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京都的冬夜,料峭寒風卷着厚重的雲層,月光朦胧拂過梢頭。

亥時已過,宵禁,萬籁俱靜。

千禧南街的永昌侯府,大房二房的各個院落燈漸次熄了,唯有偏北一隅的小院廂房裏尚還亮着一盞燭火。

丫鬟桃枝頂着凜冽的夜風進屋,輕聲催促坐在桌前的少女:“小姐,時候不早了,明日還得早起出府,先歇了吧?”

少女聽了她的話,從跳躍的燭燈下擡起頭,臉上有些緋紅的顏色,似春日最嬌嫩的一朵芙蓉,眼睛更是像潤着一汪清泉,澄澈又明亮。

只可惜齊眉的劉海過于厚重,一下便将姝好的顏色掩去,叫人乍一看,又好像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閨閣少女了。

桃枝看着自家小姐在暖色下還來不及斂好的笑,又一次在心裏嘆了口氣。

哎,小姐明明長得很好看,在這個府上卻得想方設法的遮掩着,明明已經十七了,額前的劉海依然沒有束過。

桃枝掩好門,瞧着沈梨臉色有些紅,忍不住關切了一句:“小姐的臉怎麽紅了?可是有哪裏不舒坦?”

沈梨輕輕抿唇,把手裏剛剛看完的信重新疊起來放進信封裏,搖搖頭:“沒事,你剛剛去看姨娘,她咳嗽好些了麽?送去的梨湯可有看着她喝了?”

“喝了的小姐,”桃枝去了裏間給沈梨鋪床,又道,“姨娘讓您不用擔心,大夫也看過了,是老毛病,姨娘怕您太惦記她,到時候叫夫人知曉了怕是要對您不滿。”

“嗯,我知道了。”

沈梨指尖撫過信封上墨色的字跡緩緩應聲,她知道主母是不喜她們這些庶子庶女跟姨娘太過親近的,若不是沈家祖上後院一直有這麽條不成文的規矩,一位妾室可孕一子,只怕主母連他們這些孩子也是要拿掉的。

不過現在也沒有多好就是了,姨娘們生下一個孩子後都要喝下絕子湯,孩子四歲後便也不能養在自己身邊了,或到主院由主母管教,或得老夫人喜歡,被帶在身邊。

沈梨覺得自己還算幸運,在老夫人身邊待了些年頭,畢竟在永昌侯府,老夫人可能是待他們幾個庶子庶女最好的人了。

前年她及笄後老夫人給了她這個小院子讓她自己住着,雖然院子不大,在府裏也有些偏僻,但沈梨還是萬分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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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府裏老夫人能做到一視同仁,但主母趙氏卻不同,嫡庶有別,妾為奴,所以妾的孩子,在她眼裏也是草芥一般的小奴隸,要仰着她,仰着侯府的鼻息過活的。

在老夫人面前她或有收斂,只是老夫人年紀大了,如今的後院,已是趙氏掌家。

永昌侯府大房嫡出的三個孩子自小被趙氏嬌縱,對待他們與對待下人無異,沈梨有了小院後就極少出院子了,盡量不去觸他們的黴頭。

大抵也是因為她這個院子實在太偏,他們也不稀得到這兒來,所以這兩年她暗地裏要受的委屈倒是比小時候少了許多。

沈梨竭力在降低自己在侯府的存在感,謹小慎微,她有自己的小心思。

桃枝鋪好床又叮囑她一句“早歇息”後就退下了,沈梨不用人守夜,在桃枝走後她将桌上那封信拿進了裏間。

掀開床頭的軟墊,在靠裏的一個角落裏摸到一個小小的環扣,沈梨打開暗格,從裏面拿出一個四四方方的錦盒。

錦盒的大小剛剛夠放一封信。

打開錦盒,她将信放了進去。

盒子裏已經有了一摞信件,沈梨又摸了摸信封上筆墨勾勒出的那朵祥雲,笑的輕輕軟軟。

“盒子要放不下了啊……”沈梨喃喃,“不過沒關系,長雲哥哥說他馬上就要到京都了。”

