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葉舟壓下了槍頭,他把狙擊槍交還給了陳舒。
此刻烈日炎炎,葉舟卻覺得全身冰涼——他并沒有因為自己開槍而感到恐懼,正相反,他反而覺得開槍的那一刻,被他視作目标的男人,和他殺的第一個人重合在了一起。
有什麽他一直試圖抓住,又抓不住的感覺離他而去。
但這卻讓葉舟難得感受到了一絲輕松。
這種感覺很難形容,它出現之前,葉舟并沒覺得自己有哪裏不對,而當它離去,他突然全身一輕,有什麽一直束縛他,禁锢他的東西,總算放過他了。
“要過去嗎?”陳舒壓低嗓音,她提議道:“現在摸過去不是個好時機,我覺得最好還是等天黑以後。”
葉舟也沒準備貿然過去:“先等等吧。”
被擊倒的希爾倒在土地上,他甚至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麽,腹部就忽然流出鮮血,他喘着氣,耳邊滿是自己的喘息聲和心跳聲,同伴的聲音像從遠處傳來,可對方明明正握着他的手。
“希爾!希爾!”
有人在扒他的衣服,他們看到了他身上的鮮血,卻不知道究竟是從哪兒流出來的。
“要給他止血!快,有巫醫嗎?!去找個巫醫來!”
管事們忙碌起來,可他們的臉上并沒有真切的關心,只有擔心惹上麻煩的厭煩和面對未知的恐懼。
“剛剛是什麽?有人射箭嗎?我沒有看到箭頭,他的身上也沒有箭傷。”
“快把他拖進房子去!”
管事們忽然意識到有個“兇手”在外頭,和“兇手”相比,他們這些管事是何等柔弱,于是離開擡着希爾鑽進了木屋裏。
木屋應該是可以阻擋箭矢的,管事們在關上門的那一刻總算找到了一點安全感。
Advertisement
“會不會是什麽奇怪的鐵片?我曾經有個鄰居,他就是走在路上,不知道從哪兒飛來的鐵片,把他的脖子劃破了,死在了街上。”說話的人一臉悲戚地嘆了口氣,“後來也沒人知道那塊鐵片到底是哪裏來的。”
“我看希爾的情況就和我鄰居很像。”說話的人。
好在和希爾關系最好的同伴一直沒有放棄他,同伴撕開了希爾身上的衣服,用一雙浸滿鮮血的手去探索希爾的腹部。
那是一個血洞。
沒有任何武器殘留。
沒有箭頭,也沒有鐵片。
希爾就像是被空氣穿透了腹部,留下一個血孔。
希爾大張着嘴,他看着木梁,不斷喘息,用盡全力想抓住同伴的手,就像剛剛用盡全力,想抓住淤泥的奴隸,他艱難地小聲喊道:“救……救我……”
他不想死。
同伴急出了熱汗:“我會救你,我一定會救你!我去找巫醫來救你!”
同伴看向圍了一圈的管事,他一返之前溫和的模樣,兇惡地說:“我下山去找巫醫,你們好好看着他,想辦法給他止血。”
管事們并沒有給同伴一個眼神,而是敷衍道:“好好好,我們知道。”
同伴:“你們不知道,他是領主大人貼身男仆的侄子,你們平時跟他有矛盾,看他不順眼,那都是我們之間的小問題,可如果他真的死了,你們怎麽跟他叔叔交代?”
