軍的小兒子的旨意一直沒下來, 加上禁足憋了将近一月, 趙宜樂每日以淚洗面,生怕哪天一睜開眼就收到長寧帝的賜婚聖旨。
翟似錦看着趙宜樂泛紅的眼眶就心疼, 攏進懷裏哄了哄,才收拾着随劉公公一道去太極殿。
去的路上,劉公公面色頗為凝重,“郡主一會兒到了, 可千萬記得別頂撞陛下。”
近來翟似錦為陳熠頂撞長寧帝的次數一雙手都數不過來, 劉公公也是怕了她。長寧帝年事已高,身體每況愈下, 雖說有些事情做得不對, 可翟似錦萬一把他氣出個好歹來,劉公公也是難捱。
“看來舅舅不是為了宜樂的事。”翟似錦腳下的步子不停,語調刻意拉長了些。
劉公公一路垂着腦袋, 對此三緘其口。
快走到太極殿時, 他才忍不住又提點一句,“今日陛下早朝上被氣得不輕,傳太醫來瞧過,特意囑托陛下不能輕易動怒,郡主切記, 切記,可千萬被再頂撞陛下了。”
翟似錦邁進太極殿時, 果然聞到一股濃苦的藥味,長寧帝躺在床榻上閉着眼睑,身側的劉賢妃接過宮女端來的湯藥,殿中悄然無聲,長久寂靜下叫人心底越發不安。
翟似錦上前俯身,盈盈一禮,“似錦見過舅舅,見過賢妃娘娘。”
長寧帝一動不動,連眼皮都沒掀一下。
好在劉賢妃懂得察言觀色,知道長寧帝這是要讓她給翟似錦一個臺階下,用帕子輕拭了下微紅的眼角後,将剛接到手的藥碗遞了出去,笑道:“郡主來吧。”
翟似錦望着那碗濃稠的藥汁,滿殿的苦味就是從它那裏發出來的,長寧帝确實是病了,劉公公沒騙她。
“郡主你還傻站着做什麽。”劉賢妃充分發揮着打圓場的作用,傾身過來,不由分說就将藥碗塞到翟似錦的手裏,“剛才陛下還念着郡主呢,郡主既然來了,以前的事情就過去了,你們親舅甥倆哪還有隔夜仇的。”
聽到這裏,長寧帝重重地咳了一聲,撐着床沿坐起來,對劉賢妃輕斥道:“就數你心軟,處處為他們說話。”
劉賢妃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自覺退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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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似錦端着藥碗上前,坐下乖乖給長寧帝喂藥,長寧帝稍稍別開頭,避開藥勺。
劉公公見狀勸道:“陛下,太醫說這藥得趁熱喝,要是涼了對您身子不好。”
翟似錦捏着藥勺再次湊近了些,長寧帝勉強張嘴喝下一口。
藥苦,苦得他眉頭皺緊。
翟似錦又喂給他第二勺,長寧帝這時眼神冷冷瞥着她,聲音沉沉地道:“似錦你可曉得剛才劉氏找朕是為了何事。”
翟似錦低眉順眼,看上去非常乖覺地搖頭,“似錦不知。”
但其實她能猜得出來,劉賢妃久居深宮,唯一的兒子多年不見,如今回來還沒在身邊待幾天,卻因為被陳熠連累入獄,劉賢妃不可能不着急。
但長寧帝也不會任由劉賢妃幹預政事。
所以他這番話極大可能是試探。
果不其然,長寧帝下一瞬便道:“劉氏來找朕為彬兒求情。”
翟似錦呼吸頓輕。
長寧帝又道:“朕已經下旨廢掉陳熠的廷尉監之職。”
翟似錦雙手微不可察地輕顫了下,擡眸瞧見長寧帝意味深長的眼神,她勉強安定半月的心徹底慌亂起來。
“舅舅接下去打算如何?”
“難道不是朕問你打算如何?”
