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二天章清醒來的時候,窗外灰蒙蒙的一片,他起初還以為是自己醒得早天還沒亮,走到餐廳看見周南琛,才知道已經六點半了,是天太陰。
這天從昨天下午起就一直陰沉着,雨一直沒下起來,憋到現在。
“這天陰成這樣,應該是不出工了吧。”章清随手從盤子裏抓了片面包片塞進嘴裏,“感覺随時都有可能下大暴雨。”
“不出了,群裏早上發通知了。”周南琛一邊說着,一邊皺眉把果醬推到章清面前,“你也不怕噎着。”
章清笑了笑,喝了口水把嘴裏的幹面包咽下去,“大黃今天怎麽也沒過來?”
“劉哥回來了,就是對門奶奶他兒子,借了我的車給大黃打疫苗去了。”周南琛邊說邊倒了碗牛奶。
章清點點頭,突然愉快起來,“哎那我是不是可以睡回籠覺去了?”
“睡什麽睡,你經紀人剛給我打電話,說既然上午不出工,就跟你那心理醫生約好了八點會診,叫我給你送過去。”
“哦。”章清垂頭喪氣,他就知道睡懶覺沒這麽簡單。
他們倆吃早飯的時候,梵高就跳上了餐桌,東聞聞西嗅嗅,最後很撒嬌地“喵”了一聲,蹭蹭周南琛的胳膊。
周南琛“啪”地拿筷子敲了一下梵高蠢蠢欲動伸過來的爪子,“都吃過飯了,還想偷。”
看得章清直想樂。
“哎,大黃昨天早上帶給他的雞胸肉,他吃了沒?”章清不知為什麽突然想起了這茬。
“沒,他放冰箱裏了。”周南琛面不改色地說道。
章清一愣,随後發現周南琛在用看傻子似的目光在看他。
“靠,你這人怎麽這樣!”章清憤怒道。
周南琛笑了半天,“當然是吃掉了,你以為梵高還跟你似的會客氣啊?”
“你……”章清無語,真不想搭理他。
“吃完了嗎?”周南琛已經站起來準備穿鞋了,“我送你過去。”
因為周南琛把車借給隔壁的劉哥了,所以兩個人只能打車去咨詢室。
一路上天空一直都烏雲密布的,時不時打兩聲幹雷,聽着怪吓人的。
“這雷公是準備憋個大的啊。”路上,章清随口說。
“這就是夏雷啊!”沒想到章清的随口一句話勾起了司機大哥唠嗑的興致,“哎,你們哥倆是外地人吧?”
“啊。”章清說。
“難怪呢,我聽着就不像我們連城口音。”司機大哥很興奮,“連城這邊,只要這雷這麽一打,雨嘩啦啦一下,氣溫馬上就蹭蹭往上竄,哎,夏天就來咯。”
夏天啊。章清靠在車玻璃上想着,已經五月份了,确實是快到夏天了。
老媽以前總文绉绉地說,夏天出生的孩子,一定是生于故意,是為了站到太陽下看太陽,驕傲地對峙。
估計老媽最後也沒有想過這話竟然成真了,而且對峙的還是他們自己。
今年的生日肯定是要在劇組裏度過了,但和往年生日應該也沒有什麽不同,無非就是一群人給他買個蛋糕,拍拍照錄個像,湊在一堆吃個飯。肯定不會無聊,但也沒什麽特別的。
從十八歲以後,過生日給章清帶來的感覺就不再是快樂而是焦慮了。就像是不斷提醒着他,一年過去了,別人都在往上爬,而你又是個毫無成績的廢物。
所以說,想擺脫家庭的影響真是一件很難的事情。就算他離開了父母,還是留下了那份怎麽也做不到最好的焦慮。
章清的呆只發了一小會兒,出租車就在咨詢室樓下停下了,章清只好不情不願地打開車門,深呼吸了一口。
“走吧。”周南琛說,“我送你上樓。”
“那你呢?”章清扭頭看他。
“我怎麽了?”
“咨詢得五十分鐘呢。”章清嘆了口氣,“你……難道就在這等着嗎?”
“沒,我跟朋友約了吃飯,要在這邊吃頓大餐。”周南琛一本正經地說道。
章清一愣,“你不是剛吃過早飯了嗎?”
