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我還沒說完, 你先別打岔。”
隋策于是清了清嗓子,坐直了身體端正姿态。
商音斂起神情,語氣談不上嚴肅, 但聽着無端有些板正:
“我娘當年的死曾引起了不小轟動。她早年懷過一次未足月的孕,可惜半途滑胎, 此後就一直斷斷續續地保不住,每次都是沒過三個月就出事, 很長時間未能再得龍嗣。她養了好些年, 直至我八歲時才再度身懷有孕。
“父皇高興壞了, 甚至私下裏曾戲言, 說若是個皇子就當封儲君——前兩年太子因病過世, 位子便空了出來, 數年來争論不休。”
彼時的朝局暗流湧動,淩太後壽終正寝, 原本聚在她身邊的多方勢力紛紛開始各懷鬼胎,另謀出路。
而太子無疑是個中關鍵。儲君涉及國祚, 更與衆人今後的福禍相依不可分,誰能攀上太子的高枝,自然能保百年家族無憂。朝官背地都在猜測這位子能花落誰家, 卻又不敢輕易試探天子的想法,暗中不知使過多少手段。
“事發在那年的冬日,小雪剛過, 天寒地凍。”商音說道, “我娘路過花池時摔了一跤, 跌入潭中。她身子雖然還不重, 但寒氣入體加之小産, 人就這麽沒了。”
隋策雙目一眨, 視線便輕輕調開落在了桌沿上。
宮闱秘事他知之甚少,只在祖母大長公主與他母親閑談時聽過一二。
榮貴妃的死并非意外,好像是曾經依附于淩太後的蒙氏指示尚在宮中為妃的女兒下的毒手。
曾有宮婢指認了蒙淑妃跟前的侍女,還見過她本人在案發處附近張望。
這樁醜聞難得沒有被按下,甚至鬧得沸沸揚揚,滿城皆知。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
隋策擡眸時,商音那雙墨黑的瞳便望進他眼底,其中似乎銳利卻又缺少溫度,“你想說這一切是蒙氏所為,三法司對外公告稱淑妃曾在事出前與其娘家人來往過密,有謀害皇嗣之嫌,人證物證俱在,是嗎?”
隋策順着她的話問:“不是嗎?”
“當然不是!”商音忽然打斷,“三法司怎麽查的案,拿出的是什麽人證我管不着,但那日我記得很清楚。”
她說:“我母妃吃了梁雯雪送來的一碗羹湯,之後就說頭暈不舒服,想出去吹吹風。”
“她人是如何落的水我無從知曉,但這件事梁家絕對脫不了幹系,那碗湯有問題!”
他聽出這話裏有異,敏銳地問:“你怎麽能這麽肯定,食物一定被人做過手腳?”
商音毫無隐瞞:“宮裏有個老太監,曾經伺候過我母妃,不止是我懷疑,連他也這麽說過。”
隋策:“老太監?”
“嗯。”重華公主如實點頭,“他姓顧,年事雖高,可入宮時日久,資歷老,許多管事的太監都曾是他的徒弟。”
她提起此人便滿是感激,“這麽些年來,我能在後宮立住腳,多虧有他提點幫扶。”
“老太監……”隋策仿佛想起什麽,他恍悟似的打了個響指,“原來你宮宴時偷偷會面的人就是他?難怪我尋了半日沒看出有誰半途離席。”
“宮宴?”
商音想了想,“是‘回門’那天?”
說便皺眉:“怎麽,你還懷疑我紅杏出牆?”繼而愠惱地豎起指頭,“你跟蹤我?!”
隋策不知從何說起,只好啼笑皆非地将她的手指摁下去,“不是,路過,真的是路過,我連你們在幹什麽都沒看見。而且,我這不是也沒對你講過嗎……唉,不提這個了,言歸正傳。”
他強行岔開話題,“繼續說梁雯……梁皇後。”
商音只好暫時不與之計較,翻了個白眼接着道:“事後發生的這一切,也越發證實了我的猜想。
“蒙氏當年雖是權臣,可一朝敗落,因為謀逆的罪名斬首的斬首,絞殺的絞殺,發配充軍充妓抄家,幾乎是一夕之間被清了個幹幹淨淨。
“你反觀梁家呢?在淩太後掌權時不溫不火,因蒙氏倒臺,我母妃身死,正值年華的二皇子順理成章‘立長’而為太子。她梁雯雪自然也就母儀天下,梁家跟着雞犬升天,不過一年時光便把榮家的朝官鬥出了內閣,一個不剩全貶到了窮鄉僻壤。”
她言辭鑿鑿,“你說,我娘的死,最大的受益人是誰?是梁雯雪,是梁家。
“自古太子都有立長不立賢的慣例,蒙家所出的五皇子又足足比二皇子小了三歲,即便我娘腹中胎兒真會威脅到儲君之争,那也是他二皇子擔憂,再怎麽樣也輪不到宇文承啊。
“無論怎麽想,蒙氏都是梁皇後的替死鬼,他們才是罪魁禍首!”