将錦盒重新放好,她下床熄了燈,安安穩穩的進入夢鄉。

窗戶關的嚴密,屋外的冷風擦過窗棱,漸漸也沒了聲響,然而京郊的軍部大營,此刻還燈火通明,喧鬧的緊。

又一個副将給坐在最高主位上的男人敬了一碗酒,男人微微擡了擡手中的酒碗示意,然後将酒一飲而下。

清清冷冷的一雙眼被酒碗裏的酒染了層薄光,卻更像淬了寒利的冰棱,深邃的眉眼輪廓更添鋒銳。

如月下隐隐出鞘的劍,不經意便會泛出冷寒的光。

他身邊侍衛模樣的年輕男人看了一眼自家主子的臉色,問:“王爺,您酒已經喝過兩輪了,但我看韓将軍好像還沒有散場的意思,您要不要先回屋……”

陸陵天今晚确實喝了很多,他輕輕眯了一下眼睛,漫不經心的靠着椅側,即使是在這樣熱鬧的場景裏一張臉上也是慣常的冷然。

捏了捏眉心,男人從椅子上起身,一撩衣袍,往身後的營房走,走前又吩咐了一句:“讓他們再過半個時辰就散了,你看着韓敘,人別醉了,明日皇上要在宮門親迎。”

竹一應下,看着王爺的步履平穩,肩脊挺拔如山巒,與平日裏無異,這才放下心來,早前将士們一水兒的過來敬酒,這酒烈,王爺卻眼都不眨一碗幹了,他都怕王爺要醉。

不過今日大家都高興,北境十年,誰不是盼着這一天?如今終于大勝夷狄歸京,王爺今晚特意開宴,為的就是犒勞衆軍,自然也沒什麽好約束的。

見陸陵天已經進了屋,竹一也趕緊去盯人了,韓少将軍人菜瘾大,明明酒量一般卻心裏沒數,要是醉了明天在宮門前出岔子,只怕會被韓老将軍打死。

屋子裏,陸陵天随意的靠到了床上,也沒有睡下,只是這麽輕慢的靠着,緩緩閉上了眼。

他确實有了些醉意,閉着眼不知在想什麽,冷峻的眉眼有那麽一瞬卻柔和了幾分,薄唇勾出一個淺淡的笑來。

盡管微末,但也已是要叫竹一看見了都要吃驚的程度。

片刻後,陸陵天重新睜開眼,從懷裏拿了一封信出來,信封上的簪花小楷他已看過許多次,裏頭的信件是在今年秋日收到的,那時正是與夷狄的最後一戰,所以他耽誤了些時候,算算日子,回信應該也是近期才到京都。

好在,這場仗經過漫長的十年,終于是結束了。

陸陵天垂眸,将信封裏的信拿出來又看了看,之後才重新放好和衣躺下。

閉上眼前他恍惚想到,當年拜韓将軍為師離開京都,沒想到再回來,竟已是十二年後了。

翌日,卯正之時桃枝就進屋來叫沈梨起了。

沈梨揉着眼睛從床上坐起身,打了一個哈欠,還有些睡意朦胧。

她是個不擅早起的人,平日裏除了去給主母和老夫人請安的日子,她都會偷偷在小院裏睡到差不多辰正才起,今日已經是比平日裏早起了一個時辰了。

桃枝叫起了人後就去外頭叫小丫鬟打水進屋,自己伺候着沈梨換衣裳。

永昌侯府庶出的孩子身邊都只有一個貼身丫鬟,連嬷嬷也沒有一個,剩下的便是院裏一些粗使灑掃的丫鬟小厮。

桃枝是跟沈梨從小一起長大的,兩人親厚交心,沈梨覺得這已經是她在府裏的大幸事了。

她的衣裳很素,除了幾件主母賞了讓撐場面的料子款式好一些,每年做衣裳時給他們剩下的便都是次品了,帶些灰調的老沉素色是她故意選的,讓人做的款式也盡量簡單寬大,不露半分少女嬌俏。

府中已經有一位貌美得寵JSG的掌上明珠了,不需要一個姿容更出衆的庶女。

主母趙氏對沈梨這點倒是滿意,久而久之都不用她再去挑布匹,直接派人送來的就是些灰撲撲的顏色。

但今日要出門的場面不一般,還會有許多其他家的小姐,趙氏雖然在後院不把庶子庶女放在眼裏,但一出了門,他們也是永昌侯府的一員,穿的不體面會平白叫人看輕,連帶着也會覺得永昌侯府看起來也不過如此。

