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付臨野将那許禦史折騰得灰頭土臉, 這口惡氣雖是出了,不過此人辦事幹淨,愣是怎麽都沒露出梁家的馬腳, 可見國丈私下裏給的封口錢不少。

“對方有備而來,明面上恐怕是揪不到他家的小辮子了。”付臨野剝開一粒花生扔進口中, “吓跑幾個小魚小蝦有什麽用,撐死也就只是給梁少毅撓個癢癢。”

隋策喝了口酒, 聽出付鐵嘴似乎另有打算, “怎麽, 你有想法?”

他拍去手中的碎屑, 往椅子上一靠, 敲着碗琢磨道, “梁家不欲把事情鬧大,因才此置身事外。他們不想下水, 我就偏得把人拉下水,只要有一點苗頭, 新派那邊多得是人幫咱們沖鋒陷陣。”

青年不予置評地挑高眉毛,執杯品咂。

明白了,還是付大人的絕活——渾水摸魚。

隋策:“你該不會……是要去主動彈劾梁國丈吧?”

“老頭子又不是沒被人彈過, 主動彈劾他有什麽意思,做得太明顯了。”

付臨野擡起胳膊撐着臉,向他賤嗖嗖地眨眼, “禍水東引才是上上策。”

他把花生米丢到碗裏去聽個脆響, “小爺我這回吃點虧。”

“去替你倆舍身炸糞坑。”

付臨野一飲而盡杯中酒, “大恩不言謝, 祝我好運吧。”

且說許禦史被鴻德帝大筆一揮貶到了人跡罕至的遼東當小吏, 這幾日正心情低落地在家收拾行裝準備上路。

他原想在京城施展一番抱負, 盡管早知富貴險中求的道理,臨到出發,還是忍不住哀嘆時運不濟。

幸而之前便得了梁家給的報酬,那金銀數額可觀,足夠他後半生衣食無憂,不管怎樣終究是個安慰。

這廂剛備好車馬,底下忽就有仆役腳步匆匆,給他帶回一個好消息。

他們居然誤打誤撞,發現那都察院的付子勤侵吞百姓田産!

許禦史雙目一亮。

付子勤號稱言官最難對付的後輩之一,當初在朝殿上可沒少給自己使絆子,那份最致命的彈劾文書就是這厮寫的,措辭不可謂不誅心。

數年以來多少人想報複他,都叫此人機警地躲了過去,如今老天爺開眼,竟叫自己得了這好機會。

反正去遼東喝大風已經成了無法挽回的事實,何不拉這小子下水,大家一起貶官路上整整齊齊,誰也不寂寞。

許禦史想得很美,并且說幹就幹,當夜操刀寫了篇奏疏,并買通了六部的某位文官替他在早朝上遞交天子。

一切安排妥當,他把行裝一背,歡歡喜喜地踏上了流放之路,期盼能夠等到付大人來追趕自己的腳步。

果不其然,翌日一早付臨野就被人狠狠地彈劾了。

付大嘴當言官不過兩三年,收到的辱罵多不勝數,說是彈章等身也不為過,但少有像這次這麽證據确鑿的。

朝殿上的百官一看,是個落井下石的好機會,紛紛在邊上敲鑼打鼓,給遠去的許禦史助威。

一說:“付大人身為監察,知法犯法怕是得罪加一等吧?”

又說:“欺壓鄉民,魚肉百姓,簡直十惡不赦。”

付臨野夾在無數質疑聲中,真是百口莫辯好不狼狽。

“子勤。”

鴻德帝摁下周遭的喧嘩,慢條斯理地在龍椅上問他,“你吞沒的這筆田産可不是個小數目,究竟什麽緣由,給朕解釋個明白。”

隋策立于右側的武官行列裏,聽諸位學士們旁征博引,唾沫橫飛。他微微斜乜了一眼那頭的付某人,見他正慌張無比地拿衣袖擦汗,愣是把手足無措演得入木三分,頗為樂在其中,更情感豐沛的喊了句:

“陛下——”

付臨野沉痛地垂頭緊握笏板,“奏疏上所言,的确句句屬實。”

滿殿一片嘩然,當場便有文官斥責道:“付子勤,想不到你竟是這樣的人……”

“付子勤,虧得你還彈劾王大人,說他貪污受賄,中飽私囊,我看這是賊喊捉賊!”

“這位大人所言有理。”付臨野承認得很老實,繼而望着他替自己辯駁,“可在下也是受人所托,在下事先并不知情的啊。”

“物證在場,天子當前,你還想抵賴?”

“什麽受人所托,我看不過是你找的說辭罷了!”

