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記得你的膚色
面對賓館的一片狼藉,孟野媽哀天搶地,倒是孟野覺得無所謂。本來店裏就都是些湊合用的破爛,砸壞了頂多再去淘一些。
見事态被控制住,店外一個小姑娘終于大着膽子跑進來,後腦勺的馬尾一跳一跳的。
“那個,欸,我在外面等你一個多小時了……”
孟野手一撐,從外面翻進前臺,輕巧得像頭小豹子。抽屜裏沒翻到自己藏的零食,猜測是被于娜給沒收了。
“我牛奶呢?”他低聲。
“牛奶個屁,你這輩子不會再長高了。”于娜殘忍掩蓋自己偷喝的真相。
“那個……”馬尾姑娘不甘心被忽視,輕輕拉了拉他的袖子。
孟野這才想起把人晾半天了:“有事?”
“沒事就不能來找你啊……”小姑娘一抿唇,就差把芳心暗許寫在臉上,“明天開學你去上課嗎。”
“我不上課還能去哪兒。”
“之前你不都是先去訓練的嘛,我以為明天你也——”
“咳咳!”
孟野用眼神示意她閉嘴。
小姑娘也是個聰明人,馬上轉移話題,把一個粉色信封掏出來擱前臺,“嗯……明天去學校我不方便去找你……這個……這個你收下吧!”
“啊?”
對方一陣風似的刮出去了,雙手捂着臉。
于娜用同情的目光看了一眼,嘆氣。你說你喜歡這貨什麽呢?雖然長得人模狗樣,但也就這一個優點,學習常年倒數第一!
可是話又說回來,十六七歲的女生誰在乎成績,長得帥的學渣也比癞蛤蟆學霸強!
在她們眼中孟野是遠近聞名的大帥哥,而且大概因為練體育的有韌勁,跑起步來簡直光芒四射。
夏天的白晝那麽晃眼,天藍得那麽純淨透亮,操場上一道矯健的身影不知疲倦地跑着,想想那畫面,擱電影裏也能抹殺無數膠卷,何況高中少女心吶。
每次只要他在操場跑圈,教室窗前必定無數雙眼睛圍觀。直到他熱得脫掉上衣,沙色皮膚一滴滴往下淌汗,她們才會不好意思地把目光收回。
不過孟野這人說好聽點是遲鈍,說難聽點就是無感,跑步之外的事情一概不感興趣。
掏出最後一袋私藏的餅幹,他把情書随手扔進抽屜裏。
“擡腳。”
于娜手裏的笤帚伸過來。
孟野遵命擡起腳,一剎那覺得腳踝隐約有點疼,像被細細的針紮到。
他本能地伸手揉捏。
于娜見狀,兩道秀氣的眉毛一蹙,趁其不備狠狠拿笤帚抽了他小腿一下。
“你殺人啊!”孟野跳起來。
“誰讓你不老實的。”她氣勢洶洶地瞪着他,“下午是不是又出去跑步了?”
孟野目光飄遠。
“讓媽知道有你好受的。”拿眼神恨恨地剮完他,于娜拾起笤帚走開了。
孟野頭頂烏雲密布。
他坐下嚼着餅幹反思,自己上輩子到底為過什麽非作過什麽歹,否則這輩子怎麽會攤上兩個媽。
嚼着嚼着,又彎下腰揉左腳腳踝。可能是跑步前熱身沒做好,也可能是剛才打架用力過猛,已經基本恢複的跟腱又開始酸痛。
不會這麽倒黴吧,這就又傷了?
好歹熬到下個月比完賽啊。
那天晚上孟野做了個夢,夢見腳踝被人給踩折了,就在炙熱的塑膠跑道上。醒來全身都是汗,心裏安慰自己只是虛驚一場。
高二開學最無趣,學生們缺少高三的緊迫感,又沒了高一的新鮮感,到新教室坐下就開始看書上課。
但孟野是不可能乖乖上課的。白天有一半時間他都拿來睡覺,另一半拿來跑步,憑借稀爛的文化課成績牢牢占據着最後一排的位置,并且絲毫不覺得慚愧。
“醒醒,老江來了。”
前排的路小川好心踢了他凳子兩腳,結果他翻個身繼續趴,渾似老僧入定。
“……你好自為之吧!”
