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這道聲音中似含着無盡的悲痛之意,仿佛喊出聲的人見的不是太子殿下,而是他死了多年的老爹老娘。
顏懷隐被他這哭喪似的喊法嚎的一頓,停下來動作,瞥了他一眼。
“末将李桂松,參見太子殿下,”見顏懷隐望過來,李桂松連忙結結實實地磕了一個頭。俯身在地上,痛心疾首道,“西北自帝都山高路遠,末将來遲,讓殿下受苦了。”
他兀地出現在了顏懷隐面前,本以為眼前的小太子會驚訝或者惶恐,卻只見顏懷隐沒有絲毫的驚詫之色,像是兩人約定好此時在這裏相見一般,一副問天氣如何的樣子問道:“李桂松?我記得是趙環的副将。”
李桂松撐地的手一緊,回答道:“回殿下,末将正是輔國大将軍趙大将軍的副将。”
他看狀況已經自責到口不能言了,偏生輔國大将軍這五個字說的清晰無比,完完整整地送進了顏懷隐的耳朵裏,一點兒不讓人誤會。
舊朝大荊最鋒利的鶴羽軍半數被斬殺于朝天澗,剩餘半數逃至西北與輔國大将軍趙環彙合。
趙環擁軍十萬蟄伏西北,加之地勢險峻,新帝赤軍久攻不破,才一路北上直逼帝都朝華城。
如今朝華城破,大荊改朝換代轉眼跟了齊姓,半個多月過去了,西北卻是沒一點來朝華城觐見新帝的意思。
新帝攻破朝華城這麽長時間內都沒有出一兵一卒的趙環此時倒竭誠盡節極了,在西北拿着舊朝舊部的派頭,說些誓死效忠舊帝的話。
而舊帝如今高懸花萼樓上都快風幹了,趙環大将軍想必也是不願意死一死的,因而瞧上去便有了些擁兵自重欲與新帝分而治之的意思了。
李桂松跪的卑微,但話中卻含着些七拐八拐的意思。
他搬出趙環的名號,就是想吓一吓這殉國未成的小殿下,将顏懷隐吓軟了,往後他家大将軍才好拿捏。
他這麽說着,卻聽顏懷隐慢慢悠悠地嗯了一聲,笑道:“那你便是從西北趕來的了。”
李桂松稱是:“末将自西北趕來,日夜不停,終于于今日得見殿下。”
“那你想必見過剩下的鶴羽軍了,”顏懷隐将手浸在冰冷的湖泊內,看着手腕上的血跡一絲絲消散于湖中,聲調不鹹不淡,“見到霍雲平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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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桂松靜默片刻,答道:“末将來時與霍小将軍倒是見過一面,如今鶴羽軍被大将軍安置在西北境內修養,霍小将軍自然也安全的很。”
“此番來接殿下,霍小将軍本執意要來,”李桂松垂着頭道,“可他身上受了傷,大将軍勸他先将傷養好,這才換了末将來接殿下。”
鶴羽軍無虎符,不拜君王,只聽命于荊朝的太子殿下,是顏懷隐親自鍛造的,獨屬于他的一把劍。
而如今統領鶴羽軍的霍雲平即便執意要來,卻被趙大将軍以養傷的名義安置在了西北。
李桂松說完這句話,頭又低了些。
顏懷隐像是沒有聽出來他話中的意思似的,只認真洗着手腕上的血跡:“能老老實實養傷便好,他這人好了便不老實,仗着自己有些本事,總不聽管教,把他說惱了,便愛幹些打打殺殺的事。”
“鶴羽軍在帝都幹的事李副将想必也聽說過吧,”顏懷隐露出了點笑意,“霍雲平這厮膽大妄為又睚眦必報,天底下是沒有他不敢殺的人了。”
手腕上的血跡在湖中洗幹淨了,顏懷隐将手從湖水中抽了出來,慢悠悠地往前了兩步,将手攤在了李桂松眼前。
可憐的李副将正專心致志地聽着霍小将軍的作天作地史,眼前就兀地出現了一只手。
帶着水汽的殘留湖水薄薄的一層覆在瑩白的皮脂上,給眼前這只手添了些柔和可欺的意味,可線條偏又流暢到近乎鋒利。
美則美矣,卻不能如尋常柔夷一般随意觊觎拿捏,難免失了些趣味。
李桂松看着伸過來的手,一時沒有反應這位太子殿下耍的什麽把戲。
是被說的生氣了,想扇自己一巴掌?
就在李副将睜着眼睛絞盡腦汁,甚至準備等挨了那一巴掌後要說什麽之時,就聽到了頭頂傳來一道聲音:“你沒手帕麽?”
李副将:“......”
這他娘的耍老子玩麽?!
