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042【十七】愛如空氣
☆、042【十七】 愛如空氣
小遠白天去了趟市區,回到楊柳鎮的時候天空就開始落雪花。初冬的第一場雪,雪花非常小,迷迷蒙蒙到處飄着,倦鳥歸林,傍晚的街上一個人影子也沒有。山腳下小遠住的那兩間瓦屋春夏兩季還不打緊,可是天一冷,進到冬天就有點不堪重負,小遠一進到屋子裏,整個身上只覺着寒浸浸的,寒毛都豎起來了。
幸好沒過一會兒,董梅打着燈籠從家裏過來,她帶來一些炭火。董梅忙乎着就先把火爐燃上,屋裏點着四五只紅蠟燭,燭光紅紅黃黃,仍舊十分幽暗,她在燈前來來回回忙碌地走着,一邊說:“今天你去哪兒了,一整天看不到你人,本來我早知道今兒要下雪,白天就把炭火給你拿了來,可你不在,我只好又拿了回去。”小遠有些不過意,說:“姐姐別生氣,下次我要再出去,一定提前告訴你一聲。”
董梅抿嘴笑,大概覺着他太天真了,總是一副認真的樣子,說道:“你呀別的倒沒什麽,只有一樣,甭管真的假的,但凡有人指你個錯處,你就認,也不知道還嘴。”
火爐燃起來,屋子裏果然暖和許多,小遠就說:“姐姐坐下歇會兒,先別忙了。”說着,拍了拍身邊的床墊。董梅是這方面特別注意,鎮子上人多口雜,就這樣還有人背地裏說她和小遠的閑話呢,于是她只笑了笑:“天太晚了,我也該回去了,媽還在家等着我呢。”
小遠起身送她出去,不知道什麽時候外面起了大風,一開屋門,兜臉卷上一股冷風,大片大片的雪花直望臉上撲,他倆都不由眯着眼睛,董梅嗐了聲,說:“真是見鬼了,刮這麽大的風,還能下這麽大的雪。”因為風大,院子裏倒不見有雪花,都被風不知卷哪兒去了。董梅卻又想起什麽,說:“夜裏你睡覺注意點,前兩年都沒下雪,今年這雪看是來得很猛啊,這屋子本來早就該修,就怕那屋頂經受不住,再有好歹可就不好了。”
“好,我知道了。”小遠送她到院子中間,董梅就攔着他說:“別送了,快回去吧。”
“沒關系,下大雪呢,我送姐姐回去。”
“幾步路的事,甭送了。”她又叮囑他:“快回去吧,屋子裏生着火爐,可離不了人。”
大雪一陣急下,一陣急落,也不知是風還是雪,呼啦啦打在窗子上,風就從窗縫裏滋溜溜鑽進來,床頭的紅蠟燭火苗搖顫着直往一邊倒。小遠本來已經躺下來了,這時候只得連忙爬起來,随便從床頭拽過一本書擋在那窗縫前,蠟燭火苗這才漸趨平穩。
他是不敢吹了燈睡覺,因為害怕,即使不是大風雪夜,他也怕。其實并沒有人知道他最怕一個人待着,都以為他是孤獨慣了的,甚至有點孤僻。但是這個世界上誰不怕寂寞呢?說不怕的都是假話,除非還沒真正嘗夠寂寞的滋味。
只有在陸家老洋房裏的那段時間他是完全快樂的。老洋房就像一個時光中轉站,安逸靜谧,把他童年失去的美好時光都給彌補回來了,可是到底它是中轉站,他即使再貪戀,再渴望,那裏也只能供他暫時停靠一下,之後仍舊要離開的。他不知道哪裏才是自己的終點,也許壓根就沒有終點,就像寂寞,無休無止。
直到半夜他才有點困意,但也沒舒舒服服躺下,只在床頭那麽靠着漸漸睡着了。意識恍惚剛剛爬進夢境的邊緣,所有的神經都松懈了下來,但是砰砰地一陣打門聲不由把他震醒了。小遠睜開眼睛,屋門還在繼續被敲打着,是重重的拳頭砸着門板,床頭的紅蠟燭被震得搖搖欲墜,他也沒多想,連忙下床去開門。
“誰?”
“是我,小遠,快開門!”
