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這麽說,你是來為難民換糧的?”葉舟捧起了茶杯。
他對茶沒什麽偏好,雖然愛喝,但喝不出好壞來,他現在喝的茶葉也只是超市賣的最普通的袋裝花毛峰。
雖然品質算不上好,但茶香四溢,就是容易越喝越渴。
葉舟看着林尤的臉,他有些吃驚,畢竟之前林尤給他的印象,就只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富家公子,大約屬于那種扔到農田裏,分不清麥子和谷子的人。
果然人不可貌相,葉舟在心裏承認是自己看輕了別人。
葉舟:“就算你換了糧食回去,坐吃山空,又能持續多久?”
“況且一直發糧,難民只會一直停留在安陽城外,即便還有其他生路他們也不會走。”
可糧食是有限的,就算每次林尤都過來換糧,但一來一去,中間要耽擱多少時間?
又會遇到多少困難挫折?
更何況,白養着人總不是件好事。
林尤埋着頭,苦笑道:“不瞞仙人,我爹也這麽說,我實在無可奈何,只能想出這個笨法子,總好過坐看難民們餓死。”
葉舟指了指自己對面的沙發,沖林尤說道:“坐吧。”
林尤也沒拒絕,反正仙人叫他幹什麽他便幹什麽。
葉舟:“糧食自然能換,你既然來了,我便給你出個主意。”
林尤的眼裏冒出精光,激動地恨不能跳起來。
仙人洞府還在已是萬幸,能換糧食是萬幸中的萬幸,他無論如何都沒想到,仙人竟然還願意給他出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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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糧食,我還能給你糧種。”葉舟問道,“一畝地,能産十石。”
林尤懵了,他嘴唇顫抖,喉嚨似乎被誰掐住,再發不出一點聲音。
十石?
天下的糧種,最好的種子,最風調雨順的天氣,一畝能産三石已經極不得。
葉舟想了想:“此物非麥非稻,若說像什麽,長得倒與芋頭相像,口感味道卻毫不相同,且不需育種。”
可林尤對葉舟的話并沒有什麽反應,像是喝多了一般臉頰潮紅,雙目也失去了焦距,他的嘴唇一張一合,如果仔細聽就能聽見,他在不斷呢喃,重複着兩個字——“十石”。
就在葉舟想叫林尤名字的時候,林尤突然站起來,再一次給葉舟跪下。
葉舟被他突然的舉動吓了一跳,林尤卻額頭觸地道:“仙人!此乃活人之功!”
他似哭似笑地說:“活民之功,利在當代,功在千秋!”
十石!多少人能因此活命?
林尤的眼中落下淚來。
他确實曾是不知百姓疾苦的富家公子,他的父親是太守,母親也是名門之後,他從呱呱墜地那一刻起,就沒吃過苦,沒受過窮,他最大的煩惱無外乎是将來要娶個什麽樣的妻子,能不能取得功名。
可當他從北到南,走過那一遭後,就再也回不去了。
百姓的苦難,頭一次那麽清晰的落在身上,可在家裏根本不會有人理解他。
就連他的表兄,也無法明白他的想法。
在他們看來,百姓受苦是應當的——他們沒有家族可以傳承,智慧無法一代代傳下去,不會越來越好,只會越來越差,并且愚昧無知,腦子空空如也。
他們于這人世而言無關輕重。
即便死,也會再生,人總是不會少的。
真正将這人世變得更美的是他們,是他們這些名門貴胄之後,他們有智慧,有家族,也将輔佐帝王開創盛世。
甚至可以沒有皇帝,但一定要有他們。
皇權不下鄉,真正管理百姓的人是他們,豪強士紳對聖旨可以視而不見,卻不能對他們視而不見。
林尤以前從不知道他們是這麽想的。
或許他以前這麽想的,但他已經發覺了自己是何等渺小,甚至一個龐大家族又是何等渺小。
他的父親或許也憐憫百姓,但他也可以眼睜睜看百姓去死,而不做任何應對。
因為在他看來,只有治下的百姓才叫百姓,逃荒難民只是難民罷了。
難民不能給安陽城帶來好處,只有壞處,于是他便不再費心,只想着安置難民有多少難處,卻不會想着怎麽解決這些難處。
可作為兒子,他不能直言父親的過錯。
又或許……他不想承認自己的父親也是那樣的人。
只有仙人……
只有仙人把所有人都當做人,對誰都一樣。
沒有高低貴賤,沒有……
葉舟完全不知道林尤腦補了什麽,他被林尤那句活民之功鎮住了。
當然,他肯定是配不上這四個字的。
真要說誰配得上,大約只有袁老先生了吧。
他也不知道林尤為什麽哭,大約是林尤……太感性了?
他還沒有見過哭得這麽輕易的人。
林尤抹了把臉上的淚,并認為自己是真情流露,沒什麽好羞恥的,他聲音沙啞地說:“仙人,我叫他們把東西搬進來。”
葉舟也不留他,知道他需要找個地方收拾一下情緒,于是點頭說:“去吧。”
林尤走出了休息室。
葉舟這才轉頭問坐在當自己不存在的鄒鳴:“他哭什麽?”