言至于此,商音愈發氣憤,狠狠地一甩袖子,“可惜我手上沒證據,畢竟那時年幼,等回過神來,痕跡肯定早被他們銷毀了。”
她這番話裏盡管情緒憤懑,多有個人喜怒摻雜其中,但如若所言皆是事實,梁家的确嫌疑最大。
鴻德帝執掌實權的這十年來,梁國丈一家若不是靠梁皇後的裙帶,太子的臉面,很難爬得這麽快。
“所以。”隋策将撐着下巴的手挪開,“你是因為這個緣由,才處處與梁少毅作對,你想将他們一網打盡,報仇雪恨?”
“是啊。”
她倒是承認得痛快,面上瞧不出太多的憤恨和咬牙切齒,平靜得仿佛在陳述一件事實,“我這些年的苦全是拜梁氏所賜,他們害我自小沒了母親,又沒了依靠,害我不得不從八/九歲起要看人臉色。找他們一一讨回,有什麽錯?梁家的榮耀本就不屬于他們,是他們扒在我娘的屍首上吸血的,即便全數貶為庶民也是活該。”
隋策無言地抿了下唇,鼻息間意味不明地輕沉一聲,靠在椅背上看她,“你小小年紀,就要抱着這麽大的仇恨活嗎?”
“不然呢?”商音像是覺得這話好笑,她不置可否地聳了下肩,理所應當道,“我若不抱着這麽大的恨意,可能根本就活不到成年。”
隋策眉梢動了一下。
他目光迎上商音的視線,那雙星眸清澈幽邃,望到深處時有看盡龌龊與浮世的冷漠,讓人沒由來地跟着心生起一抹微涼。
“诶——”商音見他眼神不對,連忙打住,“我告訴你哦,我可用不着你同情。”
公主殿下依舊一身铮铮傲骨,“實話說,我連我娘長什麽模樣都記不太清了。小時候受過的罪,偶爾想想是會感到很委屈,但如今我過得挺好,犯不着別人憐憫我。
“報複梁家,僅僅是不甘心無恥小人洋洋得意,想替自己出口氣而已,我并非深閨怨婦,沒那麽多苦大仇深的情結。”
隋策叫她這話一堵,倒是說不出什麽來了,只能一點頭,笑道:
“是,是鄙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輕賤公主殿下了。”
随即又納悶地支起面頰,指尖把弄着空酒杯,“尋常女孩子不都喜歡被別人心疼的嗎?有人疼總比沒人疼好啊,怎麽你還介意上了?”
商音乍然被他問住,颦眉想了想,“我有我父皇心疼我就好啦。”
“別人心疼我,可憐我,對我有什麽好處嗎?只會顯得我很沒用。”
“……”
他實在是對這個想法無法恭維,只好佩服地搖頭苦笑,“不愧是你,事事都要逞能。”
隋策眸色漸漸沉下來,“梁國丈當年在皇上初初臨朝之際,力剿西南淩氏叛黨,是有清君側,平反賊之功,不單單是靠裙帶坐穩現在的地位的。”
他一件一件地與之權衡利弊,“我朝公主勢微,又不能開府,你要拿什麽和權傾天下的佞臣鬥?
“如今只是兩個寒門就鬧得滿朝非議,更別提你再有什麽大動作了。”他提醒道,“梁少毅可不是吃素的。”
“我知道啊。”
商音并不意外,“所以我這不是要同你和離,去與小方大人永結同心嗎?”
隋策當下沒反應過來,脖頸一傾,皺眉脫口而出:“啊?”
重華公主解釋得有理有據,“是啊。”
“我是無權無勢,也不方便接觸朝臣,但方靈均不同。方閣老可是內閣首輔,吏部尚書,六部之首,天官呢!”
“等等、等等——”隋策擡手打斷她的吹捧,好似不敢相信地問,“你、你是為了方家的背景,所以要同我和離的?”
商音不解地眨了兩下眼,沒覺有什麽不妥:“是啊,不然呢?”
隋某人咬了咬牙,一副不甘受辱的樣子,唇形變幻許久,終于叉腰吐出了字:“喂你看不起誰啊,我們老隋家比不過他們方家嗎?”
“真論道起來,隋氏可是數代老臣,百年朝官。當初從龍有功,家裏還有鎮宅的丹書鐵券。”他甚為不服,“眼下雖然是不及從前風光,可族裏的長輩哪個不是拎出來都能在禦前說上話的,哪怕淩太後在世也得禮讓三分。”
他偏頭質問:“你憑什麽覺得我們老隋家護不住你,他們方家就行?”