對上周南琛那似笑非笑的眼神章清才意識到,他又在說瞎話騙自己。
“你這人有勁沒勁啊?”章清一陣無語。
“你趕緊去吧,別操心我。”周南琛笑道。
“鬼才操心你,神經病。”章清翻了個白眼,朝走廊盡頭走去。
“看得清嗎?”周南琛在他背後喊了一句。
“不用你管!”傳來了章清被回廊放大的聲音。
周南琛笑了笑,走下樓,在門口的花壇上坐下,從口袋裏摸出根煙點上。
一滴雨點落在了綠化帶的葉片上,接着陸陸續續的響起了小雨淅瀝瀝的聲音。
他以前就喜歡時不時地逗章清,就算被騙過這麽多回,他也每次都會相信,傻乎乎的,很可愛。
章清推開咨詢室大門朝裏面張望着,只憑視覺他根本無法分辨出醫生在不在屋裏,直到對方出聲後他才有了個準确的定位。
“章清?”醫生的聲音傳來,“過來這邊,能看到我對面的沙發嗎?”
“差不多。”章清松了口氣,半摸索地在她對面的沙發上坐下了。
給他做咨詢的這個醫生姓陳,名字裏有一個生僻字,他費了半天勁也沒能記住,幹脆放棄了,就叫陳醫生。
陳醫生上次給他的印象其實不壞,柔聲細語的,挺親切的。但今天不知道是不是章清的錯覺,總覺得她的聲音很緊繃,也沒了那種溫柔。
“你前兩天就該過來的。”她說道。
“不好意思。”章清有點心虛,“實在是工作太忙了抽不開身。”
陳醫生嘆了口氣,“最近眼睛有什麽變化嗎?”
章清想了想,搖了搖頭,“沒什麽變化,就……還是那樣。不疼不癢,只是看不清楚。”
“沒有好轉的跡象?”
“暫時沒有。”
“也沒有更惡劣?”
“嗯,也沒有。”
陳醫生不說話了,章清聽到筆在紙上唰唰寫字的聲音。他也不知道該把眼睛放在哪兒,只好盯着自己沙發扶手。
陳醫生沉默了一會,把手裏的資料放在了一邊,“章先生,我能問您一件事嗎?”
“什麽?”章清一愣。
“你是不是有焦慮症史?”陳醫生擡起頭。
章清不說話了,眼神也移開了。大概是這個反應讓陳醫生的聲音微微拔高了,語氣裏的憤怒不言而喻。
“你上一次來的時候為什麽不跟我說?帶你來的經紀人填表時也完全沒有提到過這一點。我當時應該已經說得很明白了,來訪者以前所有的心理和生理病史都必須詳盡地寫在檔案上,隐瞞病情會影響到我的治療方案和預計療效!”陳醫生的語氣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
“對不起。”章清只好道歉。
“你應該知道你的情況本來應該住院治療的,是你的工作性質特殊,再加上你經紀人跟我苦苦哀求,我才沒有把你轉給別人。”陳醫生的語氣加重,“而且你隐瞞的不是什麽小打小鬧的小病,是重度焦慮症!如果不是我前幾天随手調查了一下你的病歷,你是不是打算一直瞞下去?”
“不是,您聽我說,我真的沒那個意思。”章清趕緊解釋道,“我經紀人沒有填表也不是故意要瞞着您,她是……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
章清點點頭,嘆了口氣,“她不知道我以前有焦慮症。”
陳醫生的語氣聽上去冷靜一些了,“這麽大的事,重度焦慮症,你沒有告訴過她?”
“沒有。”章清很勉強地笑了笑,“主要是我最近一年都沒有犯過了,藥也沒在吃了,就沒想過要把這事告訴別人。”
陳醫生皺了皺眉,“所以你現在身邊的人都不知道?”
章清搖了搖頭。
可以的話,他真的一輩子都不想提起那段經歷。
陳醫生又沉默了一會兒,章清聽到他翻動資料的聲音,“你被确診焦慮症是在五年前,然後持續了三年,才開始慢慢好轉的,是嗎?”
章清沉默地點了點頭。
“你是什麽時候不再吃藥的?”
“去年。”
陳醫生點了點頭,“那麽從你被确診到完全停藥,一共用了四年左右的時間,是嗎?”
章清又點了點頭。
陳醫生又沉默了一會兒,在紙上寫了幾筆。章清被這種氛圍壓得喘不過氣來,這種感覺他太熟悉不過了,像只被釘在木板上的蝴蝶,供人觀察研究。
“那時候,你應該是在上大學吧?”陳醫生又開口了,大約是注意到了他不自在的狀态,語氣放緩了幾分,恢複了心理醫生職業化的柔和。
“是。”但章清的神經并沒有因為她語氣的柔和而放松下來。
“你覺得當時得這個病,有什麽特別的原因嗎?”陳醫生擡頭看向他。
章清沒說話。
“你得告訴我,我才能知道你當年的焦慮和現在眼睛的狀況是否有關系。”陳醫生堅持地說,“你來看醫生,就是希望自己眼睛好起來,不是嗎?”
