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0章
許是習慣了顏懷隐時常不說人話,江斂這次竟然沒有被他這句氣到。
他情緒已經慢慢地平複了下來,不過幾個呼吸間,眼睫垂下,遮住了眸中的情緒,又成了一潭死水的模樣。
仿佛剛剛那個歇斯底裏的人不是他。
顏懷隐将這一切看在眼中,只心中微微嘆了一口氣。
他向來覺得這孩子像是一塊堅冰,他費心用半個多月的時間摔摔打打,好不容易摔出來了點他這個年紀該有的樣子,如今一看卻是都回去了。
可他馬上就要離開,已經沒有時間再做些什麽了。
顏懷隐松開了捏着他手腕的手,江斂沒了桎梏,下一瞬就從地上站了起來。
兩人一時之間陷入了沉默,但沉默并沒有持續多久,棚子裏就進來了一個人。
李桂松勾着頭進了棚子,棚子內本就狹窄,加之已經站了顏懷隐和江斂兩人。他此時進來,手挨着手腿并着腿,扭得跟麻花一樣了,還是惹得破棚子一陣吱呀亂叫。
李桂松低着頭,似乎是想跟顏懷隐行禮,可實在限于條件,他別扭了一番後,捧着衣裳扭扭捏捏道:“公子您的衣裳。”
他這句話一出來,江斂立即朝顏懷隐看去,顏懷隐看他眼中含着疑惑,笑了笑:“來打秋風的窮親戚,來叫李叔。”
窮親戚李桂松:“......”
江斂:“......”
“這不千裏迢迢找到我,”顏懷隐還嫌不夠似的,伸手接過來衣裳,聲調中全然是笑意,“只給我送來了一件衣裳。”
李桂松覺得他再繼續在這個棚子裏待下去恐是只能魂歸故裏了,匆匆說了句我先出去了,就狗追屁/股似的逃出了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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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間棚子內便又只剩下了顏懷隐和江斂。
顏懷隐勾着頭去理衣裳,理了一會兒發現江斂還在眼前站着,他擡起頭:“你不出去嗎?還想我再将你摔一遍?”
江斂這才如夢初醒般地眨了眨眼。
他看向顏懷隐,赫然發現眼前的人渾身都是水汽,還披着那件染血的衣裳。
他連發都是濕的,被水打濕的發淩亂地貼在素白頸側。
此時他擡起頭來,便惹得一直懸在他鬓邊那縷濕發上的水珠簌簌地落了下來,水珠劃過柔軟耳垂,順着下颌落下,濺到了松松衣襟裏的鎖骨上。
明明沒有發出聲音,但江斂還是似乎聽到了水滴濺落的聲音。
他猛地轉頭,一言不發地出了棚子。
等顏懷隐整理好自己,再出來時,棚子外泾渭分明地分成了三股勢力。
許志帶着顏岫青蹲在南邊,伸着頭鬼鬼祟祟地去瞧北邊站的筆直的李桂松,而江斂就形單影只地站在他們十步之外。
見到顏懷隐出來後,都紛紛看向他。
李桂松首當其沖,上前兩步低頭道:“公子,今夜無風無雨。”
西北舊部來接顏懷隐的并非只是他一個人,還有一小隊将士在十裏外的桃林裏等着。新帝皇位愈發的穩固,在朝華城外多待一天,就多一分暴露的可能。
他話中說無風無雨,就是想催促小太子今夜就走。
顏懷隐卻笑道:“不急。”
“別的不急,”李桂松一聽他話中的意思,立馬道,“可病卻拖不得。”
這是拿顏岫青的病威脅他了。
顏懷隐視線輕飄飄地落到了李桂松身上。
李副将一驚,才想起眼前這小太子是個什麽角色,他眉毛霎時間聳拉的都要碰到鼻子了:“公子,我并非這個意思......”
“李叔別的不行,”顏懷隐伸手抱住了朝他跑來的妹妹,從李桂松身旁而過,“嘴倒是厲害的很。”
李桂松自知說錯了話,兢兢戰戰地遠離了顏懷隐,倒是許志叭叭地湊了上來,他彎着眸,臉上一片胸有成竹:“甄兄,他不是你親戚吧?”
此時正是傍晚,粉紫色的霞光滿天,兩人又站在了南丘門外,南丘門前日已恢複正常開閉,此時城門大開着,能隐隐綽綽看見門內主街的樣子。
許志一錘定音道:“他是來接你走的吧。”
他平日裏看上去活脫脫一個讀書讀傻了的破落書生,有時瞧事倒有些一針見血的意味。
顏懷隐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許兄如此聰慧,卻只有一個貢生之名,當真是可惜。”
許志頓時被這句話誇得飄飄然了起來,他頗為得意地擡起了下巴,又湊近了顏懷隐些許:“甄兄,我上次給你說的事,你考慮的怎麽樣了?”