“張大人誤會我了。”他一副焦頭爛額的表情,“我真的不知情,何況那田産也不是我的啊。”付臨野攤開手,“我是替梁侍郎轉交的地契。”

話音一落,衆人的目光便齊刷刷地轉了向。

梁少毅本在邊上百無聊賴地聽這幫人吵嘴,冷不防見長子被提名,神色驟然一凜,脫口而出:“胡說八道,那田産幾時是我梁家之物!付禦史說話可……”

他還沒“可”出後半句話,衣袖就被一旁的梁敏之拼命地扯了扯。

後者臊眉耷眼地咬牙,“家裏好像真的有處在城郊的田産。”

“時隔太久,我也、我也記不太清了……”

梁國丈:“……”

此刻作壁上觀的新派朝官們乍然發現有縫可鑽,立馬來了精神,紛紛下場火上澆油,瞬間将不值一提的付臨野撥到一旁。

“梁尚書倒也不必急着否認。”

“那是自然,梁大人的家底如此豐厚,幾畝田産一時想不起來也是人之常情。不如回府查一查再作答複?”

“陛下,臣以為……”

……

滿朝針對梁國丈的彈劾堪比雨後蛙鳴,梁家人都有顧忌,即便解釋也不敢過于盛氣淩人,光在氣勢上就輸了一半。

趁局面熱火朝天之際,方靈均深吸了口氣,猶豫片刻也上前參言道:

“是與不是,不妨交由大理寺一驗便知。”

這話出口,和元殿上就靜了一瞬。

很快的,不知是誰附和:“小方大人所言極是。”

“不錯,大家各執一詞想必也争不出個結果,交由三法司最為妥當。”

他是翰林院中年輕文臣之首,這帶頭一上,自有不少人給面子地捧場。

方閣老巋然不動地站在殿前,目光隐含深意地輕瞥了他一下,但終究沒說什麽。

梁家在朝殿上低調了大半個月,還特地收買了禦史,就是不想引火燒身,想不到對方居然能玩這麽一出戲。

和元殿上的氛圍頓時尴尬起來。

梁少毅不得已只好厚着臉皮出列解釋。

新派人士哪裏肯輕易放過他,兩邊又水深火熱地鬧了幾場。這頭神仙打架,作為點火人的付臨野倒是被忘了個一幹二淨,誰也沒顧得上他。

付大人在危險的邊緣游走一番,竟半根汗毛也沒傷着。

倒是梁侍郎梁敏之挨了幾封彈劾,捏着鼻子又寫了份告罪書這事兒才算完。

“你膽子可真是大啊。”

退朝後從龍尾道的長階上下來,隋策忍不住叉腰感慨,“要是一個不留神玩脫了,可就得上遼東、下南疆去挖礦了。”

“嗐。”

付臨野裝模作樣地一彈袍袖,“這不是沒事兒嗎?”

“再說,小爺我有分寸,真到那個地步,也還有後路可退的。怎麽樣——”

他用笏板搔搔後頸,一副沾沾自喜之态,“大功告成,不請兄弟喝杯酒?”

“請。”隋策笑道,“你幫我這麽大一個忙,我當然得好好謝你。”

說完一颔首,“這次多謝了。”

“跟我你還客氣什麽。”付臨野不甚在意,“再說跑腿的事都是你在做,我不過動動嘴皮子,累還是你羽林将軍累。”

付某人在他肩上一拍,“行了,回府去給咱嫂子瞧瞧這幾日的成果,讓她高興高興,可別氣壞了身子。”

正下了臺階,臨到分手之處,隋策搡了他一把,“忙你的事兒去吧,酒先欠着,下回再請。”

不務正業了好幾天,羽林衛的公務還堆積着沒人處理,他得回趟衛所先将一幹述職文書批複下發。

這頭堪堪拐過鐘樓,迎面便遇見梁國丈環佩叮當,行色匆匆地與他相對着走來。

與不久之前一樣,兩人彬彬有禮地擦肩而過,各自臉上都有幾分微妙,一個喚“梁尚書”,一個回禮說“驸馬爺”,然後頗為默契地停在了三步之外。

是個剛好能聽見對方言語卻又十分疏離的距離。

梁少毅作為內閣大臣,這身袍子不可謂不隆重,兩手疊在胸前時,很有一代權臣的威勢,他泰然自若地開了口:

“老夫本以為,與隋驸馬應當是同路之人。”

隋策聞言垂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

“國丈此言不錯。大家皆為皇親,地位各有各的尴尬,從某種意義上而言,确實是同路人。”

“既是同路人。”梁少毅不緊不慢地質問,“驸馬何必趁人之危,緊咬不放呢?”

“這話說得……”

青年自鼻息間短促地嗤笑,他吊兒郎當地往那一站,即便未正視對方的臉,梁少毅仍然能想象出隋策臉上濃郁的嘲諷。

“國丈對個小姑娘不依不饒,難道就是什麽很長臉的事麽?”

他抄起雙臂覺得很納悶,“你欺負人家媳婦,還不讓人還手,這叫什麽道理?國丈莫非是屬鼈的?”