這一句話,讓章清徹底放棄了。
剩下的五十分鐘裏,章清全都在講自己那段糟糕而不堪回首的大學生活。他講了周南琛是如何不辭而別消失在他的生活裏,他是如何在高三一年咬緊牙關渾渾噩噩地考上了中戲,又是如何跟父母徹底斷絕關系一個人去外地上學。
讓人驚訝的是,大學時光裏,有很多東西章清本以為自己忘記了,可講出口的時候他才意識到,其實他一點都沒忘,都記得清清楚楚。
沒有父母,沒有周南琛,同屆的同學都是人中精英,他的成績又沒有好到可以拿獎學金,所以除了學習、考試和實習,他還要抽時間出去打工賺學費。
老爸老媽的念叨幾乎每天晚上都會出現在他的夢裏:你是個廢物。養你這麽大最後你就是個廢物、飯桶。你什麽都做不好,你簡直一事無成。
最糟糕的那段時間,他每晚連兩個小時都睡不到,失眠的時候就翻出書來拼命地啃,然後絕望地發現自己什麽都沒看進去。然後就這樣重複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現在想想,他都不知道那四年的時間自己到底是怎麽捱過來的。光是回憶這段經歷,他都覺得自己渾身上下被扒下來一層皮。
走出咨詢室之後,章清在樓梯口站了足足十分鐘,才感覺到手和腳是屬于自己的。
窗外已經是電閃雷鳴了,看來雷公憋的大招終于放出來了。不光有傾盆大雨噼裏啪啦地敲打着玻璃窗,還有獵獵風聲呼嘯而過。
“章清?”
章清終于被這一聲叫得回了神,一轉眼,看見周南琛站在一樓樓梯口有點莫名其妙地看着自己。
“哎。”章清趕緊應了一聲,扶着樓梯扶手往下走,趕在周南琛上來幫他之前走完了這一小截樓梯。
“你……”周南琛看了看章清的臉,有些欲言又止,“你沒事吧?”
看來自己的臉色已經差到了沒法掩飾的程度了,章清只得短促地幹笑了一下,“沒事,我就是有點受不了咨詢室的那種氛圍。”
周南琛皺起了眉,“氛圍?”
再說下去章清覺得沒法圓了,連忙換了個話題,“沒想到雨竟然能下得這麽大。”
“嗯,是啊。”周南琛看了看外面,“也就是十分鐘前剛下起來的,這大雨……估計打傘也沒用了。”
章清往外走了幾步,立刻就感覺自己被徹底吹透了,魂兒瞬間就被凍回了身體裏,整個人一個激靈。
“卧槽!”章清連忙退了回來,不可思議地回頭看向周南琛,“這是下雨?這他媽的是臺風吧?”
“确實有臺風擦過邊境,但沒想到影響這麽大。”周南琛說道,從包裏拿出手機來叫車,“偏偏今天我還沒開車來。”
章清從包裏摸出傘來,但也就打開了兩秒鐘就迅速放棄了。他感覺自己再撐着傘就能直接飛上天了。
“這鬼天氣能有車嗎?”章清拼命把被風吹得亂七八糟的劉海往後撥。
“沒有。”周南琛眉頭緊皺,盯着叫車軟件,“再等一會兒吧。”
結果兩個人在原地等了快二十分鐘,還是叫不到一輛車。
“個殺千刀的端木柔!”章清忍不住抱怨道,“天陰的這麽厲害,非叫我出來看什麽心理醫生!這下倒好,走不了了!”
周南琛放棄地把手機收起來了,盯着陰雲密布的天空若有所思了幾秒鐘,突然沒頭沒腦地開口,“你現在體力怎麽樣?”
“啊?”章清沒反應過來,“什麽體力?”
“跑步的體力,還有速度,怎麽樣?”周南琛耐心解答。
章清眯起了眼睛,“你小瞧我啊,你以為小爺這兩年演戲跑步很少嗎?”
周南琛笑了,“也是,上回服裝店那次你跑得比梵高還快。”
“你到底要幹嘛?”
周南琛指了指他們前方的馬路盡頭,“這條路太偏,前面不遠處是條馬路主幹道,我們跑過去看一眼,說不定會有車。”
章清立刻卷了卷袖子,“走啊,怕你不成?”
周南琛笑了,把手機塞回口袋裏,“那就,三、二……”
周南琛的“一”還沒說出口,章清已經像離弦的箭一樣率先沖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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