李桂松心中惱怒,可還是從懷中掏出了方潔白手帕遞到了顏懷隐手邊,咬牙切齒道:“委屈殿下用我這種粗人的帕子了。”
“倒沒什麽委屈的,”顏懷隐垂眸拿着帕子将手上的水細細擦幹淨,“霍雲平家中三代忠烈,恨不得府中的鳥雀背上都刻上精忠報國四個字,我是不敢說他的,也難為趙環趙大将軍受得了他的鳥脾氣,讓副将你替了他的位置來了。”
他說話擦手都一副慢條斯理的樣子,可跪在地上的李桂松卻随着他的話升起了一股子冷汗。
他跟在趙環身邊多年,一心想着揣度趙環心思,才迫不及待地接了來帝都尋顏懷隐的事,卻沒想到那霍雲平是這麽個熊脾氣的人,還有個顏懷隐這麽話裏話外都是縱容的主子。
等他從帝都回到西北舊部時候,若霍雲平記恨他,有鶴羽軍和顏懷隐在,趙環還會願意保他這個小小的副将麽?
七尺多高的男人終于是深深地伏首下去,額頭觸到了撐着地的手背:“末将并非是有意與霍小将軍争搶,還請殿下明鑒。”
他在西北就聽聞皇後娘娘生了兩個病秧子,他滿心以為如今這個大病秧子一朝沒了爹娘,跌落塵埃失了一切,只空挂着一個太子的虛名,不知該如何惶惶不可終日。
如今人卻三言兩語将他反手拿捏在了掌心。
李副将如今後悔的腸子都恨不得擺出讓你多嘴這四個字來,于是當聽到顏懷隐問他什麽時候到的朝華城時,李桂松脫口而出道:“大前日就到了。”
等他反應過來時,恨不得拿腸子抽自己。
大将軍來時囑咐他要讓小太子明白,他如今處境是何等的四面楚歌,而他趙大将軍又是多麽的英勇無畏忠心為主,救小太子于水火之中。
李副将自大前日到了尋到小太子後,左等右等終于等到了今日小太子狼狽之際方才現身。
卻被想到變成現下這個局面。
他再說出這樣的話,不是明擺着告訴小太子他用心不良嗎?
可顏懷隐卻沒說什麽,只問了另一個事:“當日朝華城新水門上的那個侍從,是趙環的人?”
李桂松一顆心還沒放下來,就又被顏懷隐這一句話提到了嗓子眼,匆匆忙地解釋道:“殿下明鑒,是大将軍救主心切,方才出此下策。”
赤軍攻破朝華城的那日,顏懷隐本欲殉國,卻被旁邊一個勾着頭的侍從弄暈了過去,等他再醒來時,就已經是在朝華城外,旁邊躺着妹妹顏岫青。
天下傳聞小太子殉國,卻沒想到從城牆上跳下去的根本不是真正的太子殿下。
“殿下節哀啊!”李桂松說到此處,登時湧出一泡為君分憂的熱淚,“大将軍來時便對末将痛哭道他無能,無力救得了陛下與皇後娘娘,只來得及救下了殿下與公主,實在是他枉為人臣。”
他哭完這句話後,良久沒有聽到顏懷隐的回答。
直到周圍植被都似要睡過去的時候,他才聽到了頭頂傳來一聲輕笑。
聽着自己爹娘死了的消息,小太子竟還能笑出聲來。
緊接着,他就被顏懷隐親自扶着站了起來:“讓李副将跪了這麽長時候,倒是孤的不是了。”
李桂松此時哪敢順着顏懷隐的話往上爬,他頭都不敢擡,恨不得離扶着他的那只手八尺遠:“是末将的不是。”
“既知不是,”顏懷隐眸中笑意晦暗不明,“那便去給我弄件幹淨衣裳吧。”
他話題轉的沒有一點規律,天可憐的李副将一時沒反應過來,竟怔在了那裏。
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顏懷隐的聲音已經遠了些:“李副将放心,趙大将軍救了樂安送到我身邊,不就是料着她的病需要西北特有的藥材入藥嗎?有樂安在,我不會走。”
西北舊部暗藏的心思被顏懷隐這麽不按常理出牌的坦坦蕩蕩地說了出來,李桂松剛反應過來腦子被這話當頭一棒,愣在了原地。
過了一會兒,他才明白過來似的擡起頭來,就看到小太子已經背對着他,半個身子浸在了湖中。
他上半身染血的衣裳被他褪去放在了湖邊,薄而清瘦的小半截肩頸懸在深色的湖上,瑩白一片,清淩淩地與垂下來的發糾纏。
李桂松被這白刺的一怔,慌忙忙地轉身,逃似地離開了這片湖。
等聽着腳步聲遠去後,顏懷隐才緩緩閉上眸,沉沉地吐出了一口氣。
他靠在湖邊伸出來的石壁上,脊背貼着沒有溫度的光滑石壁,伸出冰涼指尖點了點額角,似乎這樣就能讓腦中的疼痛平息了似的。
将李桂松吓住,他和顏岫青去西北後的第一步,才不至于走的那麽艱難。
少年泡在湖中垂下眼睫,面上裝出來的笑意褪去,這才終得了片刻的平靜。
可這平靜沒有持續多久。
新的穿過灌木的腳步聲響起,顏懷隐眼睫一顫,轉眼望過去,就看到了灌木叢裏鑽進來了一個人。
是江斂。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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