小遠激靈一下就反應了過來,這才把屋門打開。院子裏大風過後即是厚厚的積雪,風停了,滿院裏白茫茫的,一片白光瑩瑩,直刺得眼睛疼。泊青立在屋門前,頭上肩上全落着雪,小遠滿眼驚駭,一句“哥哥”還沒叫出口,泊青就嗖一聲鑽進了屋子裏。
“快把門關上,凍死了!”泊青冷得縮手縮腳,一邊歪着身子撣身上的積雪,一邊去脫掉外面的帽衫。
小遠又叫了聲“哥哥”,泊青去太行山那麽多天,小遠本來日日擔心,這時候忽然見了面,不知道為什麽他心焦似的特別想看看哥哥的臉,但是泊青手忙腳亂的,晃來晃去卻總是把臉遮住了。小遠追着他問:“哥哥什麽時候回來的,找到周文彬沒有?”泊青回了聲:“找到了。”把帽衫往旁邊畫板上一扔,就徑直靠着火爐,只在床沿坐下來。
火爐裏的紅炭噼啪噼啪響着,那火光像朝霞似的熊熊映照出來,把泊青的大半身都照亮了,到了這會兒小遠才瞅清楚他,卻見他非常憔悴,整個臉頰僵硬,眉心緊鎖,看不出半點表情。也許是凍壞了,小遠就去倒了杯滾燙的熱水,端了過來給他:“哥哥你怎麽啦,怎麽這時候大半夜過來,你是怎麽來的。”
他因為心裏疑惑詫異,有許多問題要問,泊青搖搖頭,不知道是無心回答還是欲言又止。小遠也就住了口,靜靜坐在他身邊,片刻的沉默,圍着火爐漸漸身上也暖了。泊青看着那火光,他壓制了半天,情緒卻到底抑制不住,不過幾秒鐘已然爬上他的臉,小遠始終直直地看着他,知道他一定是出事了,砰地一下心跳加快,直跟着往上提,泊青把臉側過來,忽然緊緊把他抱在了懷裏,泊青哭了,流得淚也是燙的,一滴兩滴過去,接着他涕淚橫流:“小遠......周文彬,周文彬死了!”
小遠嗓子發緊,因為他被泊青緊緊抱着,他的臉靠在泊青肩頭,幾乎喘不過氣來,只怔怔地問:“怎麽會......你不是剛才說已經找到他了麽,他怎麽會......”
“找到他的時候就死了!”泊青泣訴似的地說:“我們發現他的時候他就死了,我真後悔沒早一點過去,我去得太晚了,我就那麽眼睜睜看着,可我救不了他......”
其實并非他們去得太晚,周文彬一路上沿途留下記號,本來就是要他們找過去的,他是早有準備,在他決定動身去太行山之前,他就已經為自己的死作好了打算。周文彬和泊青一樣,喜歡甚至酷愛旅行,但是他今年十九歲幾乎從沒機會實現自己的這個願望,哪怕去一次鄰邊的北京,去一次山海關,他都沒有過。
所以,他要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讓自己滿足一下心裏那小小的微茫願望。周文彬離開家的時候,那時候還是秋末,他本來以為太行山風景秀美,這個季節當然是層林盡染,姹紫嫣紅,誰知道去到那裏才發現,他所能看到的只有羸羸枯草,滿山荒涼。
大概他在最後那一刻才明白,其實任何地方即便再是風景如畫,也不可能處處皆景,時時如畫。而美,往往不過只是一瞬,一個剎那,錯過了,就再也沒有了。
周文彬吞下安眠藥就把自己靠在半山坡的一面石壁前,他是面向藍天太陽的方向,那山坡視野開闊,天特別高,望不到盡頭。泊青知道他死的時候一定很痛苦,因為他的願望到底沒能實現。
泊青實在想不通周富海怎麽能一步一步把自己的兒子逼到這種絕路上,周富海懊悔痛心,哭脫了力,昏倒在周文彬屍體面前,泊青當時真想一走了之,心想幹脆就把周福海扔在那山坡上,讓他自生自滅好了。
後來到底沒能狠下心。周富海醒了之後,就地把周文彬火化了,泊青本來要把周文彬的骨灰帶回來,周福海卻說:“我不帶小彬回去,小彬不喜歡現在的家,就讓他留在這裏吧。”泊青就問:“文彬都死了,你讓他孤零零一個人在這,你怎麽能忍心。”
