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010【五】和謊言一起迷離
☆、010【五】 和謊言一起迷離
當吹來的夏風變得些許涼爽,暑假就這麽過去了。陸振鳴這幾日除了在單位便是在忙着籌備三個孩子上學的事,學校“四十七中”位于老租界緊鄰的河東區,本來家裏有車子,司機老馮也是時刻待命随叫随到,但是如果開車送孩子們上學的話首先需要兜很大一個圈子,租界這邊的街道百年前建成的,面對日益增長的城市人口顯然已經力不從心,所以除了路遠,每天堵車也是個大問題。
陸振鳴還沒拿定主意要怎樣,泊青卻向老爸提出要求希望能給他買一輛最新款的腳踏車,然後他騎車上學。關于騎車,陸振鳴覺着泊青是無論如何也不用擔心的,畢竟三個孩子中他的年齡最大,于是便敷衍他說,過幾天再他答複。單車在這裏其實很普遍,據某小報不完全統計全國以自行車為主要出行工具的城市,坤渡口毫無懸念地遠遠高出其他任何地方,當然也包括同在北方的帝都北京。
坤渡口這地方一則|民風淳樸,曲藝之鄉,本地話比較“哏”,市民言談之間總不時冒出些小幽默來;二則關鍵是生活節奏舒緩,又是沿海氣候,總之非常适合人們居住。當年陸振鳴從部隊上轉業選擇回城,一多半的原因便是源于坤渡口“宜居”這個特點,陸振鳴喜愛這座對于他來說猶如故鄉一樣的城市。
六年義務服兵役、榮立“新時代特等功”,在極度酷寒的戎馬北地幾乎貢獻出他全部的青春,陸振鳴就是這樣帶着滿心複雜的情緒離開了部隊。據說當年他榮立特等功,接受勳章那日是哭着走上領獎臺的,因為在挽救一場原始森林大火的過程中,與他一起并肩作戰的戰友不幸被大火吞噬而喪命。看着昔日如手足一樣的戰友乍然犧牲,屍骨無存,他都沒想過自己還能活下來。那樣近距離逼近死亡,幾乎聞見死神的氣息,站在鬼門關苦苦掙紮而後得以重獲新生,經過這一切之後似乎無論什麽榮耀在他眼裏都變得非常虛無,平平淡淡實實在在地活着,能夠感受生命的存在,仿佛成了他一生最大的意義。
而本身陸振鳴的秉性也偏向于沖淡,甚至有着過去傳統中國文人出世、恬靜而安的心境。
沈慧萍曾經很狐疑地問過他:“老陸,以你的性子和體質真不像是個可以立下如此顯赫‘特等功’的人,當時那場大火你是怎麽熬過來的?”
事實上,不僅僅是她有這樣的疑惑,就連部隊上的領導也對陸振鳴的表現感到震驚。陸振鳴似乎十分不想面對這個問題,那麽多年,這事件就像藏他內心深處的一處雷區,并且也是一處傷痛之地,他始終沒對任何人描述過當日的細節。不論從前、現在、還是将來,這個世界上只剩下他是當事人,因為只有他還活着,真相只有他自己知道。
雖然如此,政府還是因為他立下的“特等功”而對他格外嘉賞。現在陸家所住着的租界老洋房便是政府給予他的特殊福利,當然,東西文化雜糅的老洋房作為歷史遺物,陸振鳴也不過擁有百年的居住權。也就是說只要他不是破天荒地一百三十歲的長壽,那麽最後至少他是老有所依的,不至于因經濟原因而流落街頭。
衣、食、住、行,其他方面都解決了,剩下工作事業方面,說起來更多的卻是他妻子沈慧萍的功勞。沈慧萍的父親也就是昔日被人稱作市規劃局“沈局”的陸振鳴的老丈人,而這位亦親亦友的岳父最善官場之道,人情世故,左右逢源,四通八達。陸振鳴剛轉業到規劃局時,所幸得由老丈人照拂,之後自然福運連連,一路青雲直上,再加上本來他便具有的特殊身份,直到今天局裏人人尊稱他一句“陸副局”,這些年能夠風平浪靜地走過來仿佛都是水到渠成,情理之中的事。
陸振鳴在前年老丈人退休後,他的事業也相對進入滞怠階段,現在副局這個身份終于淪為有名無實的閑差,但是心不在此,一切無礙,陸振鳴仿佛已經覺着很滿足。
最近局裏一天到晚開會,這表明上頭又有了新的政策,而政策決定時代的走向。陸振鳴心裏隐約覺着有點不安,似乎這些年寧靜的生活很快就要揮手向它告別,盡管感覺得到,卻無可阻擋。
當網絡上還在鋪天蓋地的諷刺那首“走進新時代的贊歌”,同時渤海經濟區的重心卻如約而至般地降臨到坤渡口。陸振鳴知道這又是一次潮流,潮流如洶湧奔騰的洪水必定帶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是歷史經驗告訴我們,任何潮流的瘋狂巨變之後都或多或少地會給我們帶來無可言喻的傷痛。
毫無意外地,果然像陸振鳴預想的那樣,終于在這個月底局裏的最新指示下來了,坤渡口将迎來史無前例地房屋大拆遷,三個十年,老城改造,新城建立。
開了一天雲山霧罩的會議,陸振鳴頭昏腦脹地回到家,進到樓下客廳,他幾乎癱軟似的很重地一下便坐在了沙發上。姚媽将預備好的茶給他端了上來,陸振鳴抿了一口,平常這時候如果小遠見他下了班,早迫不及待跑下樓跟他打招呼了,今天樓下樓上卻都不見小遠的影子,于是陸振鳴問姚媽:“小遠是還在花園裏玩兒嗎?”