貼身男仆在某個方面來說,已經突破了階級。
他們擁有了比平民更多的自由,地位,還有財産。
一個受器重的貼身男仆,他可以用仆人的身份,走上從政的道路。
領主可以帶他出席許多會議,只要領主允許,他就可以在會議上跟其他貴族領主讨論,權力只低于領主和管家,而貼身男仆往往就是下一任管家。
如果希爾的叔叔成功上位,成為管家,希爾就會理所當然的成為下一個男仆。
管事們都恨不得他出事,恨不得他死,只有他死了,他們才有這樣改變命運和階級的機會。
否則他們從生到死,從他們到他們的孩子,都只是管事的。
并且如果他們的孩子得不到領主的另眼相看,那說不定他們連管事這點微小的權力都沒有了。
會變成了普通的自由民。
幹重活,交稅,糧食産量卻很少,交完稅後一家人只能找領主借糧,以此度過艱難困苦的日子。
但領主的糧食是換不完的。
他們今年還了,來年借,年年借年年還。
于是自然就淪為了農奴。
成為領主的私人奴隸,國王要讓他們參與戰争或納稅的時候,領主都能攔下來。
對領主來說,自己領地上的奴隸越多越好,總比自由民多好。
不過如果領地都是奴隸,那就不太說得過去了,所以領主們通常會讓自己喜歡的,聽話的管事和他們的家族變成自由民,替自己管理農奴。
所以農奴除了買來的奴隸,大部分都是領主自己的“子民”。
管事們終于沉下面容,沖同伴說:“你快去吧,我們心裏有數。”
同伴這才離開木屋。
他似乎完全不害怕外面可能有的危險,他騎上一頭驢,急切地朝山下沖去。
現在葉舟他們眼中,就只剩下還在埋頭幹活的奴隸們了——
奴隸們才不管有沒有人一直看着他們,日複一日的勞作和饑餓已經摧毀了他們的思考能力,他們無法攝入足量的脂肪和蛋白質,各個營養不良,缺鈣低血糖,但他們又還活着,于是成了能呼吸會走路,可以幹活的行屍走肉。
葉舟拿着望遠鏡看向他們,他再次看到了還倒在地上的奴隸。
依舊沒人救他。
他依舊倒在泥坑裏,只是這一次他是仰面朝上的。
葉舟抿了抿唇,他偏過頭,不忍看過去。
奴隸的骨瘦嶙峋,站着的時候還有點大人的樣子,倒下去以後,卻像個大頭娃娃。
他的臉被泥水糊滿,葉舟甚至看不清他究竟長什麽樣,可能在哪個年紀。
“他看起來應該不到十八。”陳舒似乎猜出了葉舟在想什麽,她小聲說,“老板,你別難過,天黑了以後,我跟鄒鳴兩個人就夠了。”
葉舟一愣:“什麽夠了?”
陳舒眨眨眼,理所當然地說:“把他們全殺了,夠了啊。”
葉舟哭笑不得:“我就不是為了這個來的,你怎麽又忘了?”
陳舒愣了兩秒,這才意識到自己忘了一件事,但實在想不起來是什麽事,只能看向鄒鳴。
鄒鳴補充道:“我們是來跟他們做生意的,用他們的錢養他們的人。”
葉舟當然可以養這些奴隸,他也養得起,有這樣的財力——但他并不想當奴隸主,不想讓這些奴隸換一個主人繼續當奴隸。
當然,他也不是救世主,看到可憐人就要救。
能兩全其美當然最好,既能救一救這些奴隸,又能讓他攢夠離開這個位面的積分。
“我要想想怎麽忽悠他們。”葉舟笑道。
他們三人現在在土坡後面,此時除非有人從懸崖下爬出來,否則根本不可能看到他們,位子不錯,就是葉舟覺得後背涼飕飕的,不是很有安全感。
于是葉舟時不時就會抓一把鄒鳴的手臂。
開始鄒鳴還會看他一眼,後來就完全不在意了。
“我原本以為煙花可能有點用。”葉舟從背包裏翻出一個小型煙花,嘆氣道,“雖然可能确實有用,但想冒充神跡不太可能?”
畢竟他也不知道這裏是不是已經有了煙花。
“要不然還是強光手電?”葉舟覺得強光手電是個好玩意——它在這種位面簡直就是神器。
平時不僅能照明趕路,還能充當武器,裝神弄鬼的時候把光一開,附近亮如白晝——油燈蠟燭火炬,都決不能坐到。
“就強光手電吧。”葉舟把手電收起來,詢問鄒鳴,“你覺得還要不要帶上點什麽?”
鄒鳴看着葉舟的臉,他微微搖頭:“不用了。”
陳舒也嘆氣:“老板,我也覺得不用了。”
她剛來的時候,雖然覺得老板好看,但似乎也沒好看到這個地步。
那時候老板總是有些溫吞,做事也不急,笑起來很溫和。
現在老板還是常笑,但笑容不會在臉上停留那麽久,他看起來變得嚴肅了一些,可又沒有讓人覺得疏遠。
可能就是因為多了一點嚴肅,讓他看起來比之前更俊美。
尤其是他漆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某個人的時候,簡直像是要把人吸進他的眼睛裏去。
想到這裏,陳舒立刻打了個機靈,不斷在心裏提醒自己:“陳舒啊陳舒,不要沉迷色相,沉迷色相的人都沒有好結果啊!”
畢竟對葉舟而言,裝神弄鬼已經是門駕輕就熟的業務。
他只需要在裝神弄鬼之前把自己身上的灰塵木屑處理幹淨。
夜裏在懸崖邊一開燈,這裏就能亮如白晝。
鄒鳴和陳舒躲在兩旁的樹林裏,如果有人敢直接沖葉舟動手或跑來,他們就會直接開槍。
只要葉舟不阻攔他們,他們并不會在意自己有沒有奪走別人的性命,奪走了幾條。
葉舟并不覺得這樣有什麽不好。
如果這是在和平年代,在他所處的位面,他一定覺得這二位需要教育,最好能從初中開始重修。
可這裏不是他的位面,只有足夠的武力,才能保障他們自身的安全。
不敢開槍,不敢動手,最後倒黴的也只會是他們。
·
“快!”同伴終于在下午趕了回來,他回來的時候并沒有騎在驢上,而是牽着一頭驢,驢背上還坐着一個身材怪異的老者。
他有一頭花白頭發,和長胡子連在連一起,雪白的眉毛也是一字眉。
明明是歐洲人的長相,卻讓人覺得像個小號的彌勒佛。
實在是葉舟沒想到自己會在這兒看到一個這麽豐滿的人。
同伴名叫索姆,他焦急地對翻身下驢的巫醫說:“他一定是被什麽不幹淨的東西擊中了,可能是鬼魂!或者狼人吸血鬼!”