周福海只是臉上凄然浮起一絲微笑,最後說:“小彬一直想回家,現在才真正是回家了。”
泊青沒聽懂他的話,乘飛機回來,到了北京首都機場,他們從航站樓裏出來,泊青說:“我先不回坤渡口,你自己走好了。”
周福海就自己乘着高速大巴回坤渡口,泊青也是上了一輛大巴,楊柳鎮離着首都機場近一些,本來不用一小時就到了,但是半路上大雪封堵,他只好下了車,在茫茫大雪中一路悵惘,走着來了。
風早就停了,雪卻不止,鵝毛大雪紛紛揚揚落了一層又是一層。話說到這裏,原本滾燙的熱水在泊青手裏捧着,這會兒就只剩殘留的那點溫度,他流了很多眼淚,嗓子像是冒煙似的,又幹又痛,捧起水杯就一飲而盡。
周文彬是那種性子溫和安靜的人,于是他選擇自己的死,也讓自己死得十分安靜,這時候小遠卻覺着異常酸楚,因為他忽然明白了過來,他看着泊青,眼帶微笑,就像是在安慰:“哥哥不要難過,周文彬也許是快樂的,他喜歡安靜,沒有什麽比死亡更安靜得了,至少以後都不會再有人打擾他了。”
小遠這麽說就跟在說自己似的,泊青怎能聽不出來,皺了皺眉:“胡說。人要活着,活着才能快樂。”
小遠也不分辯,目光篤定,忽然說:“我知道,哥哥為什麽一下飛機不回家,卻直接跑來這裏找我。”
泊青不想讓他說下去,連忙打斷:“你知道什麽,傻瓜,不許瞎說。”
“因為我和周文彬太像了,哥哥看着周文彬,就想到了我。哥哥怕我也會死掉......”
泊青一激靈,早上來拿手捂住小遠的嘴,水杯掉到地上,骨碌碌滾去了一邊。
周文彬雖然執着天真,但至少還有朋友,小遠不一樣,他什麽都沒有了,他更喜歡活在一個人的世界裏,也更容易做傻事。泊青在太行山的時候腦子裏幾乎分分秒秒都在想着小遠,生怕晚了一步,就有差池,他要親眼看到小遠安然無恙才能定心。
兩年了,小遠一個人在這山腳下,幸好有董梅時常過來,要不然天知道會怎樣。
泊青想到這,只覺着後怕,不能讓小遠再這麽待在這裏,一刻都不能,他看着小遠,這時候心都揪起了來,他忍着眼淚,說:“你不會死,哥哥不會讓你死,我要你還像以前那樣,跟我一起快快樂樂的。”他聲音凄傷柔軟,一擊心頭,把心都撫軟了,小遠眼淚汪汪,泊青也禁不住長淚直流,當他的手指緩緩從小遠的唇上退了下去,小遠就又喊了聲“哥哥”:“可是,我們回不到從前了。”
泊青不服氣,即使這世上有再大的阻力,他也不服氣,他抱着小遠,兩只手越匝越緊:“誰說我們不能回到從前,我偏不相信。跟我回家吧,就算以後有什麽後果,我粉身碎骨了也會替你扛着,你怎麽不相信我,這世上所有人都有可能騙你,只有我不會。”
跟我回家吧......每一次聽這幾個字他心裏就像針紮似的疼,哥哥說一次,他心裏就疼一次,咬牙忍着,牙根裏滲出血來,他還只是忍着。他不是不相信哥哥,這世上除了哥哥他還能相信誰?他是怕,他怕回家以後有一天會再次離開,他已經死過一次了,知道那種滋味......太痛苦,他受不了,心頭一陣一陣翻攪,把眼淚都快熬幹了。
但是最後他還是做了個讓自己也意外的決定,他嘴唇哆嗦了下,說:“好,我跟哥哥回家。”
泊青噗嗤噗嗤不知是笑還是流淚,抱着小遠,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終于開口了,我們回家,以後再也不分開了,以後哥哥一直陪着你。”
“哥哥發誓。”
泊青哽咽着說:“好,我發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