本來吵鬧的班級唰得安靜。
“這都高二了還一點也不緊張,一個個的穩上985了?”老江挺着胖肚子巡視下面,巡視到最後一排時翻了個白眼,“某些人白天睡晚上睡,一上跑道就生龍活虎了。你要能跑進大學也行啊,跑不進大學你就跑進奧運會!兩邊都跑不進,我看就是不務正業,趁早收拾東西滾蛋吧!”
江老師在學校是出了名的勢利眼,瞧不起窮學生也瞧不起差生,剛好孟野兩樣都占。
“好了我介紹一下,這是咱們班新來的同學。”
“老江又罵你呢,讓你趁早滾蛋。”路小川身體向後仰,湊到孟野耳邊幸災樂禍。
孟野睜開眼沒看到老江,卻注意到講臺上某個眼熟的背影。
對方正在黑板上寫自己的名字。
——莊紹。
窗外亮光熾烤着,樹葉的綠蔭照在課桌一角,頭頂吊扇嗚嗡嗚嗡地轉動。
女生們率先騷動起來。
因為這個轉學生挺帥的。
跟昨天在校門口看見的一樣,他頂着一張面癱臉,偏瘦,但不是餓出來或者發育不良的那種,相反他的骨架非常舒展,四肢也充滿力量感。
就是眼睛裏頭有種跟年齡不太符的東西。
具體是什麽東西孟野也說不上來,只是感覺這個人有點喪,像是受過什麽挫然後就對生活心灰意冷了。
“孟野你聽見沒有?”老江板着臉把他喊回神,“新同學坐你旁邊,你可給我安分點,讓我知道你帶頭欺負同學饒不了你!”
他揉揉頭發坐直身體,教室的另一角有人舉手:“江老師,讓新同學跟我坐吧。”
喲。
這種破事還有人上趕着?
說話的是喬盛,班裏的學委。他似乎跟莊紹是老相識:“江老師您不知道,這位同學他近視,坐最後一排肯定看不見黑板。”
“是嗎?”老江倒是無所謂,反正現在就這麽兩個空位,于是大手一揮,“那你就跟喬盛坐吧,也免得孟野上課不認真影響你。”
這老家夥,找着機會就罵自己。孟野咬了咬牙,晃晃肩膀繼續趴下。
“我還是想跟他坐。”
“誰?”老江順着莊紹的手看向最後一排。
很快身旁就有人走過來。
孟野扭頭,慵懶的視線透過西曬陽光。
莊紹還穿着昨天那身藍白色短袖,只不過變髒了。他從書包裏拿東西,左邊脖子上有枚蚊子叮的包,微微發紅發脹。
“沒聽見班主任的話?別坐我旁邊,免得我影響你。”
莊紹不緊不慢:“你是昨天那個人,我記得你的膚色。”
孟野嘴角抽搐,那句“x你媽”繞了幾個彎,剛要罵出口莊紹又說:“昨天謝了。我剛來,人生地不熟,以後你多罩着我。”
操,孟野張了張嘴。
這小子怎麽變臉比翻書還快,昨天還眼高于頂,今天就這麽會說話了(膚色那句除外)。
不過誰叫咱不記仇呢,對方都主動示好了咱也不能落下!
他揚揚眉:“好說好說。”
莊紹笑了笑。
“那你就坐那吧。”老江憂心忡忡地嘆氣,“孟野,跟新同學好好相處!”