“許兄既然這麽聰明,不如再看看我打算什麽時候離開朝華城,”顏懷隐又仔細掃了一遍南丘門邊貼的告示,轉身便準備往回走,“許兄猜對了,我就考慮考慮你說的話。”
他轉身就要走,許志慌忙地跟着他轉身,無不歡喜道:“這有何難的,無非是這兩天。”
可足足兩日,顏懷隐都沒有要出發的樣子。
新帝即位,雖殺了些舊朝之人,短短半個月多納了十幾位妃子,但好在眼不瞎,沒動劉卿雲一根毫毛。
劉相也證實了他正當壯年非常好用,不過半個多月,城外的流民以老弱病殘為先,已經被好好歸置了大半。
原本擁擠的流民群漸漸開始變得空曠。
第三日的時候,天還未亮,顏懷隐就将江斂叫了起來。
他低頭笑着道:“跟我進城買些東西。”
江斂跟着他進了南丘門之後,才知道他所謂的進城,進的是帝都朝華城。
現今流民進城都需要登記姓名,也許是因為新帝将文官殺了一大半,近來沒人怎麽查。守備軍沒骨頭似的往城門上一倚,大有你說什麽我都敢往紙上寫的氣勢。
倒便宜了顏懷隐兩人。
給他們登記的是個小個頭的守備軍,一副樂呵呵的模樣,拿着筆問顏懷隐道:“姓名?”
顏懷隐笑道:“甄不了。”
小個頭這三個字寫完後,轉頭去問江斂:“你叫什麽?”
江斂盯着紙上寫的歪歪斜斜,并不怎麽好看的甄不了三個字,靜了一瞬,答道:“賈得。”
“得嘞,”小個頭将賈得這兩個字寫到了甄不了旁邊,遂又擡頭看向顏懷隐,“忘問了,你籍貫是哪裏的?這也要說的。”
顏懷隐垂眸,輕輕道:“寧州。”
舊朝皇後便出身寧州顏氏,不過顏氏在崇元二十五年被明勝帝下令抄家屠府,十幾年過去,漸漸也就鮮少有人聽說過寧州顏氏之名了。
“那你呢?”捉起筆寫下來寧州後,小個子守備軍樂呵呵地看向江斂。
“寧州。”
“呀,你們兩個都是寧州的,”兩人還沒說什麽,小個子守備軍倒是喜笑顏開地道,“是老鄉呢,怪不得一起進城。”
顏懷隐也看了江斂一眼,見他垂着頭,讓人看不清神色。
“可以進去了,今日是募兵的日子,你們勿往禦街那邊走打擾辦事便好。”他在這裏記了一天的名字,難得遇見兩個名字這麽好玩又是老鄉的人,便多嘴囑咐了一句。
顏懷隐就帶着江斂跟着今日格外多的人群進了朝華城內。
朝華城外流民紛飛,而走在城內主道的安平大街上,雖也有些清冷,可幹淨整潔,全然沒有城外衆人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樣子。
進城的流民和城內的百姓一眼就可以分別出來,成為了泾渭分明的兩道洪流。
而顏懷隐帶着江斂,順着安平大街一路逛了過去。
他一路上買了不少東西,瞧上去到真有些認真逛街的樣子。
江斂跟在他身邊,卻像只緊繃的弓。
他從被顏懷隐叫醒的那一刻,就隐隐知道了今天會發生什麽事。
按理說他混跡了朝華城這麽長的時間,經歷的離別數不勝數,這次也不過是半個月的萍水相逢罷了。
可江斂心中卻是止不住的空落,十二歲的孩子鮮少面對這種罕見的心緒,只能無可奈何地等待着即将到來的結局。
直到兩人跨過一道虹橋,來到了朝華城最寬的一條禦街上。
禦街上正是熱鬧的時候,中間排着一長一短兩條道,長的是募兵的隊伍,排隊的多是強壯的流民。
而它旁邊另一條隊伍,看上去就冷凄了許多,只有零星的十幾人排着,且都是些細瘦弱小的孩子。
隊伍的最開頭是一個是面色陰沉,穿着緋色圓領窄袖袍衫的男人,臂彎裏躺着兩條長長的拂塵。
招太監的。
周圍的人對此避若蛇蠍,恨不得撇一撇都髒了自己的眼。
而他背後就是皇宮正門的鳳凰樓,五進的大門朱漆金釘,棟梁上雕刻的龍鳳彩繪高高翹起,在琉璃瓦上映着晨曦的金輝。
又令人忍不住仰頭去瞧。
