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隋策正在邊上看她将汗水擦拭幹淨, 剛要說什麽,商音的目光倏忽穿過他投到了別處,繼而神色大亮, 把球杆和手帕一股腦塞到他手上,“先幫我拿着。”
說完就興沖沖地往前走。
隋策被砸了個懵, 猶自怔愣地往懷裏看一眼,回頭要喊她:“喂, 你去……”
話才出口, 不遠處的小方大人青衿玉冠, 風度翩翩, 堪堪撞進他視線裏。
隋策頃刻間就閉了嘴, 未道全的只言片語戛然而止, 吐出的一口氣順風一吹便散。
大紅勁裝的少女歡歡喜喜地沖着對方跑去,文臣仍是禮數拘謹地朝她打躬, 兩個人一靜一動,氣場大相徑庭, 居然也不耽誤說話。
隋策抿唇又無意識地舔了舔,目光挪開時多少帶了點不是滋味。
可那一時一瞬,卻也分不清是哪裏不是滋味。
真是沒良心。
他手中的球杆輕描淡寫地劃了個弧, 心想,把人使喚完就丢。
“小方大人,這麽巧, 你也到圍場了?”
商音明知故問地“驚喜”道。
方靈均尊了聲“重華殿下”, “臣是沾了家父的光, 出門長長見識。”
距離上回的事已過去十天半月, 她那點抹不開的臉面早就翻了篇, 借着在球場上跑出來的熱血, 商音趁熱打鐵地開口:“唔……”
“懷恩街那次……是我口不擇言,小方大人你……”她不好意思地背手踮了踮腳尖,“別往心裏去啊。”
不承想方靈均這位大儒之後果然并非浪得虛名,他不僅沒往心裏去,還很會“自省”,當場連說三個“不”字,替她開脫,“與公主無關,畢竟是臣失禮在先,殿下教訓得很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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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讀聖賢之書,不料也越矩逾規,實在是于心有愧。今後自當謹言慎行,嚴于律己,再不重蹈當日覆轍。”
商音:“……”
要不是此人語氣過于誠懇,她都懷疑是不是在內涵自己。
商音發愁地想——倒也不必。
你這太嚴于律己了,我還怎麽搭讪啊?
連忙找補道:“小……方大人不用這般矯枉過正,我言語向來如此,口不過心,不是有意的,真沒有想追究你的意思。”
她忽然轉念一琢磨,“不如,我送個賠禮向你聊表歉意吧……家中正得了兩盆十八學士,都很精神,大人是喜紅還是喜白?”
對方聞言有些驚訝:“公主也愛莳花?”
“是。”商音見他發問,立時雀躍起來,往前湊了一步,“我打小愛養花,無論府邸還是宮闕都辟有花田,四時四季從不缺顏色。”
他秀眉豁然開朗,笑道:“難怪。”
“上回梅園外就見公主對虞美人如數家珍,原來是內行人,臣真是班門弄斧了。”
“我算什麽內行人,都是自己瞎折騰,說出去叫人笑話。”她搖頭赧然,緊接着盛情邀請,“小方大人若有興趣,改日得空,不妨到我府上瞧瞧花木?重華府的花園可不輸長明宮。”
方靈均順口就要答應:“好啊,那臣便恭敬……”
還沒等他“從命”,前頭一個響亮的輕咳就重重地插了進來。
羽林将軍手裏還拎着球杆,步伐拖得散漫,拳頭剛從唇下挪開,那不緊不慢地動作簡直像是來捉奸的。
“隋将軍。”方靈均趕緊見禮,內裏卻不禁暗道慚愧。
君子讷于言,敏于行。他才信誓旦旦說要自律嚴明,轉頭又犯了忌諱,真是不應該。
隋策淡淡地朝他颔首,簡單地回了個禮,迎着商音不解且嫌棄的眼神,側身咬着詞在其耳邊提醒:“你不是要試探周逢青的麽?”
“再不去人都要走了。”
她猛地一愣,這才想起此番目的。
糟糕,差點忘記了,她飛快向方靈均道了個別,轉身疾步往馬球場趕。
“他還沒走吧?唉,你怎麽不早點叮囑我。”
她是小跑,隋某人倒長腿一跨,亦步亦趨跟得很輕松。
“你這要忙着在皇帝面前演大戲,又要給天下士子鳴不平,還要見縫插針地與小方大人交流感情——真是有夠辛苦啊。”
他言詞間泛酸氣。
商音滿腹稿子,一時竟沒聽出來,本能地回道:“那當然,本公主能者多勞。”
隋策:“……”
她還很得意。
這輪馬球賽終于結束。
周逢青又受累又受驚,可算應付完差事,獨自在圍場邊的欄杆旁嬌弱地喘氣。
他經歷了人生中最黑暗的時刻,肝膽皆虛地回到陽間,還沒等好好享受明媚的朝陽,一道人影不知從何處冒而來,乍然出現在他身後。
“小周大人!”