長寧帝聲音裏帶着一股施壓的意味,翟似錦想忽視都不行,猶豫着看了眼手裏的藥碗,只得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繼續喂藥。
“舅舅說過,朝廷大事容不得似錦插嘴,一切全憑舅舅做主。”
藥勺喂到長寧帝嘴邊,長寧帝還是不喝。僵持片刻,他才倚着床頭往裏面挪了挪身子,緩緩道:“朕後悔了,他和陳慈都是陳家餘孽,朕身為九五之尊,絕不允許他們還留存于世,叫他們時刻提醒朕從前犯下的錯誤。”
翟似錦手抖得厲害,藥汁淌出來一些灑在錦被上,險些沒端住碗。
“郡主!”
劉公公被吓得不輕,連忙把藥碗奪過去,一邊用自己的衣袖去擦錦被上的藥汁,一邊緊張關切地問長寧帝,“陛下您沒事吧?”
長寧帝毫無反應,甚至眼神都沒從翟似錦身上離開。
翟似錦慌亂之中抓住了床幔,一半床幔落下來遮擋住眼前的長寧帝,她看不清他此時的神情,只能依稀回憶起他剛才說的話裏尤帶殺氣。
“舅舅你怎麽能說話不算數呢。”
翟似錦滿心挂念着陳熠和陳慈的安慰,那一瞬間根本來不及思量長寧帝話中的前後矛盾,只能震驚地站在原處,手指都僵得不能動彈,驚恐之餘雙膝已經軟得跪了下去,“舅舅你答應過我的,你說不會再追究陳熠的死罪,會送他離開京城,以後我再也不頂撞你了,你饒了陳熠好不好?”
長寧帝擺手讓劉公公後退,伸手扶着床沿坐直了些,隔着床幔看向翟似錦。
“餘孽二字,似錦你可懂得,陳熠他本可以帶着弟弟遠離朝堂,從此隐姓埋名不理是非,可他既然有膽量跟朕亮出身份,那這就是他該得的下場、。”
殿中頓時一片死寂,長寧帝的字字句句猶如重石一下一下地砸在翟似錦的心頭,她眼前現在沒有什麽仁德的明君,只有一個為了掩藏真相而不擇手段的皇帝。
“可、可他原本就沒錯啊,餘孽身份是那些谄媚奸臣強加給他的,您身為大寧朝的皇帝,本該公正嚴明,怎麽能為了自己的顏面颠倒是非。”
長寧帝的聲音傳出幔帳,怒氣裏尤帶着顯而易見的恨鐵不成鋼,“朕就是要處死陳家餘孽,你是朕的外甥女,你也要為了一介罪臣之後跟朕作對?”
劉公公連忙給翟似錦遞眼色。
翟似錦搖頭,有些遲疑。
長寧帝重重地咳了聲,道:“似錦,你好好想清楚,你可是朕親封的郡主,你若執意要和陳熠這樣的人有瓜葛,這無疑是讓皇室為你蒙羞。”
“舅舅要處死陳熠,豈不是讓大皇兄也背負上包庇的罪名?”她這次迎着長寧帝的逼視,孤注一擲地反駁回去,“若論包庇,那舅舅您先前包庇左都禦史的罪名又該怎麽算?”
陳熠投下賭注,她也能陪着賭一次。
“放肆!”長寧帝猛地錘了下床板,作勢要起身怒斥翟似錦。
劉公公攔在面前,兩頭緊着勸,“郡主您快別犟嘴了,陛下的身子可再也經不起折騰了。”
翟似錦便不再說,卻雙手交疊高高舉過頭頂,鄭重一拜。
長寧帝按着胸口喘氣,見狀皺眉問,“你這是做什麽。”
翟似錦強自鎮定,再一拜,道:“若我這郡主身份只能淪為陳熠的桎梏,那我不要也罷,我願意陪陳熠一起受責,只求舅舅能對他從輕發落。”
“你怕不是魔怔了?他給你灌了什麽迷魂湯!”長寧帝深吸一口氣,險些氣個仰倒,“去,給朕将書案的聖旨拿來,朕要親自去廷尉署賜死陳熠。”
賜死???
翟似錦微一蹙眉,挪着膝蓋上前掀起床幔,拉住長寧帝衣袖求道:“別啊舅舅!”
