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永平城今年的冬天超乎尋常的冷, 按照慣例,但凡迎來了第一場大雪,皇帝便會考慮去城外的行宮過冬。
今日早朝也有讨論此事。
不久前的災民入城一案好似就這麽輕描淡寫地翻了篇, 和元殿上又是新的一番政事吵吵嚷嚷。
隋策打着呵欠聽到散朝,跟随同僚們往外走, 正琢磨着午飯要上哪兒解決,迎面就瞧見梁少毅梁尚書行色匆匆。
這位便是梁皇後的老父, 朝官們私下笑稱“梁國丈”, 舊派外戚的頂梁柱, 歲數比他爹大, 精神頭和氣勢都比他爹足, 是攪風攪雨的一把好手。
而且看上去還能攪好多年。
兩人行将擦肩而過, 各自見了都十分客氣地抱了抱拳,以示禮貌。
隋策不參與除軍務之外的朝政, 而梁尚書因他是大長公主外孫之故,理所當然地将其看作是“自己人”, 朝裏朝外不說照拂,倒也給幾分薄面。
梁少毅從大殿旁的甬道一路向着深處走,直到垂花門前才停下。
再往裏就是後宮了, 他作為外臣無诏不得入內,便在旁邊的太監值房裏稍坐了一會兒,歇腳似的喝完一盞茶水, 姿态悠閑地告辭離開。
消息很快便帶到了梁皇後跟前。
“上次災民之事, 梁大人怎麽說?”
傳話的太監畢恭畢敬, “回娘娘的話, 災民業已安置妥當。周大人那邊也都打點清楚了, 等過完年, 應該能想法子官複原職。”
周伯年說到底只是她舅舅,親疏關系上差了一截,梁皇後不很在意,颔首應了一聲,又追問:“那兩個書生呢?是不是真的确有其人?”
“的确是有個書生随災民上京,只是,他人并不在其中。”
“不在?”她擡頭問,“有找到行蹤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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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磁縣的村夫所言,對方進城後就和他們分道揚镳了,不曾跟着上禦街鬧事。由于雙方本是臨時搭伴同行,故而沒有細問過去處。”
梁皇後聽完,憂心忡忡地吐出一口濁氣,“知道了。”
接着心煩意亂地讓他退下。
人跟丢了,又是個不知相貌的鬥升小民。
一混入京城正如泥牛入海,想找到可沒那麽容易。
唉,如若不是宇文姝那蠢丫頭誤打誤撞放了人進來,眼下也不至于如此被動。
京城長樂坊的四季書局內。
老板剛進了一批讀本,正招呼夥計擺上貨架。
方靈均信手取走一冊,撲面還有淡淡書香,隐約是個新人之作,筆跡不太眼熟。
“風風雨雨梨花,五十春夢繁華。驀見人家,楊柳分煙,撫上檐牙……”[注]
他心下不由生了好奇,翻開扉頁,看着書封念念有詞,“《春亭舊事》,‘竹生’?”
狀元郎自語着重複道,“竹……生……”
忽然間架子後一個清朗的嗓音跳出,“坊間文壇的新秀。”
方靈均愣了愣,但見前面一抹身影在書架格子間一閃,繼而那張明豔耀眼,略帶少年意氣的臉便出現在了視線中。
對方沖他随意地一笑,補完後句,“她書挺不錯的,值得一讀。”
狀元郎這才回神,連忙斂袖失禮,“羽林将軍……”
“诶,不必不必。”隋策攔住他,“出門在外嘛,不用尊這些虛禮。”
方靈均雖對其不熟識,但也聽過一些事跡。
早年的隋家大公子文采風流,并非不通筆墨的粗人,只是後來不知為何選擇了投身行伍……不管怎麽說,隋策身上比尋常武官更多了幾分文墨氣息。
因此,他倒是挺有好感的。
“想不到隋将軍也愛逛書局。”
隋策答得散漫:“閑來無事,讀點雜書罷了,不比你們翰林院講究。”
他把手裏的書一晃悠,揚唇淺笑示意,“就不打擾你慢慢挑了,我先告辭。”
“隋将軍慢走。”
方靈均看着他在櫃臺處付了那本《春亭舊事》,悠閑自得地離開。他心頭不免多了幾分興趣,招呼夥計,“也給我撿一冊新的。”
“好嘞。”
回到府邸,今秋已經安排着婢女們在收拾行裝了。
行宮離京城不算遠,當初遷都永平時,就看準這地方氣候多變,特地在近郊修了別苑,不僅山清水秀,四季如春,還有溫泉。
路程只兩日不到,要帶的東西也不至于很多,說話就能動身。
商音作為公主,伴駕是一定的。
而隋策掌管羽林衛,本就是負責護衛天子,自然也得同去。
他手裏握着倆柑橘,邊吃邊道,“你們這動作挺快啊,上頭還沒下旨呢,這就開始準備上了?”