鄒鳴也不知道,于是只說:“感情過于充沛了吧。”
葉舟:“我就不怎麽哭,上次哭應該還是我幼兒園的時候。”
他回想自己幼兒園的時候為什麽哭,但實在想不起來了,要麽是被打了,要麽是心愛的玩具被搶了,總是能讓孩子哭的原因太多。
所以葉舟其實并不怎麽喜歡孩子,他小時候聽說也是熊孩子。
葉舟看着鄒鳴的臉色,雖然鄒鳴總是顯得面無表情,但其實他的情緒很豐富,只是不熟悉的人察覺不到而已,大約是因為他們從早到晚幾乎都在一起,晚上還一起睡——雖然是兩張床,但葉舟現在已經能猜出一點他的情緒了。
“你不喜歡他?”葉舟喝了口茶。
鄒鳴靠着沙發,一只手搭在椅背上,比起葉舟端正的坐姿,他的坐姿實在有些不羁,他沒有正面回答,而是說:“我不喜歡的人很多。”
葉舟開玩笑道:“包不包括我?”
鄒鳴平靜回道:“不包括。”
葉舟:“我也不讨厭你,還挺喜歡的。”
鄒鳴忽然一頓,擡頭看向葉舟,那雙黝黑的眼眸似乎要透過葉舟的皮囊,直看入他的靈魂深處。
“我原本還擔心你會不好相處。”葉舟一副松了口氣的模樣,“你看起來很帥,又酷,不太現實。”
鄒鳴眉毛一挑:“什麽不現實?”
葉舟打了個哈欠:“又帥又酷的不真實,像小說裏或者電影裏的人,現實裏的人哪有你這種氣質?”
鄒鳴:“我這樣不好嗎?”
葉舟發現鄒鳴的與其很認真,也就不開玩笑了:“挺好的,你要是突然變得滿臉笑容我才不适應。”
鄒鳴朝葉舟勾了勾嘴角。
大約是不常笑,鄒鳴的笑容很僵硬。
僵硬讓葉舟以為此時是有一杆槍抵在鄒鳴腦袋上威脅他笑。
葉舟打賭,這是他這輩子見過最不情願的笑容。
鄒鳴就帶着這麽慘不忍睹的笑問葉舟:“适應嗎?”
葉舟:“……”
雖然你很給我面子,但也不用這麽勉強自己。
“……大概……看久了就适應了吧?”葉舟不想辜負鄒鳴努力微笑的好意。
鄒鳴突然說:“他帶來的東西很多。”
葉舟點頭:“就是不知道裏面有沒有值錢的東西,他要是直接帶金銀最好,金子保值,在哪個位面都值錢,我在系統裏換一部分,剩下一部分帶去其它位面,說不定能掙個差價。”
“換成工藝品這些,還不一定有金銀好。”
金銀能存到下一個位面,但工藝品這些最好的出手方式就是“賣”給系統,系統定什麽價,他到手就是多少錢,是完全的買方市場。
如果下個位面是類似于鄒鳴生活的位面,那工藝品就等同于“垃圾”。
葉舟問鄒鳴:“在你那,什麽最值錢?還有貨幣嗎?”
鄒鳴:“有人就有市場,當然會有貨幣,只是我們的貨幣是食物。”
“肉幹,餅幹,一切能吃的東西。”鄒鳴忽然說,“如果你到了我那,一塊餅幹就可以買到一個四肢健全的男孩,你會買嗎?”
葉舟:“……我為什麽要做人口買賣?我雖然穿到了這兒,但我的道德感還是在的!”
鄒鳴又問:“如果賣他的人一直在虐待他呢?”
“并且他的手腕,腳腕都戴着鐐铐,求你買下他?”
葉舟想了想,這次他沒有很幹脆的說不買,而是說:“我不知道我在一個位面能停留多久,也做不到見一個救一個,但如果真的遇到了話,說不定我心一軟就買了?我也不知道。”
鄒鳴沒有說話。
他低頭看着自己的手。
記憶深處的那個男孩似乎還活在那一刻。
活在漆黑的市場深處,四處都是污水穢物,滿臉傷痕,一只眼睛腫到睜不開的男孩被看不清臉的男人一腳踹到了坭坑裏。
他掙紮着想要爬起來,可他太小了,壯年男人的拳頭又太重了。
他努力擡起頭,想在最後一刻看看頭頂。
那是男孩唯一擁有的東西,誰也無法奪取的天空。
就在他擡頭的那一刻。
他看到了從市場中走來的男人,他穿着一件幹淨的白色襯衣,一條黑色長褲,他俊美而削瘦像那些将他視作腳邊污泥的上等人。
但表情卻并不傲慢,他一眼便看見了那雙溫柔的眼眸。
對方的目光似乎落在他身上。
然後……
朝他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