長寧帝甩開她,兀自起身換衣裳。
劉公公就勢擋在翟似錦面前,“郡主留步,陛下更衣,您還是請回避吧。”
翟似錦迫不得已退出殿外等候。
長寧帝更衣完畢時,殿外階下已經侯好了出宮的儀仗,長寧帝從裏面緩緩走出來,劉公公伴随左右,同時雙手捧着一道明黃玉軸的聖旨。
“請舅舅三思……”
翟似錦話音剛落,儀仗兩側随行的護衛立即拔出腰間佩刀,鋒利的刀刃正對她的脖頸。
“舅舅。”
翟似錦低喚着這兩個字,不信自幼疼愛自己的親人會做出這樣的事。
長寧帝坐在珠簾後,對翟似錦的喚聲充耳不聞,臨行前只對劉公公沉吟着吩咐了句,“派人攔住她,別讓她跟來。”
劉公公點頭領命。
翟似錦被隔絕在儀仗之外。
面前的侍衛根本不聽她的話,任她揮動雙臂硬闖,他們都猶如一堵堵鐵牆攔在面前。
劉公公瞧了眼翟似錦發紅掙紮的眸子,苦口婆心地勸道:“郡主您冷靜點,也聽老奴一句勸,別再跟陛下置氣了,他這都是為了您好,您何苦為一個外人傷了您跟陛下的情誼。”
“你讓我怎麽冷靜,舅舅他都要殺了陳熠了。”翟似錦痛苦地捂了捂胸口,眼眶的熱淚再也忍不住落下。
劉公公心疼地別開眼,輕嘆一口氣,轉身跟随儀仗離開。
幸而沒過多久,翟似錦突然看見趙奕朝這邊走過來,連忙向他招手求救,“皇兄!”
趙奕走過來,周圍的侍衛自動退到兩側,翟似錦陡然間失去倚靠,半截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去。
膝蓋磕得生疼,她艱難地重新站起來,朝趙奕高聲喚道:“皇兄,帶我出宮去廷尉署,舅舅他要殺了陳熠,他要殺了陳熠……”
“???”趙奕表情驚愕了半瞬,“殺陳熠?”
他本想細問一番,但瞧見翟似錦哭得這樣傷心,倒也不好耽擱時間細問。
其餘侍衛敢攔翟似錦,卻不敢攔趙奕,于是翟似錦跟着趙奕得以順遂出宮。
剛出宮門口,正好撞見張承宣和張承衍一齊出宮,不等小厮将馬牽過來交給他們,翟似錦就奔過去奪過缰繩,動作飛快又幹練地翻身上馬,什麽都沒解釋,雙腿夾住馬腹背影疾馳而去。
張承宣莫名其妙,“???”
趙奕後腳也跟着搶了張承衍的那匹馬,翻身上了馬背,他才回頭對張承宣和張承衍道:“得罪了,孤和表妹有急事要辦,今日借馬一用,改日再好好重謝二位。”
張承衍目瞪口呆,“……”
張承宣雙手虛虛地停在半空正準備行禮,還沒等他開口,趙奕也急匆匆騎馬走了。
“只不過早朝上聽說陛下要赦免陳家人,清陽郡主就高興成這樣了?”他偏頭睨了眼張承衍,邊說邊搖頭,語氣甚是可惜,“虧得姑姑還總勸你與郡主多親近親近,如今看來,你不如趁早打消這個念頭。”
張承衍摸了摸鼻子,确實有點不好意思,“早說了我跟郡主不合适,姑姑總是瞎操心,等陛下給清陽郡主和陳熠一賜婚,那就更沒我的事了。”
論自知之明,他自認不比兄長差到哪裏去。
……
……
翟似錦一路策馬而行,穿過熱鬧繁華長街,行至停落皇帝儀仗的廷尉署門前。
她雖比長寧帝晚了許久出宮,但也只晚了片刻到達。
她踉跄着身子跑進廷尉署的大院,看見裏頭已經跪滿了烏泱泱的人群,長寧帝一臉冷沉肅然地坐在正中央,劉公公開始宣旨。
“長寧元年,蒙奸臣讒言,致使忠臣陳氏滿門盡滅,我朝之難,萬幸上天賜朕悔過之幸,留其血脈陳熠與陳慈,今冤屈平反,着陳氏子弟……”
翟似錦猛地一個趔趄,摔在門邊,引來衆人注目。
長寧帝淡淡看了她一眼,便很快移開視線。
接下來劉公公說的話翟似錦全都聽不見了,她腦海中只充斥着一個想法,陳熠他賭贏了。
縱使長寧帝專橫固執,她也跟着賭贏了。
劉公公宣完旨意後,院中衆人緊接着伏拜高呼,“陛下聖明。”
翟似錦急切想要站起來,趙奕這時候也匆匆趕到,見她跪坐在門外,臉色吓得煞白。
“表妹你坐在這兒做什麽,剛才你太着急我都忘跟你解釋了,今日父皇在早朝上開口赦免陳熠,虧得禦史臺那些老東西把父皇氣得不輕。對了,你剛才說父皇要殺了陳熠,你這是從哪裏聽來的胡話?”