沈梨想了想,讓桃枝拿了一套場面穿的牙色衣衫出來,這件顏色低調但料子卻不錯,是雪雲緞的,款式也大方得體,穿出去挑不出錯處。

在收拾好出門前,桃枝又拿了一件灰色的裘衣來,如今深冬,早晨更是涼意刺骨,就是衣裳有夾棉也頂不住的。

沈梨批好裘衣,領口的軟毛掩住她小小的下巴,輕輕呼了一口氣,她看着淺淺的白霧散在眼前,輕聲嘀咕了一句:“真冷啊。”

不過聽說今日耀王領大軍歸京,連皇上都帶着一衆朝臣在門口親迎,他們這些京中世家怎可怠慢,當然是多冷都要去等着的。

更何況,這可是守了大啓北境十年的戰神,是他們的大英雄,沈梨想,他和将士們理應有這樣的殊待。

緊了緊領口,她将手縮進裘衣裏走進瑟瑟的風中。

等到了主母趙氏的院子,沈力低着頭進了前廳,規規矩矩的行禮請安。

彼時在廳裏,趙氏的幾個嫡出孩子都已經來了,世子沈文清在跟趙氏說話,沒有看沈梨一眼,二少爺沈文軒和四小姐沈念筱瞥了她一下,看到她今日裏頭穿的衣裳,沈念筱微微皺起眉頭,有些不滿:“你今天怎麽穿這件?”

趙氏聽了終于将目光看過來,不動聲色地上下打量了沈梨一番,沒說話。

沈梨低眉斂目,頭也未擡,只輕聲道:“我怕今日穿尋常衣服失了侯府的體面,所以才挑了去年母親給過來這件,若是不合适那我這就去換了,是阿梨考慮不周。”

“行了,換來換去平白耽誤功夫,能考慮到侯府,你也算沒白在老夫人面前待着。”

趙氏發了話,與此同時輕輕拍了拍沈念筱的手,好言好語的安撫:“今日皇上早就有吩咐,京中幾個世家爵府都要去街上相迎耀王,你爹好生叮囑過萬不可在外頭落了侯府的風頭,筱兒暫時莫要跟他們計較。”

沈念筱輕哼一聲,但還是聽了趙氏的話沒再說什麽。

沈梨靜靜的在一旁低着頭看自己的腳尖,她們說的沒有遮掩,完全當她不存在,身為庶女她也習慣了,永昌侯府嘛,慣常是這樣的。

沒多久侯府的五小姐和六少爺都來了,兩人也是庶出,還是半大的孩子,一個十二歲一個八歲,在趙氏面前唯唯諾諾,規矩問安後也是不敢多說話的。

比起沈梨在挑衣裳時的思慮,這兩個孩子顯然就沒人幫着想到了,趙氏不滿,訓斥一番後打發人帶走去換衣,耽誤了的早飯也不會再讓用了。

沈梨一直斂眸安靜喝粥,只是在大家都吃好離開時偷偷用帕子包了兩個小饅頭塞進了袖子裏。

下人将早飯碗碟撤下,趙氏領着他們幾個小輩,并着一衆服侍的丫鬟往前院走。

永昌侯早就出門,他身有爵位,是要去宮門口迎的,老夫人年事高了,這種情況是特許不去的,而侯府裏剩下的二房一家子這個時候已經在前院等着了。

二老爺沈慶遠是永昌侯的弟弟,如今老夫人還在,他們自然也沒分家,二房住在侯府西苑,二夫人王氏跟趙氏還算親近。

見趙氏來了,王氏迎上去寒暄了幾句,她身後跟着的四個孩子都問了趙氏好。

二房如今三個嫡出的少爺,只有一個庶出的女孩兒,明年及笄,但已經許好人家了,待年紀到了就可過六禮。

趙氏每每看到二房這個定了親的庶出不免想起自己女兒,沈念筱十六了,急倒是不急,但也總要相看起來了。

而前幾日老夫人還特意找了她說這件事,除了催着她些,還說到了沈梨。

沈梨明年很快就十八,雖然庶出的孩子在年紀上不那麽講究,但是就永昌侯府的規矩來說,嫡女未出閣,庶女就要永遠壓着。

老夫人當真是還挺喜歡沈梨,替她操了這麽一嘴心。

趙氏面上應下,心裏卻并不當回事,沈梨再怎麽耽擱她也不在意,日後大不了許個小戶人家或者做個填房做個妾,總能推出去。

她女兒的親事,自是要好好挑着,不能馬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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