周逢青只覺被厲鬼拍了下肩,四肢僵成了冷鐵,他抖如篩糠地轉頭,迎面對上一張美豔絕倫的笑臉。
“四四四……”意識到該叫封號,于是改口,“重重重……”
商音:“……”
算了,不和他計較。
商音依舊笑得燦爛,不介懷地往他旁邊一站,“小周大人,一個人啊?”
她天真無邪地問,“怎麽不見周大人?”
周逢青總算理清了舌頭,聞之眸色落寞地小心道,“大父因災民一事,尚賦閑在家……”
“哦……”她一副不知不怪的歉然神态,“我給忘了。”
“唉,如今做了深閨婦人,好些消息跟不上時事,還請小周大人原諒則個。”
對方附和地笑了兩聲。
他就沒見過這麽彪悍的深閨婦人,在馬球場上能以一敵三。
商音輕輕打量他一下,有意無意地開口,“小周大人,咱們說來也算是同在南書房讀過幾年書的‘同窗’,多年不見,聽聞大人如今在吏部高就?”
周逢青敷衍地“不敢不敢”,“只是文書之流的小官而已,上不得臺面。”
她又“哦”,“吏部掌管天下官吏,縱為小官應當也是舉足輕重的。小周大人太謙虛了……像上年的鄉試,聽聞各地考卷之多,連你們亦是通宵達旦地宿在六部,夤夜整理成冊,七天七夜都沒歸家吧?”
周逢青雖很不願與魔頭交談,但礙于身份,也不得不勉力應付:“倒是還好,有幾位同僚與老師相助,不算難捱,必要時可去翰林院調人支援。”
商音若有所思地颔首,拉長了應聲的尾音,随後若無其事地問,“這,天底下的試卷都由諸位歸檔,想必,要做什麽手腳,會很容易吧?”
周公子耳朵裏一個霹靂,打了個激靈,立時如臨大敵地望向她,險些破了音:
“公主怎有這樣的念頭……我等不過是做錄入之類旁枝末節的小事,吏部尚有文選、驗封兩司負責核查複驗,哪有那麽容易蒙混過關!”
“啊,也就是說。”她自發地理解道,“倘若交上的文書已被人篡改過,在京城吏部中,你們是查不出的,對嗎?”
周逢青聽商音所問愈發危險,內心止不住地忐忑。
他開始漫天猜測——女魔頭莫非是打算要挾自己,替她幹什麽不得了的事情?
是了是了。
吏部高官不便收買,只有他這等無足輕重的小人才好威脅。
這要如何是好!
他若不答應,會被重華公主怎麽報複啊?
就在周逢青準備找借口溜走時,商音忽然再度往他肩頭摁了一摁,語重心長地溫聲“告誡”:
“小周大人,您作為我大應的年輕文臣,将來未必沒有跻身內閣的機會,如今雖做着文書小官,保不齊以後也會下派各地主持科舉。”
她別有深意地眨了眨眼,豎指在唇上,耐人尋味道,“您可要記得守住本心啊。”
“千萬。”
商音牽起嘴角,壓重了語氣重複,“千萬,莫做出什麽違法亂紀之事。”
周逢青被她盯得毛骨悚然,五官扭曲了好幾次,瞧着比幹了虧心事還誇張:“知、知道……”
也就是在這時。
欄杆後的一處死角中,一直坐着喝水休息的某個人影慢條斯理地站起身來,悠悠朝場外走去。
內閣議事的帳子設在鴻德帝的寝宮旁,以便随時召集大臣商議朝政。而幾位閣老的住處則在議事大帳附近,聖旨傳召第一時間便能趕到。
正數第二間即是梁國丈的落榻之地,方玄遠處處壓他一頭,連營帳也要排在前面,真是晦氣。
梁敏之進來時,他正與一位朝臣閑談對弈,見長子行色匆匆未及通報就打起簾帳,執棋的手稍作一頓,很快不着痕跡地将客人送了出去,命侍衛守好門禁。
“什麽事?”
梁敏之掩着嘴附耳過去,将方才在馬球場上的所見所聞盡數告知于他。
梁少毅聽完,面容果真有變,他猛地擡起頭。
縱然是在自家帳中,兩人的言語聲依舊壓得很輕,“你沒聽錯?”
長子肅然颔首:“千真萬确,重華公主賽後特地找了個沒人的時機和景雲搭話。要不是我剛巧在旁,恐怕不一定能得到這個消息。”
梁國丈眉頭緊皺,長吸着氣沉吟說,“重華公主……”
他百思不解,“怎麽會是重華公主來問此事。”
“她措辭實在太刁鑽了,不像随口的玩笑。”梁敏之神情難看,“莫非是知道些什麽?”
