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物是人非,葉舟看到林尤的時候,腦子裏只冒出這四個字。

林尤老了——不是指外貌,而是他的氣質,他的臉上沒了青年時期的迷茫,但也同樣失去了銳氣,他像是一個已到暮年的老人,行将老矣,于是整個人都變得寬和了起來。

乃至于軟弱。

他對着葉舟三拜九叩,比年少時更加誠心,也更敬畏。

可能是見證了人力渺小,于是更加相信仙法神力。

“救世?”葉舟手裏捧着一杯清茶,他經過三個位面,再聽到這樣的話竟然不再覺得沉重,他看着說着說着就涕泗橫流的林尤,平靜地說:“已經爛到根裏的東西,就不用再救了。”

林尤止住了眼淚,他擡起頭,目光茫然,像是回到了年輕時候。

葉舟:“若是中毒,還可刮骨療毒,但若是已經爛了,救回來又有什麽用?”

林尤癡癡地問:“仙人是說……改朝換代?”

這個念頭林尤從未起過,無論皇位上的人是誰,他都認為為人臣者應當為君盡忠,為國盡忠,他想救百姓,但他并不想當一個亂臣賊子,在史書上留下千古罵名。

他想當個忠臣,純臣,但仙人卻說……不必救了。

看着林尤的樣子,葉舟也有點不忍心,可他還是繼續說:“改朝換代本來自然,凡人說萬歲,可哪個人能活到萬歲?不過是盛世時的願望罷了。”

“國與人有何不同?人有生老病死,國也相同。”

林尤跪在地上,他失去力氣般一屁股坐到了自己的腿上,雙眼無神地盯着地板。

葉舟:“你也要想清楚,國是什麽,是數萬萬百姓,還是高居廟堂的皇親國戚,又或是世代相傳的高門貴族?你想救世,想救的究竟是誰?”

此話一出,林尤仿佛聽見洪鐘在耳畔發出巨響,震得他渾身顫抖,這句話有如一道罡風,吹散了他心中所有迷霧,又如一把利刃,剝開了他自欺欺人的外殼。

林尤脫力般的伏跪在地,他一半身體冰冷,一半身體火熱,兩股力量拉扯着他,叫他痛不欲生。

“你看,說到底,你要救的也不是世。”葉舟,“你要救的是世俗的權柄,百姓不過是附帶罷了,你想不透這一點,便誰也救不了。”

身為世家子弟,林尤擺脫不了階級在他身上落下的烙印,他想救世,就要先從世家子弟的身份中脫離出來,他若要舉刀,刀尖需要對準的不止階級外的人。

還有他自身階級內的人

葉舟:“我幫不了你。”

“是、是林某……自以為是,一葉障目……”林尤擡起頭來,他眼含熱淚,但眸光卻變得格外堅定,少年銳氣,似乎又回到了他的雙眼之中。

這下葉舟願意和他再說下去了。

·

“仙人在同他說話。”草兒娘遞給了男人一杯茶,這人不敢進超市,看林尤進去後也只敢站在門口,還是草兒娘看他拘謹又目光清明,不像歹人,這才将人請進超市。

但她也讓武岩盯着男人,若有不對,直接拔槍,不要給對方反擊的機會。

男人木木呆呆的結果草兒娘遞來的茶,紙杯像是沒有重量,他輕輕一碰,杯子便向內凹陷,可是竟然沒有碎裂,杯裏的茶水也未曾溢出。

從來到這裏開始,男人一直在震撼和震悚之間反複橫跳。

這裏究竟是仙人洞府還是妖怪洞穴?

眼前這個看似和藹的老婦,确實是人嗎?

他聽見林尤叫此婦李姑,因此小心翼翼地問:“敢問仙姑,此處究竟是?”

草兒娘聽到“仙姑”二字,覺得這年輕人格外順眼,臉上也帶出了笑意:“此地乃仙人洞府。”

男人坐在沙發上,全身都不得勁,他只覺得這椅子十分綿軟,卻又不會讓他陷下去,好像有鋼骨托着他,卻又不會硌着他,手裏的茶水散發着香氣,他因懼生敬,說話更加小心:“我家大人與仙人……乃是舊識?”

草兒娘想了想,覺得這個說法也不算錯:“确實有舊,不過那時林大人還是少年郎。”

她嘆息道:“竟已過去二十載了。”

她自己都覺得奇異,不過數月,再回來天地異變,二十年光陰彈指即過,這可能就是話本裏的天上一日,地上第一年吧。

雖然時間流速并不怎麽吻合,但道理是這個道理。

草兒娘打量了片刻,終于問:“不知壯士如何稱呼?”