梁少毅居然還耐着性子跟他解釋,“此事乃公主越界在先。”

“自己不幹淨,就別怪人家找茬了。”隋策想不到他年紀一大把,居然說得出“是你們先動手的”這種話,“再說國丈也是當長輩的人了,讓一讓小輩能怎麽着,您也真是不害臊,和姑娘家斤斤計較。”

梁尚書聽出這年輕人滿口的油鹽不進,不着邊際,就知道是多說無益,于是賞了他一記半哼不笑的聲音。

“若是尋常姑娘家,老夫也不至于如此。但重華公主乃天子之女,一國帝姬。”

他點到為止,落下話,“還望隋驸馬往後多多看着公主一點兒,稍有行差踏錯,就不是禁足那麽簡單了。”

背後傳來腳步聲,隋策微一側臉,還嘴道,“謝國丈提醒,她用不着我看着。”

于天逸被貶到江浙做刺史,臨行前上重華府來向商音辭行。

她猶在禁足當中,不便送他出城門,只好讓今秋備了豐厚的盤纏讓其帶着上路,言語間滿是愧疚,“都怪我,害得你們遭此飛來橫禍。”

商音嘆了口氣,“唉,還以為跟着我能肉有吃呢,想不到現在湯汁也喝不上一口。”

于天逸倒是不甚介懷地一笑,反而寬慰她:“殿下千萬別這麽想,當初若不是殿下相助,我們二人也不會有入仕的一天。投桃報李乃是應該,豈有計較禍福的道理。”

說着接過今秋遞來的行囊,“幸而裴兄仍留在京城,多少也能幫襯着殿下一二。”

她連忙苦笑,“呵呵,算了吧。可是不敢讓你們替我出頭了,改明兒落到旁人眼裏,我又成了太平安樂之流,罪該萬死。”

于天逸正要叫她寬心,忽的想起什麽,随口道:“說來也是,殿下已有都察院相幫,言官應付彈劾慣來有一手,倒比我們熟稔得多。”

商音莫名其妙地不解:“都察院?什麽都察院。”

對方微微一愣,然而很快這位文臣便意識到了什麽,會心笑笑,“沒有什麽。”

“既然如此,天逸就先告辭了,殿下保重身體。”

他将包袱提上肩頭,深作一揖,轉身離開。

商音卻在原地裏盯着他的背影看,目光隐有懷疑。

隋策整整堆了五六日的活兒,一回到他的衛所,就被那小山似的文書驚得腳下一滑,差點沒站穩。

唉,這還能怎麽辦呢?做事兒吧就。

好在羽林将軍少年時候也是南書房衆多皇子世子當中的佼佼者,應付公文不算難事。他的科考成績在整個永平城……乃至整個大應的武官裏都是拔尖的,旁人要批三天的文書,他加班加點,熬到戌時便全數搞定。

光祿寺過了酉時就不給供晚膳了,得等子夜才有一頓加餐。

隋策餓得前胸貼後背,就想吃口熱乎的,他攥着通政司發出的那份昭告各部的梁侍郎請罪書,興匆匆跑回府中。

然而今夜不知為何,除了提燈小厮,沿途居然沒遇上半個人,他在卧房外叫了一陣今秋,又喚了半日的管事,良久沒人搭理。

“诶你說他們……”

這一回頭,小厮竟也不見了。

隋策匪夷所思地皺了皺眉,只好揮了揮手,由他去。

“怎麽都奇奇怪怪的……”

他嘴邊嘀咕着推開房門,屋內并未點燈,四下黝黑如潑墨,伸手不見五指,商音似乎不在裏頭。

他先試探性道:“殿下?”

然後是:“公主?”

“商音?”

“宇文笙。”

“喂。”

把對方的頭銜喊了個遍也沒得到回應。

隋大将軍終于有些意趣寥寥,将手頭的一份文書往桌上一丢,吹亮火折子點燈。

“虧得我還費盡心思在外面忙前跑後。”

他不是滋味地忿忿自語,拎起茶壺倒水喝,“回來連口熱茶也喝不上……真不知道自己幹什麽。”

隋策端着杯子放在唇邊,表情很有意見,“好歹問兩句也行啊。”

“說是禁足,連個人影都見不着……”

他叨念尚未說完,冷不防覺察到腦後有一股勁風逼近,來勢兇險。

隋策雙眸瞬間凜冽,只一搓身,擡手便抓住了那枚“暗器”。

他神色疑惑且凝重地攤開五指,想瞧瞧是誰那麽大的膽子,敢對堂堂大将軍出手。

定睛一看,就見掌心裏一團揉皺的紙包裹着璀璨的流光,展開之後,裏面赫然是枚鹌鹑蛋大小的夜明珠。

再看那破紙上似乎還有字,一行娟秀清麗的墨跡如是寫道:

出來一下。

隋策登時掀高了眉毛。

這套路怎麽好像有點熟悉啊?

作者有話說:

經·典·永·流·傳

綠寶子:我好委屈!!我來秀戰績的,怎麽沒人看我秀了!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買個床、果果在這裏?('ω')? 1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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