梁少毅背着手在帳中踱步片晌,驀地轉身,“不對。”
“她若真知實情,不會刻意找景雲旁敲側擊。或許是她在裝腔作勢,企圖套話,又或許……”國丈微微眯起眼,看向透光的簾門縫隙,“是陛下的授意……”
梁敏之大驚:“陛下已經知道了?!”
“你慌什麽。”他斥責道,“陛下要是知曉,早派錦衣十三衛來拿人了,還會留着咱們到現在?”
梁敏之猛地眨眼,盯着地面平複心情,“也是,也是。”
梁少毅從容地條理分明道:“依我看,八成是陛下得到了什麽風聲,不見得十拿九穩,但隐約有所懷疑。重華公主多半只是顆棋子,被他安排着借馬球的由頭打草驚蛇。
“她未必知道什麽原委,可陛下卻想從她抛出的石子兒裏,捕捉蕩出去滿池的漣漪。”
在梁國丈心中,商音到底僅是個驕縱蠻橫的公主,見識不及頭發長,最厲害的小心機也不過是和同齡姐妹們互相争個高低,他本能地認為,若有背後推手,必然只能是鴻德帝,并迅速聯想出了一場風雲詭谲的陰謀大戲。
梁敏之聞言自行思索片刻,也覺得父親的想法有理:“您的意思是,陛下多少對我們起了疑心,因此才讓公主來試探,想瞧瞧我們的反應?”
他不由咬着指尖發愁,“到底是何處出了岔子……陛下那裏得到的消息又不知對咱們家有幾分不利。”
“莫非是有人告密?”他很快說,“可要孩兒傳封書信出去問問?”
梁少毅連忙截斷,“诶,不可!”
“陛下就等着看咱們的動靜,此時帳外都不知多少眼睛盯着,你還敢對外傳信,這不是往蛛網上撞嗎?”
“那……”他有些緊張,“那現在怎麽辦?”
梁國丈泰然自若地一揮手,“你什麽都別做,什麽也別管,就當沒聽過這事。其餘的,為父會想法子。”
“再說……”
他站定腳步,頗為風輕雲淡地仰起頭,交疊的兩手指腹來回摩挲,“陛下試探的是他周家,我們着什麽急。”
梁少毅回眸問:“陳州科場一事,周景雲有參與麽?”
梁大公子搖頭:“沒有。”
“看景雲那反應,他應該是不知情的。”
“周伯年心疼大孫子,量來不願把這獨苗拖下水。那就好辦了——”梁國丈語氣篤定,“周景雲那邊大約不會有什麽動作,你記得吩咐下去,周家這些天都要謹慎行事。”
“對了。”
他說完又補充,“你留意多盯着點重華公主,她現在的一舉一動可都代表着陛下的意思,不好疏忽啊。”
梁敏之:“是。”
梁少毅不愧是官場上的老油子,深谙陰謀詭計,除了想象力略豐富了一些,他的安排不可謂不妥當。
只可惜,梁國丈雖算準了周逢青對科場舞弊案一無所知,卻沒算準他會傳信出去。
周大少爺是被周家上下養大的一朵嬌花,因為父親早亡,他打小跟着周伯年,對祖父的話向來奉為金科玉律。
這日因讓商音“敲打”了一下,雖說他一頭霧水不知所雲,但總覺得女魔頭的話暗藏殺機,好似想拉自己入渾水!
周逢青仿佛又回到了童年的噩夢裏,他一宿沒睡着,翻來覆去,輾轉難眠,最終還是爬起身寫了封家信,将商音的話原原本本記于其中,打算詢問祖父有何高見。
因覺得此舉并無不妥,周大少爺甚至都沒怎麽回避禁軍,找了個太監給了點錢便托人送出了南山圍場。
幾乎是在送信人前腳走出南山同時,後腳羽林衛的官兵就到重華公主的帳前彙報了軍情。
夜裏的皇家圍場還有幾分微涼。
商音架起小火爐烹茶,用茶匙舀了一勺給自己嘗嘗味道。
對坐的隋策揮手示意人退下,擡眸看她:“你猜得不錯,周逢青确有給周伯年去信。”
作者有話說:
清明上墳ing
居然想給小方大人拉郎配,這可是音音做夢都想攻略的男人!如假包換的男2!
隋子os:上一秒還在和我并肩作戰練眉來眼去劍,下一秒就直奔別人的懷抱……呵,女人:)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買個床、從前沒有山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想名字好累 40瓶;懶得起名、兔八哥酸辣蝦 20瓶;果果在這裏?('ω')?、南宮亭 5瓶;不吃魚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