喬盛似乎挺失望的,不冷不熱地笑了一聲。
第一堂課是數學,期間孟野睡得過于放肆,手臂頻繁碰到莊紹。
醒了以後他挺不好意思,從抽屜裏掏出自己的零食:“給,吃點兒。”
莊紹沒接。
“吃啊。”孟野碰碰他瘦削的手臂,“又沒毒。”
“謝了。”莊紹溫聲。
他聲音很有磁性很幹燥,像是充分曬過太陽的某種植物的莖。接零食的左手伸出來,手腕上還有好幾個又紅又腫的包。
“看來你很招蚊子啊。”
莊紹說:“睡的地方不太幹淨。”
孟野愣了一下。他不明白睡的地方還分什麽幹不幹淨,不就是家裏麽?再髒能髒到哪去。
“什麽地——”
“我說你們兩個!”教數學的張師太忍無可忍敲黑板,“要聊天出去聊!再多說一句就立刻給我出去!”
孟野住嘴比了個OK的手勢,逗得班裏哄堂大笑。張師太在笑浪裏咆哮:“安靜!誰再出聲誰就站到走廊上去!!”
過了好久笑聲才平息,剛才的話題也再沒提起來。接着睡了沒多久,走道那邊有人尖叫起來。
“呀!!”
“你吐我鞋上了!好惡心啊!”
再帥的帥哥吐了也一樣惡心,大家都隔老遠不靠近莊紹,一個個表情都是很誇張的嫌惡。張師太跨下講臺:“同學你哪兒不舒服?”
莊紹是水土不服。
送去醫務室,大夫一眼就明白了,笑着給他降溫:“剛來?不适應吧。”
他坐床上沒說話,手摁着額頭上的大冰袋。
送他來的同學嘀咕:“你一個人能行吧?我們還要回去上課。”
“謝謝,你們先走吧。”
窗外知了扯着嗓子嘶鳴,屋裏的消毒水味讓人眩暈。莊紹仰頭躺下,睜着眼望天花板,望久了有種壓抑的感覺。
半小時後他去廁所找到值日生用的拖把,打濕、擰幹,然後拎回教室。
“沒事了?沒事就坐回去吧。”張師太撇了一眼,扭頭繼續板書。
教室裏所有窗戶都被敞開了,其他人有意無意地朝這邊注視。
莊紹走到最後一排,發現地上是濕的,很幹淨,反着光。
孟野沒在睡覺,而是在聽歌。他把一條有線耳機藏在袖子裏,左手撐住腦袋,袖口濕了一截。
這麽熱的天氣穿着長袖,非常此地無銀三百兩。
莊紹吸了口氣,沉默的日光穿過樹梢,眼前還有半副少年剪影。
“地是你擦的?”
孟野放下袖子,臉轉過來:“嗯?喔,是啊。怎麽,沒拖幹淨嗎?”
如果他敢說沒拖幹淨大概他們倆就沒有後面的故事了,孟野将鄙視他,無視他,直到畢業各奔東西。
可是莊紹偏偏沉默。
他坐下,手插進兜裏,摸到已經融化成水的冰袋。
路小川扭過身來,苦着臉:“我操我忘了帶筆。”
孟野說:“你克服一下。”
“你克服一個我看看,沒筆怎麽——”
“我說你們幾個沒完了是吧!”師太氣得拿粉筆刷扔他們,砸到路小川頭上痛得他青叫喚,全班又開始哈哈大笑。
高中的年紀就這樣,芝麻綠豆大點事就能笑一整天,躁得跟樹上的知了一樣。
孟野也跟着笑,肩膀微微顫抖。他的皮膚顏色的确有點深,而且頸後有道明顯的曬傷,一動就會露出來。他笑得左搖右晃,校服時不時擦過莊紹身體。
一般練體育的男生身上都有味道,但是他不。他身上主要是洗衣粉的氣味,其次還有緩解肌肉酸疼的膏藥味,不管哪樣都不難聞。
而且比起外表的粗枝大葉,他的臉皮似乎挺薄的。
“今天算我欠你一份人情,往後有機會一定還。”班裏安靜下來以後,莊紹的聲音又悶又低緩。
“還?”
“嗯。”
孟野立刻露出十分羞恥的表情。
他抓抓頭發,趁老師不注意攬了下新同桌的肩:“什麽人情不人情的,往後野哥罩着你。”
“野哥?”
莊紹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微微挑眉,“不該是小野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