巫醫并不敷衍:“他身上真的有一個洞?附近還沒有兇器?”
索姆點點頭:“對,沒有看到鐵片,也沒有看到箭頭。”
巫醫皺着眉:“走吧,我們進去看看,希望那個可憐的小夥子現在還活着。”
他們說話的時候,正好邁過了那個“淹死”在泥塘裏的奴隸。
沒有一個人看他,好像他只是一塊石頭,一跟雜草,唯獨不是一個人。
推開木門後,巫醫快步走到了躺在床上的希爾身旁,他甚至還不知道希爾的傷口在哪兒,就突然大吼了一聲:“卡迪布提!”
管事們被吓了一跳,但也沒有阻止他“施法”。
巫醫是這裏唯一的醫生,他們需要管理祭祀祭神,還要為人們治療疾病,當然,治死的多,治好的少得可憐,可這也是這裏的人面對疾病時唯一能指望的了。
希爾其實看不太清自己眼前出現的人是誰,他感覺自己好一點了,身體沒有那麽冷了,他摸索着想去抓住索姆的手,卻抓了個空,是索姆自己撲過去,抓住了希爾的那只手。
“你不會有事的。”索姆聲音哽咽,“你不會有事的。”
他和希爾是玩伴,從小一起長大,他只是普通農民的孩子,将來極有可能變成農奴。
是因為希爾把他當朋友,他才能成為“領導者”的一員,不成了奴隸,父母家人也不需要。
如果希爾死了,他還能守護住現在的一切嗎?
而且男仆大人,會原諒他嗎?
希爾的命,比他自己的命還要重要,只要保護住希爾,他的父母兄弟姐妹,就能繼續當自由民。
“巫醫大人。”索姆望向還在不停念唱的巫醫,“我記得有一種辦法……”
“可以救回重病的人。”
巫醫沒有搭理他,在念完自己該念的以後,才咧嘴說:“別想太多,他只是受了點傷。”
巫醫走到床邊,他就在衆目睽睽之後,把自己的手指攪進了希爾的傷口裏。
他還頗有些得意地說:“這樣的傷口,反而比那些殘留了鐵片的傷口好。”
“只要用草藥蓋住纏起來。”巫醫侃侃而談,“明天這個時候他還沒有死,那就能活下來了。”
衆人:“……”
沒死就能活,這不是廢話嗎?
可畢竟這附近就這一位巫醫,管事們脾氣再差,都不想得罪他。
巫醫随身攜帶了一個木桶,他拔開塞子,裏面一股枯枝爛葉發酵的味道突然沖出來,差點把木屋內的所有人都沖暈。
偏偏他自己渾然不覺,沖索姆說:“把這個給他敷上。”
巫醫:“傷口不大,不需要你去推擠。”
索姆也不敢不信這藥,不管味道再怎麽難聞,看着再怎麽恐怖,他都當做靈丹妙藥般給已經暈過去的希爾抹上,他的動作很輕,動作卻很快,目光中滿是期盼。
他恨不得這藥剛抹上,希爾就能立刻醒來,然後生龍活虎的和他玩笑,甚至再去毆打奴隸。
“好了,就這點事。”巫醫老神在在地說:“我要下山了,還有別的人需要我。”
“不!您不能走!”索姆擋在了準備擡腳出去的巫醫面前說,“他現在還很危險,你必須在這裏在看着他!”
巫醫皺眉,露出嚴厲的表情:“難道只有他的生命是命,別的少爺小姐,領主和夫人們,就不是生命?如果現在有一位領主大人,因為沒有我的幫助遭遇了意外,你能負擔這個責任嗎?”