“小遠和青哥兒好像去學校了,沒在家。”姚媽說。
Advertisement
“去學校?不是還有三天才開學嗎,怎麽這時候去了?”陸振鳴很覺着奇怪。
“我也不大清楚,”姚媽笑吟吟地回禀:“中午的時候我聽他們哥兒倆在那嘀咕半天,好像是青哥兒要去學校拜訪他的教導主任,具體就不知道他們去幹什麽了。”
“哦。”陸振鳴唇邊不覺泛起笑意:“這臭小子,他學習那麽差,還好意思去找教導主任。”
陸振鳴自上次因小遠身世的事跟妻子大吵之後,兩人便一直冷戰,晚餐時分,夫妻倆見了面仍舊誰也不搭理誰,而且一個坐在餐桌這頭,一個在那頭。如果餐桌足夠大,他們一定還會坐得更遠。姚媽見到這種情形也只能強顏歡笑,一邊打岔一邊緩解氣氛。
終于泊青帶着小遠嘁嘁喳喳回家來了,瞬間大家都舒了口氣。
哥兒倆去洗了手才來到餐廳。泊燕非要左手挨着泊青坐,又提出右手要挨着陸振鳴坐,有意地來孤立小遠,最後小遠只好坐在了沈慧萍旁邊。
沈慧萍冷冰冰板着臉根本瞧也不瞧小遠,連小遠向她問候的招呼聲她也置若罔聞。雖然隔着一段距離,陸振鳴也瞅見小遠的尴尬,只怕他委屈,于是濃濃地向他笑着問:“今天累不累啊?走那麽遠的路去學校。”
“謝謝伯伯,不累。”小遠說:“哥哥帶着我走得近路,其實到學校也沒多遠。”
從老租界去河東的四十七中,如果超近路需要先翻過一座石橋,一過河,快得話十幾分鐘就到了。
泊青趁機說:“爸爸,您要是真心疼小遠就給我們買輛單車,我們每天騎車去上學,最節省時間了。”
“你小子怎麽想的我會不知道?”陸振鳴哼了聲,說:“你無非在算計着節省來的時間,你又可以早上多睡會兒懶覺,爸爸沒說錯吧。”
“知我者莫若老爸也。”泊青嘿嘿笑着不由拽起文來。
沈慧萍不緊不慢地撂下手中碗筷,擡頭卻瞪着泊青:“騎車上學多危險呀,趁早少打這歪心思,我不同意。再說你騎車,你妹妹怎麽辦!”
“泊燕沒關系,”泊青說。“泊燕本來就喜歡讓司機每天接送,就讓她坐家裏的車子好了。”
“不要!”泊燕猛地打斷道:“我不要坐家裏的車子,我要坐哥哥的單車。”
“啊?你那麽胖,哥哥我可帶不動你。”泊青很誇張地皺了皺眉。
“我哪有胖呀,”泊燕撅着嘴:“我一點也不胖!”
“好了。”沈慧萍再次瞪着泊青:“沒完沒了的,你想幹什麽?你要有這個精力還是先想想怎麽把自己的學習成績提高上去吧,每次開家長會媽媽這臉都沒地兒擱,你倒好,沒羞沒躁。”
泊青的學習成績也如他的性格似的,粗枝大葉,馬馬虎虎,他一早就向上天起誓他不是個讀書的料。讀書對他來說整個兒就是一折磨,好比被硬生生擰在一起的一對戀人,它痛苦,他也痛苦。泊青趁着媽媽話說到這份兒上,正好他就把下午去學校的事旋即向爸媽作了坦白。陸振鳴夫婦斷沒想到,一向沒心沒肺的泊青,竟然會在半個月前就悄悄向學校的教導處遞交了打算留級的申請。今天泊青又去找教導主任,主任見他态度誠懇,考慮他一向的成績便想着留級對他來說未必是件壞事,最後終于把這個決定坐實了。
“胡鬧!”陸振鳴和妻子一聽泊青說完,幾乎異口同聲地站起來喝斥他。
“這麽大的事,事先你跟爸媽說也不說一聲,神不知鬼不覺,你自己就給落實了,簡直胡鬧!”
泊青看見長時間冷戰的爸媽終于在這一刻統一戰線,都将矛頭對準他而來,他卻十分平靜地吐一吐舌,揚一揚眉,作個鬼臉:“爸爸,媽媽,現在木已成舟,實話跟你們說,為了怕我拖累整個班級的成績而影響我們班在市裏的排名,我們主任巴不得我留級呢,這會兒就是吃了我,兒子我也無力回天,改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