男人:“鄙姓趙,趙闊。”

他不敢提自己的官職,在仙人洞府裏,凡間官職應當是不值一提的。

趙闊的餘光瞥向“洞府”裏的器物,這裏的一切都叫他如堕夢中,那些緊挨着的貨架,上面擺滿了他見所未見,聞所未聞之物,頭頂的光不見火,比外面的陽光更亮。

只是這裏的人……倒是沒有仙女仙童的樣子,倒是跟凡人沒有兩樣。

趙闊心底滿是疑問,又不敢問,只敢坐在原位,滿腦子都是奇怪念頭,如一團亂麻,卻又找不到一點頭緒。

草兒娘突然說:“公子不必看了,我等确實是凡人,得仙人搭救,随仙人前往三千小世界。”

趙闊渾身一震,喃喃道:“三千世界……”

草兒娘點頭:“公子腹中是否饑餓?要不要吃點東西?”

趙闊連忙擺手,他現在是一點胃口都無:“不必不必,趙某并不肚餓。”

于是草兒娘給草兒使了個眼色,叫她盯着這個人,自己則是在休息室門口候着。

草兒如今頭發已到胸口,雖然五官并沒有改變,但因為氣質大變,外加不用日日勞作,皮膚也白了許多,雖然跟美人還差了十萬八千裏,但氣度已經不凡了。

草兒目不斜視,她知道自己話多,因此現在準備修閉口禪。

有些話只能告訴姐姐了。

莎拉從調料區回來,手裏拿着一包幹辣椒,一邊嚼一邊往前走,她看到趙闊的時候也沒停下角度,只是有些驚訝:“這麽快就來人了?”

旁邊的武岩說:“是林公子來了。”

莎拉在腦子裏轉了一圈,林公子是哪位?她不記得了。

四百年光陰沒有增加莎拉的記憶力,反倒因為見的人太多,下意識就會忘記不重要的人。

但莎拉還是點點頭,一副她什麽都知道的樣子:“是他啊。”

趙闊在看到莎拉的那一刻差點從沙發上掉下來,他強忍着沒有失态,心裏卻掀起軒然大波,金發紅眼,胡人之中,金發常見,可這妖異的紅瞳孔,便是再見多識廣的人都未曾見過。

“壯士莫慌。”草兒看他被吓得不輕,還是破了自己的閉口禪,小聲說:“她乃被仙人點化的妖怪,并未作惡,不會傷人。”

“妖、妖怪?”趙闊肝膽俱裂,但還是強撐着笑了笑,“怪不得……不與凡人類似。”

草兒同情的看了他一眼。

她第一回 看到莎拉的時候,還拿着把刀威脅莎拉。

現在想起來,都不知道她是哪兒來的膽子,想想之後死在莎拉手裏的人,她只能再三感謝姐姐的不殺之恩。

休息室裏,葉舟靠在沙發上,閉目和林尤說話。

“不知仙人還記不記得趙二等人。”林尤和葉舟說起了“故人”,“他們回到南方後倒沒有再開镖局,各買了田地,如今也算衣食無憂。”

葉舟微微點頭,但并沒有任何觸動:“是嗎?那很好。”

林尤又說:“此番剿匪,剿得是黃匪,他們如今換了大王,賊首名為楊志,宣稱曾見上仙,自有天命,于是揭竿而起,想改天換日……”

楊志?葉舟認真想了想,終于想起來了:“是他?”

林尤一聽仙人的語氣,就知道楊志确實見過仙人,他小心翼翼地問:“仙人觀他,可有帝王之氣?”

葉舟根本就沒見過楊志,他就記得這個名字,記得對方找自己買馬。

嗯……對方當時換給他的東西也不少,算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但這個人在葉舟的記憶裏只有一個名字,于是葉舟說:“他當日遇難,我只叫人施以援手,并未親眼見過他。”

林尤垂眸:“此人如今在北方聲威大盛,自建了北朝庭,意圖裂土而治。”

葉舟笑了笑,他倒是沒想到,當時從他手裏買馬的土匪,竟然有稱王稱霸之心,還走到了這個地步。

“我今日前來,便是為了剿滅北庭。”林尤來時并不覺得自己做的不對。

畢竟他忠于社稷,既為社稷,必然要懲奸除惡,可若是按仙人的說法,改朝換代乃是天道自然,那他剿匪意義何在?

換一個皇帝,難道會比現如今的情況更糟嗎?

葉舟:“既然如此,你且去吧。”

林尤:“仙人以為,林某應當剿匪?”

葉舟依舊閉着眼:“不若用你的雙眼去看看,看他治下百姓過得如何。”

“正邪分辨倒也簡單,百姓過得好,便是正,百姓過得不好,那便是邪,其它不過旁門左道。”

林尤整理衣領,再次跪拜,額頭觸地:“謝仙人指點。”

林尤并不是個有雄心壯志的人,他顧慮太多,既無法揭竿而起,也無法和階級抗衡,他就像亂世的一葉扁舟,有一顆救人之心,卻沒有鐵石心腸。

慈不掌兵,義不掌財,情不立事,善不為官。

有些好的品德,放在不同的位子上會造成不同的後果。

優柔寡斷的人,救得了誰呢?