“是啊。”
商音坐在床前指揮今秋整理衣物,冷不防隋策扔了只橘子過來,她忙兩手接住,也不跟他客氣地剝開就吃,“早點置辦,免得臨行前手忙腳亂嘛。”
說完像是記起什麽,叮囑道,“對了,這個白狐毯子我記得一共兩條,反正那邊不冷,你給他也帶上。”
今秋聞言頓了頓,擡眸問,“兩條白狐毯,是一塊兒蓋嗎?”
後者想也沒想:“當然是分開呀,各蓋各的。”
大宮女這下停了手上的事情,極其和善地提醒她:“殿下,行宮處是不備卧榻的,您和驸馬只能同睡。”
此話一出,四周都靜了靜。
他二人嘴裏都還含着柑橘,瞬間覺得不甜了。
“什麽?”商音是率先反應過來的,“那、那怎麽行!……”
隋策緊跟着附和:“對對對,這肯定不行!”
“當然不行!”她毛都奓老高,“我可不想和他睡一塊兒,他夜裏還磨牙呢。”
旁邊的人起初還點頭,聽完立時反駁:“誰夜裏磨牙了,你別诋毀人清白。”
商音振振有詞:“你小時候就經常磨牙!”
隋策:“你小時候才磨牙呢!”
她不管,找今秋抗議:“沒榻也不要緊啊,他能打地鋪。”
隋策一偏頭瞪着她就感慨:“好啊,黃蜂尾後針最毒婦人心,這麽冷的天你讓我打地鋪——半個月,你想凍死我不成。”
公主據理力争:“你一個大男人,行軍打仗多年,還怕這點凍?”
“合着得風濕的人不是你。”
今秋倒是比他倆都冷靜,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地慢聲解釋:“但兩位主子伴駕出行,若還分床睡,叫人知道,閑言碎語的傳入陛下耳邊就不好了。在外頭畢竟人多口雜……”
商音沒所謂,理直氣壯:“傳……就傳,反正我們倆也要和離。”
她笑道:“就算如此,趕路途中的驿館怕是也不便打地鋪,要遭人笑話的。”
今秋軟語寬慰:“只能委屈殿下忍耐幾日了。”
商音:“……”
不知道為什麽,她總覺得這丫頭說“委屈殿下忍耐幾日”的語氣,簡直像在說“恭喜殿下終于圓房”一樣。
連腔調都透着高興!
商音那滿腔等着去行宮看山花、打馬球的激情被這晴空霹靂澆得一點不剩,心情登時不美了。
連挑揀首飾的欲望也沒有。
他二人視上行宮如上墳,然而不管怎麽抗拒,朝廷的章程還是如期而至。
據說宇文氏發跡前是住在如今的西安府,從前的長安城。那地方氣候宜人,比之永平溫暖不少,因此後世的帝王總有些怕冷,看樣子今年多半也是要在行宮守歲了。
皇帝出行,架勢自然非比尋常,浩浩蕩蕩的人馬穿街而過,儀仗與侍衛們整齊成陣。鴻德帝怕驚擾民衆,場面和先輩祖宗們相較已經收斂了很多。
這日天氣不好,是個陰天,濕冷的潮氣裹挾着雪水的寒意,将禦街兩旁的建築浸得怪難聞的。一股舊木頭的味道。
商音作為公主,車駕自不在前列,又因為排行小,反而有些靠後了。
這隊伍一眼望不到頭,走着走着,各宮嫔妃同諸位皇子公主們的馬車漸漸都拉開了距離,互不相擾。
她在輕搖微晃的窗邊閑極無聊地掀起半邊簾子,入目除了青山綠水之外,正巧還看見了前方官道拐角處,宇文姝的車馬。
商音不由晦氣地輕輕一“啧”,放下手臂。
果然這梁皇後偏心自己閨女,禁足也就說得動聽,半個月不到不還是放出來了嗎?