“好好好……”不知他哪兒來的脾氣非得較真,商音只得擡手摁住隋策兩臂安撫,“我也沒說你們隋家不如方家啊。”
隋策盡管一股不爽勁兒上頭,卻也并未掙開她,翻着白眼氣不平。
就聽對方難得輕言細語地順毛,“是,雖說論資排輩,隋氏的确家世淵源深厚,可眼下在朝為官的卻沒幾個。”
“梁少毅勢大,手底下不知多少文臣走狗,想扳倒他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而方靈均是新科狀元,且不說他本人在翰林院中的號召力,便是其父方玄遠就已經是威震宇內,名滿天下。我借方家做掩護不就可以名正言順地與朝官往來了嗎?”
商音星眸裏流着光,好像是在和他商議對策似的,“更何況,若我告訴方靈均這段恩怨情仇,做女婿的,可不得幫自己的岳母讨個公道?”
而後話音一轉,“反觀你們家……”
她神□□言又止地瞥着他,小聲地努着嘴嘀咕,“你爹就是光祿寺管飯的……我看老人家成日裏一副與世無争的樣子,恐怕也不想摻和我這破事兒吧。”
隋策:“我……”
說得太真實,他竟無力反駁。
隋策猶豫了一下,鬼使神差地又重複一遍:“我其實……”
商音夾起一筷子酸菜放進嘴裏,頃刻酸得她五官緊皺。
“唉,我明白。”
“這件事我也着急,誰讓現在被禁足,施展不開拳腳呢。”她沖他挑眉,“放心,和離的事包在我身上,不過你可得幫着我拿下方靈均。怎麽樣?”
商音伸出手,“劃算吧?”
隋策看着眼前那只骨節分明的手,莫名顯出幾分遲疑,他視線緊盯着,喉結卻不自覺的上下一滾。直到對方擡下巴催促,他才踯躅地握上去。
商音:“那成交!”
這頓飯吃完後,兩人都喝了點安神茶,所以商音睡得特別熟。
隋策在酸枝小榻上躺了約莫半個時辰,最後睜開了眼。
幽靜的月光泛着銀藍之色,迷蒙地從窗邊落入他胸懷,光暈中有滿室起起伏伏的塵埃。
說不清為什麽,隋策此刻的腦海裏,總反複地想着商音在酒桌上的那句話。
——我若不抱着這麽大的恨意,可能根本就活不到成年。
他大概比她幸運一點,是家中獨子。
父親老實敦厚,母親雷厲風行,兩個人合力将他從小寵到大,幾乎沒讓大少爺吃過什麽苦。隋夫人何等地慣着他,即便之後仙逝于病榻,也陪着隋策走過了最完滿的十六年光陰。
猶記得,母親死時他剛中舉不久,得到消息整個人渾渾噩噩,神識恍惚,在家裏不吃不喝好幾日。
後來甚至驚動了鴻德帝。皇上憐他喪母悲痛,特許他入宮住一段時間,讓幾位皇子輪流開導。
可隋策少年時脾氣比驢還要倔,任誰勸都聽不進去,年紀輕輕倒是學會了酗酒,自己爬上高樓屋頂,對着蒼穹一喝就是一整天。
他讓太監都滾,讓侍衛離他百丈之外,張牙舞爪渾得不行。
然而,就有那麽一日夜裏。
招人讨厭的四公主在太監宮女的攙扶下,借長梯攀到屋檐之上。
他正借酒放縱餘生,根本不想搭理,只聽這黃毛丫頭在背後出言不遜地開口:“喂。”
“聽說你娘死了?”
隋策一股怒氣堵上心口,飛快用手肘拱了把眼睛,狠狠扭頭,神情陰鸷地指着她冷聲威脅:“別以為你是公主,我就不敢打你。”
不承想對方連眉頭也沒皺一下,少見的沒有動怒,只扶着長梯,絲毫不帶客氣:“怎麽,你以為全天下就你一個人死了娘嗎?”
他嘴唇動了動,那瞬竟想不出話來反駁。
公主神情平靜而自然:“我娘也死了。”
“男子漢還哭哭啼啼的。”
她眼風冷漠地掃過來,“與其在這裏同自己怄氣,倒不如想想能為你娘做些什麽吧。”
隋策一條胳膊墊着頭,一手端詳着那襲做工細致的狐貍毛領。
時隔多年,他才知道商音當日是在何種心情之下對他講出的這句話。
原來,也不僅僅是拐彎抹角地安慰他……
第二日,皇城門的羽林衛換防點卯時,幾乎所有的軍官都見到指揮使大人圍着一件紅火滾燙的狐貍毛披肩,隆重又厚實地出現在了這陽春三月天裏。
他表情平靜,姿态尋常得甚至還有些自豪。
這不免讓在場之人都反思起了自己的着裝。
衆人目光一路尾随,掩嘴交頭接耳地問:“将軍有那麽冷嗎?”
對方煞有介事地“噓”了一聲,“別瞎說,那是新風尚。”
作者有話說:
上卷結束了~~
接下來的內容主要走感情線,基本沒什麽劇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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