以前葉舟察覺不到,但他現在再看林尤,竟然能看出對方當不了掌舵人。

葉舟沒有留林尤在超市裏休息,他讓草兒娘送林尤離開,畢竟相識一場,他還叫草兒娘給林尤準備了些方便食品。

臨走時,林尤問葉舟:“上蒼派仙人下凡,難道不是為了改朝換代之事?”

葉舟搖頭:“非也,改朝換代是自然,我下凡歷練也是自然,都是自然。”

林尤拜了三拜,這才終于離開。

·

林尤從休息室出來,內心五味雜陳,然而剛出門就看到了坐在沙發上的趙闊,趙闊手裏還捧着一杯早已涼透的茶,正木然的看着貨架。

“趙兄。”林尤收起內心千萬思緒,笑着朝他走過去。

趙闊緊張地起身,小聲問:“仙、仙人可在此間?大、大人,鄙人是否需要過去拜見?”

林尤微微搖頭:“倒也不必,仙人不曾說要見你,那便是不見。”

趙闊又慶幸又失望。

他小聲問:“這些架子上的東西……”

林尤這才想起來,他笑道:“趙兄大可随意逛逛,身上若有可換之物,可以換走這裏的東西。”

“仙人仁愛,并不計較。”

趙闊瞪大雙眼,突然起身:“果真?”

他在詢問站在一旁的草兒。

草兒點點頭:“林公子說的是。”

趙闊大步流星,他對貨架上的東西好奇至極,好在有草兒跟着他,細細為他講解商品的用途。

“這是電風扇,納涼用的,那邊能适用。”草兒領着趙闊去旁邊吹風扇。

趙闊看着不斷旋轉的葉片,一張臉興奮地通紅:“此物竟不需人力,不需風力便可自轉!”

草兒解釋道:“但需電力,壯士若要換它,搬回去了也用不了。”

趙闊愣了愣,詢問道:“何為電力?閃電之力?閃電如何能為人所用?”

草兒也不懂,她只能讓找趙闊稍等,然後叫來馮玲解釋。

馮玲思考了一下措辭後說:“風力水力電力,都是自然之力,前兩者能為人所用,後者自然可以,只是需要的媒介更多。”

趙闊:“以何為媒?凡人可用否?”

馮玲:“凡人可用,不過……”

馮玲跟趙闊細細解釋了電力的使用原理,聽得趙闊一臉茫然——他聽不懂,只覺得十分厲害。

“你與其問電力,不如問蒸汽。”

“比起電力,你們更容易運用的應當是蒸汽。”

林尤也在旁聽,他對蒸汽倒是比對電力有興趣,馮玲沒辦法,只能開起了小課堂。

最早的蒸汽機實在沒有太大的技術含量,對這個時代來說可能有困難,但這困難是絕對能克服的,馮玲還畫出了圖紙交給他們。

林尤接過的時候再三猶豫,還是問道:“不知仙子是自何處來?”

實在是馮玲實在不像大梁朝的女子。

馮玲想了想:“百年後,或是千年後,我也不清楚。”

林尤和趙闊都不敢置信地看着馮玲,草兒終于忍不住了,她說:“馮玲是三千世界其中的人,她在的地方,有參天大樓,路上有電力驅動的燈,還有鐵做的車,不用牛馬去拉,只要踩下油門,它能自動!”

她一口氣說完,又閉緊嘴巴。

馮玲笑道:“跟她說的一樣。”

林尤嘴唇蠕動,結結巴巴地說:“這可真是……真是……”

馮玲:“我們那沒有皇帝,也沒有貴族,更沒有世家。”

林尤不解地問:“那由誰治理國家?”

馮玲:“當然是官員,不過都是考出來的,也不能世襲,國家最高領導人也是普通百姓投票出來的,要看政績和聲望,五年一屆。”

這下林尤和趙闊都懵了,他們怎麽也想不到竟然還能如此。

馮玲反而奇怪:“皇帝只是一個人,這個人英明,可能只英明一段時間,他自己都不能保證,怎麽能保證他的子子孫孫?”

“把一個國家的命運交給一個人,這不可怕嗎?”馮玲。

林尤苦笑道:“道理是這個道理。”

趙闊三觀盡碎,他也含糊道:“陛下有天命在身,有上天庇佑,子孫應當也是英明的。”

馮玲:“那亡國之君是怎麽來的?難道宮裏的娘娘給皇帝戴了綠帽子?”