翟似錦腦袋裏嗡嗡地,隔着人群望着長寧帝坦然肅穆的面孔,低低喃喃道:“原來不是我們賭贏了,是舅舅不跟我們賭了。”
趙奕聽得有點懵,“你在說什麽?”
“我說我是來找陳熠的。”
趙奕伸手扶了她一把,道:“早說啊,陳熠已經不在廷尉署了,父皇早就将他放回了陳府,你要去的話孤陪你去。”
翟似錦輕蹙了下眉,擡手随意抹了抹眼淚,啞着嗓子說了聲不用,便推開趙奕再次翻身上馬。
途經杏花巷口的糕點鋪子,翟似錦略做停頓,仿佛看見一個熟悉背影坐在那裏。
她下馬,走過去。
“郡主?”
陳慈轉過身來,滿臉滿眼都表現得十分驚訝,嘴邊還挂着一塊糕點碎屑,手裏是剛咬了一口的玫瑰蓮蓉糕。
順着飄過來的風,翟似錦都能聞到玫瑰蓮蓉糕的甜甜香味。
她強自定了定心神,想笑又想哭,“糕點好吃麽,要不要等會兒給你哥也帶些回去?”
陳慈睜着烏黑的雙眸實誠地搖搖頭,又咬了口糕點,才道:“我哥不喜歡吃這些零嘴,不過只要我喜歡,他就會帶我來吃的。”
“你哥帶你來的?”
“對啊。”陳慈孩子氣地點點頭,嘴裏嚼着糕點以至聲音有些含糊不清,“喏,他就在你身後啊。”
翟似錦不由愣了愣,心跳失常跳得極快,下意識轉身時動作太急,不甚撞在桌角上,頓時痛得倒抽一口涼氣。
“郡主怎麽這樣不小心。”
陳熠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翟似錦忽略掉腰間的劇痛,急急想要轉身去看陳熠的臉。
陳熠卻在背後攬住她,替她輕揉了揉腰間,另只手端着剛出爐的噴香糕點,在她面前晃了晃。
“本來想先跟郡主道喜的,可阿慈惦念着這家鋪子的糕點,我就先帶他來吃着。”陳熠埋首在她耳邊輕聲道,“沒想到郡主自己尋來了,可要坐下一起吃點?”
“吃……吃啊……”
陳熠将她松開,轉而握住她手腕,牽着她在陳慈對面坐下。
翟似錦這才看清楚陳熠的面容,半月的牢獄之災讓他清減許久,但眉眼間總算是多了幾分發自真心的笑意。
陳慈一邊吃着糕點,一邊問翟似錦,“郡主,我哥說見完你之後,要回去看看我們的爹娘,現在你來了,那等會兒我們去看望爹娘,你也一起去嗎?”
翟似錦稍一蹙眉,心說陳慈這傻孩子在說什麽傻話,陳熠就遞了塊玫瑰蓮蓉糕過來,沖她挑眉暗示。
他什麽意思?
“去……去嗎?”是這個意思嗎?
陳熠把糕點遞近了些,待她張嘴咬下一口,輕笑着道:“陛下答應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