說什麽嚴懲不貸……外頭總傳她處事公道,這種話壓根別當真的好。
趕路枯燥無聊,人能被車搖得昏昏欲睡。
約莫走了大半日之久,周遭的風便明顯地溫和了不少,不如京城那般刺骨。
傍晚果不其然是宿在沿途的官驿中。
此地的驿丞每年接駕,早已輕車熟路,飯食熱水,被褥炭盆事無巨細,準備得頗為充分。
隋策白日要巡察安防,夜裏才得空回來吃一頓飯,就這樣也已是戌時過後了。驿丞特地将熱好的飯菜給他端上樓,再配上壺暖身的燒酒。
“唉。”他喝得直咂嘴,滿足地點點頭,“還是外邊兒的酒夠烈,永平的花雕總是寡淡得很。”
商音坐在旁邊看書,聞言眼簾一擡瞅他一眼。
後者也不拘謹,大方地挑眉,“怎麽樣,來點兒?”
“我才不喝。”
她習慣性地嫌棄完,把書放下,若有所思地開口,“诶,你說……住在行宮裏剛好能與父皇朝夕相處,咱們的和離計劃是不是能更進一步了?”
隋策夾菜的手微不可見地一滞,而後随意道:“我都行啊。”
“你看着辦吧。”
“嗯……”
商音自信滿滿地琢磨,“我覺得,可以找個機會在他面前小吵一下,無傷大雅的那種。”
她輕輕點頭,“咱們之後呢,再多吵幾次,從小吵變成大吵,循序漸進嘛。”
他吃着菜,眼睛也不擡,“那你說吵什麽?”
“吵……”
商音忽然犯了難,托腮發愁,“對哦,吵什麽好呢……”
“你我得事先對對詞兒。”
“這哪用得着對詞兒。”
隋策喝完一整壺,擱下筷子,“我們倆吵架那不是信手拈來嗎?很擅長啊。”
“是嗎?”
她聽着總感覺不靠譜,懷疑地皺眉,“真有如此容易?”
她不信,“那你随便說點什麽激怒我。”
隋策正拿手撐着臉看她,聞言只略一思索:“你晚上睡覺磨牙……”
商音當即大怒:“混賬!胡說!你才磨牙!”
今秋:“……”
驿館外是蒼翠的青山。
行宮因建在低窪之處,所以沿途道路多是下坡。
夜裏的風越吹越大,把周遭草木攪得群魔亂舞,一節纖細的桃枝被壓得近乎對折,只聽“啪”地脆響。
頭頂的雨也随之應聲而落。
冬天下雨不會過于瓢潑,但勝在陰冷,每一滴雨珠都裹挾着讓人齒顫的凜冽。
一個人影正撥開灌木,發着抖往這亮燈處而行。
他周身的衣袍吸飽了四周雜草上的夜露,眼下又光着頭淋雨,簡直是雪上加霜。
此人二十左右的年紀,容貌普通但端正,生得斯斯文文的,一張臉煞白且缺乏血氣,俨然是被凍得不行。
他在靠近官驿二十丈距離時便止住了步子,顫巍巍地蹲下,借一叢蒿草遮掩行蹤,邊打顫邊注視着遠處的情況。
驿站外身着軍服的衛兵手持長戟來回巡邏,警惕地戒備着,戍守極其森嚴。
每一個侍衛皆生得虎背熊腰,體魄強勁,一拳能打好幾個他這樣的文弱書生。
料想也是。
這都是宮中貴人的住處,豈能不嚴加防範。
他此時腦海裏仿佛生出兩個自己,激烈地争辯不休。
一個說:算了,別去冒險,那可是皇親國戚,世家大族,沖撞了或許連命都沒了。
另一個又堅持:事到臨頭輕言放棄,先前那麽多的苦可就白吃了,不能功虧一篑啊,去試試吧!
年輕人在雨裏左右為難,竟連冬雨刺骨也顧不上,兀自在原地裏糾結起來。
片刻之後他好似下定了什麽決心,用力攥緊拳頭。
而另一邊。
官驿的客房之內。
今秋在門口蹲了個安,輕手輕腳地給屋中人掩上房門。
商音和隋策目光一致地盯着眼前那張單薄的黃花梨木架子床,神情十分複雜。
作者有話說:
[注:“風風雨雨梨花……撫上檐牙”出自《折桂令》喬吉]
謝謝大家,接下來就是我們喜聞樂見的同床共枕啦
【感謝】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南宮亭、買個床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嘎,未婚妻、伊日晨曦 20瓶;比比芭比波比 10瓶;⊙?⊙! 5瓶;啊皮咔噗呲咔啦 3瓶;quanquan、啦啦嘿、哈哈、不吃魚 1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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