這下林尤和趙闊的臉色都變了。

馮玲看他們臉色不對,于是沒有再繼續說下去。

有關給皇帝戴綠帽這個話題,還是不要再繼續說下去了。

趙闊最後換到的東西都是一些小玩意,可能是因為他們只有兩匹馬,之後還要剿匪,實在沒辦法帶走大件的東西。

馮玲接過趙闊遞過來的東西——一塊玉佩和一枚玉扳指。

趙闊有些羞愧:“實在是沒帶什麽東西出來。”

馮玲用掃碼槍掃過,看到價格後沖趙闊笑道:“足夠了,你還可以再挑一些東西。”

趙闊連忙說:“不不不,這次已然足夠,在下不貪心。”

馮玲反而勸道:“下次仙人再來,不知是什麽時候了,可能是幾十年後,也可能是百年後。”

趙闊看了眼林尤,林尤幽幽嘆氣:“我上次來此,距今已有二十載,李姑她們容貌未改……”

趙闊咽了口唾沫,但他很快想到了自己的父母妻妾,以及家裏的孩子,實在不行求仙人收他入門,若是沒了他,一家婦孺老幼,在亂世中哪能活得下來?

但不老不死的誘惑實在太大,趙闊強逼着自己不去想。

趙闊換了個蛇皮袋,用來裝他換來的小玩意。

他不僅換了望遠鏡,還換了手電筒和兒童對講機,這三樣東西對他而言用處最大,剩下的則是一些幹糧和工藝品,他甚至還換了些耳環項鏈。

一個蛇皮袋被他裝的滿滿當當。

林尤也拿出玉簪換了個望遠鏡,別的倒是都沒換。

原本葉舟想讓林尤帶武岩他們一起走,可轉念一想,林尤他們現在是去剿匪的路上,不管他最後會怎麽做,兩邊肯定會起沖突,武岩夫妻倆還帶着個嬰兒,實在不适合跟他們一起上路。

但等林尤回程?那也不太靠譜,誰都不知道他們剿匪要剿多久。

古代打仗,短則幾個月,長則幾年十幾年都有,只要兩邊都有補給,就可能長時間的僵持下去,除非實力相差非常懸殊,否則想速戰速決就是癡人說夢。

葉舟只能把武岩夫妻叫來:“你們是現在留下,還是先跟我走,等這邊穩定了,不打仗之後回來?”

武岩夫妻互看一眼,都有些拿不定主意。

他們帶着一個孩子,哪怕仙人願意給他們錢糧,就武岩一個壯年男人,想要護住就是難事。

但這次回大梁朝就是他們央求的,若不留下,就像是在把仙人耍着玩。

夫妻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低頭站在葉舟面前,武岩聲音艱澀地說:“還請仙人為我們拿個主意。”

葉舟想了想,畢竟是他的員工,為他工作這麽久,他還是希望他們別去涉險:“你們留下來不是好事。”

“不如再在我身邊待一段時間。”

兩邊有時間差,說不定他們下次再來的時候,大梁朝已經重歸和平。

武岩夫妻倆松了口氣——他們是想讓孩子長大,可沒想着搏命啊,跟命比起來,讓孩子再當幾個月的嬰兒也不是什麽大事。

葉舟看他們倆的表情,就知道自己這個決定沒做錯。

他只希望林尤不要死在剿匪途中,最好能為武岩保駕護航,否則葉舟也不太敢讓武岩在這兒開分店,沒有權貴保護,他給武岩再多槍也沒用。

·

離開超市的林尤和趙闊牽着馬,趙闊将蛇皮袋放在馬背上,他們一路都沒說話,直到重新回到大路上,林尤翻身上馬,看着趙闊将蛇皮袋抱在身前。

趙闊終于忍不住問:“林大人,您以為那仙子所說,是真是假?”

林尤笑了笑:“自然是真的,她何必編瞎話來騙我們?”

他懷裏還揣着馮玲交給他的蒸汽機圖紙,馮玲告訴他,從無到有最為困難,但只要有了,想要改良就是易事,總有聰明人能參透其中關竅。

趙闊依舊不敢置信:“若沒有皇帝,天下怎麽穩當?如何處置貪官污吏?”

林尤只說:“別想了,仙人未曾跟我說這些,你也知道是百年後的事,哪裏能生搬硬套?”

“快些走吧,耽擱了這麽長時間,天黑之前不知道能不能追到他們。”林尤夾緊馬腹,揚起馬鞭,黃沙四起,林尤一騎絕塵。

趙闊低頭看了眼胸前的蛇皮袋,他深吸一口氣,也加快了速度。

林尤騎在馬上,轉頭朝超市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等了二十年才能再見仙人。

不知下次再見又是什麽時候。

或許那時他已經垂垂老矣。

而仙人青春永駐,永世不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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