索姆聽得出他的威脅,可他現在只能硬着頭皮說:“我能。”
巫醫:“……”
巫醫還是要走——他不能不走啊!這木桶裏就是他随便摘的草葉枯枝,平時就拿來糊弄糊弄人,治病救了人?那是七竅通了六竅,一竅不通。
他從父母那裏繼承來的,也就只有最開始他念唱的那一段了。
他已經完成了他能做到的所有,再留下來,人出了事,他要是被抓了怎麽辦?就算不死,掉兩層皮也不好啊。
可索姆畢竟是年輕力壯的年輕人,巫醫最終還是沒能贏過他,被關在了這個小木屋裏,和索姆一起照顧已經人事不省的希爾。
巫醫看着窗外,他悠悠地嘆了口氣——他只想騙筆錢,并不想被扣下來。
不過既然流了下來,巫醫也只能老老實實照顧希爾,雖然他完全不知道該怎麽照顧,只能不斷對索姆說:“給他清理身體,清理傷口,給他喂點水,把他的手臂擡起來。”
好在索姆此時六神無主,也沒辦法思考他這些要求到底合不合理。
慢慢的,窗外的天黑了。
巫醫的眼睛突然變得善良,他小心翼翼地問:“你餓不餓?我一整天都沒有吃東西,實在是太餓了。”
索姆此時一點食欲都沒有,他神色木然地說:“你想吃什麽?我讓他們給你拿進來。”
巫醫連忙搖頭:“你還是讓我出去吃吧,這裏面的味道實在太難聞了!”
這裏面不僅有血腥味,汗味,還有剛剛被收拾過的,希爾排洩物的臭味。
索姆似乎這才意識到木屋現在變成了什麽樣子,可他又不敢離開希爾太久,又擔心自己把巫醫逼急了,對方真的不再願意留下來。
只能朝巫醫點點頭:“你出去吧。”
“你要小心一點,林子裏有蛇。”
索姆挪開了視線。
巫醫轉過頭,他皺了皺鼻子,皮膚都因此皺了起來,但他還是笑着說:“知道知道,我是不會下山的,我現在可沒有帶解毒的藥。”
他根本就沒有能解蛇毒的藥!他有這個本事的話,早就去王城,到王宮裏幹活了。
巫醫打開木門走了出去。
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他不過是想混口飯吃,怎麽就這麽艱難呢?
巫醫繞着人群走,他既不想被管事們看到,更不想被他們喊住。
他以前常常這樣,管事們要他看病,看完又要他給奴隸看。
倒不是他們多在意奴隸的健康,而是似乎這樣就能看出巫醫的本事。
騙了一筆錢,此時就該走了,巫醫打定主意,一定要在被發現之前成功逃跑!
就在巫醫還在勘測路線的時候,他忽然感覺不遠處傳來了一絲亮光,他有些迷茫的眯起眼睛,朝着那光的方向看了過去。
在這樣漆黑的深夜,這光亮得讓人恐懼,讓人不敢直視。
巫醫不敢跑了,他感覺自己像是被卸掉了所有力氣,甚至不能再站穩,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這是神之國才應該有的光芒,雪白的沒有一絲橙黃,不是火光,更像是閃電落下那一刻的光芒被人捕捉,然後長久的留了下來。
巫醫愣愣地半躺在地上,迷茫的看着那道光,他甚至忘記了自己叫什麽,現在應該該幹什麽。
除了他以外,奴隸們也看到了這束光。
他們麻木的停下走動的動作,似乎此時才意識到管事們不在身旁,沒人一直管着他們。
巫醫看向奴隸,奴隸們卻沒有看他。
他了解奴隸,奴隸是麻木的,像牲畜一樣,現在應該不會突然發狂,只要等管事的過來……
但他剛要放心,就聽見一個啞巴奴隸伸長手臂,指着光亮的的方向大喊了一聲:“啊——!”
他激動的揮舞雙手,明明之前沒有任何神采的眼睛突然神光四射。
明明不是啞巴,巫醫卻理解了這個啞巴的意思。
他在說——我們贖清我們的罪孽了,神來接我們了,我們不用再過這樣的生活了。
他一個字都沒說,卻又似乎說出了一切。
奴隸們喧鬧起來,他們跌跌撞撞地往光亮的地方跑!
一定是神跡降臨,才有這樣的神光,是神!是神來拯救他們,讓他們脫離苦海!
奴隸們沸騰了,他們瘋狂往前湧去。
巫醫原本不想跟他們一起去,他膽子小,想躲起來看看情況,但最後他還是跟了上去。
如果真的有神。
那他作為第一個見到神的人,是不是能得到一些好處?
這個好處有多大,能不能讓他變成富翁?或者國王?
巫醫的表情逐漸變得興奮起來,可他又擔心這是一位惡神。
這裏的所有人都信神,有關神的傳說更是多不勝數。
“跟我走!”巫醫突然站起來,他大喊道,像是突然成了奴隸的一份子,要引領他們走向美好未來。
奴隸們卻對他視而不見。
他們興奮,簡單,麻木的跑向光亮。
只要跑進光裏就好,跑進光裏,他們就能獲得幸福。
——似乎可以跑到死亡來臨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