顏懷隐将手中買的東西盡數給了江斂提着:“你先拿着,我去辦個事。”
他想了想,添上了一句:“一會兒就回來。”
江斂卻沒有接他的東西。
他擡頭看着顏懷隐,眼中黑漆漆的一片,似乎連光都能吞噬進去。
寬廣的禦街上,連絲風都沒有,只裝着些一碰既知的心知肚明。
顏懷隐見江斂不接,終是微微嘆了一口氣。
他将手裏的東西放到了他腳邊,伸手扶着江斂的肩膀,輕輕掰向了北邊。
募兵的隊伍很長,兩人又離的近,此時江斂被顏懷隐扶着肩膀掰了過去,粗粗看過去,像他在隊伍最末排隊似的。
顏懷隐站在他身後,雙手扶着江斂肩膀,江斂比他低,他就稍稍彎下了腰 。
像是将手底下的孩子攏在了懷裏。
“名字是假的,毒也是假的,”少年聲音清淺,“我看了城門上貼的告示,此次募兵去處是南垂邊關,邊關是個好地方,你心中有恨,邊關是個建功立業功成名就,方便報仇雪恨的好地方。”
他本想說我去的地方不怎麽好,就不害你了。可少年頓了頓,沒有把這句話說出口。
這句話被他嘆息般地說出口,極輕地進了江斂的耳中:“随你怎麽想我吧。”
下一瞬江斂就感覺到扶着自己肩膀的手動了動。
自己的下巴被掰開,緊接着嘴裏就多了一個東西,舌尖乍然多出一股甜意。
“這次是真糖豆,走了。”
他肩膀被輕輕一推,緊接着身後籠罩着的氣息便消失的無影無蹤。
良久,等舌尖的甜意都盡數消逝了,江斂才微微動了動,他低下頭去,只有一個包袱跟在腳邊。
裏面是幾件衣裳,幾兩碎銀子,一些吃的和藥膏......
買他的少年許是不知道從軍該準備些什麽,便亂七八糟的都買了些,随意裝進了包裹,盡數留給了江斂。
他站在那裏看着包裹,許久都未動,任由前面的隊伍離他越來越遠。久到後來的排在他身後的男人都開始罵罵咧咧:“娘的你走不走啊,不走就滾!”
男人罵了一堆,眼前的人還是一動不動,于是愈發的不耐煩,他正要繞過去看看這厮有什麽病時,就看見眼前的孩子轉過來了身子。
漆黑的一雙眼,死氣沉沉的目光,最深處的憤怒似乎都被冰冷地凍住了。
男人被這陰冷目光一看,一時竟說不出來話了。
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就見眼前的孩子提着包裹離了募兵的隊伍,往旁邊另一處人少的隊伍走去。
這些顏懷隐都不知道,等他回到棚子時,天光甚至沒有大亮。
而顏岫青和李桂松已經準備好,站在棚子外等着顏懷隐。
見顏懷隐過來,李桂松連忙道:“公子,已經準備好,我們走吧。”
顏懷隐點了點頭:“好。”
他雖這麽說着,可卻在棚子不遠處的一片叢樹旁站定。他彎腰撿起一塊石頭往叢樹裏一扔,就聽見兩聲驚呼。
緊接着許志和張東風的臉就從後面冒了出來。
許志的臉被凍的慘白,僵硬地扯了半天嘴角,才堪堪扯出來一抹不忍直視的笑:“甄兄,我猜你現在走。”
他嘴上說着顏懷隐這兩天走,可心裏拿不準,竟活活在顏懷隐的棚子裏守了兩天兩夜。
有些執着,就不用在正地方。
顏懷隐看着眼前兩張臉,嘆了一口氣,歪頭對李桂松道:“帶上他們兩個。”
李桂松思索片刻,低頭稱是:“馬車倒也夠坐,足以帶上許先生兩人。”
鶴羽軍都已經被大将軍控制住了,再多上這兩個廢物,也改變不了小太子過去後被軟禁的事實。
眼見着所有的事都解決完了,顏懷隐道:“走吧。”
幾人往十裏外的桃林走去,顏岫青被顏懷隐抱在懷裏,過了一會兒反應過來似的,趴在顏懷隐耳邊問:“哥哥,賈哥哥呢?”
顏懷隐的腳步頓了頓,良久摸了摸她的頭。
“就當他沒來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