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你在擔心我
05
沈繹一出電梯就聞到了空氣中浮動的茶香。
清冽,醇厚。
他是第一次來六十層。整層兩千多平方米,專屬于新任CEO以及團隊。偌大的空間除了辦公室,茶室,會客室,還有健身房,棋牌室,廚房,小泳池......應有盡有。
放眼整個上京城,怕是也找不出這麽滋潤的樂土。
沈繹走進茶室,鼻下的香氣更冽了,他撥弄兩下擺在案上的小椰樹,溫聲說:“看來二叔為了把你留在公司,真是什麽招都用上了。”
沈常西笑笑,不接他的話,只問他要不要嘗嘗新到的猴魁。沈繹點頭說好。
沸騰的山泉水自茶壺中緩緩而下,不一會兒,根根綠芽舒展,猶如春風拂過枝條。茶香奪出,溢滿四周,明澈幹淨的茶湯自茶海分入品茗杯。
男人泡茶的動作慢條斯理,優雅而有章法。一看就知是學過的。
“還成嗎?”
沈常西兩指鉗着溫燙的茶杯,不停把玩。
青花釉裏紅永樂壓手杯,小小的一只,價格可比上一臺中等價位的小汽車。
沈繹啜了一口茶,頗為回味的眯了瞬眼,金絲邊框眼睛壓住那雙深邃的桃花眼,叫人探不出情緒。
“你這的茶,自然是好。”
喝了一杯後,沈繹順帶打量了一圈茶室,食指習慣性推了推鼻梁上的金絲邊眼鏡,“早就聽說你這裏跟天堂一樣,只怕整個天耀都找不出這麽好的地了。”
“這有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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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常西漫不經心,看着杯中的熱氣氤氲向上,變成一朵朵有香氣的雲。
他頓了頓,眼簾一掀,無可無不可的語氣:“我倆換換不就成了。”
沈繹怔住,看着沈常西清淡的神情,一時啞然。
這些年在商場上,在他這裏吃過癟的人太多,那些個人嘲他是人前笑面虎,人後冷面佛。看着慈眉善目,可俯仰之間全是狠辣手段。
這麽多年,沈繹自诩沒有失算過什麽,可唯獨在沈常西這裏,失算了。
先是算錯了沈家還能把他找回來,二是算不出這位表弟到底是怎樣的人。
他引以為傲的讀心術,在沈常西這裏不管用。
明明十八歲才被沈家找回來,在圈裏可以說半點根基也無,但京圈那一群仗勢欺人的公子哥就是服他服得五體投地。這些家裏權勢滔天的二世祖都是從小玩到大的情誼,趙家的,顧家的,霍家的,黎家的,随便拎出來一個都是離經叛道的主,一般人根本擠不進這一小簇圈子。
偏偏沈常西這個半路插進去的,吃得比誰都開。一群人三哥三哥的叫着,不見得比沈常西小多少。
“這種話,以後還是少說。”沈繹的臉色微肅,溫和的聲音也沉了兩分。
沈常西垂眸,看着杯中殘餘的茶沫,懶漫的應了個“行”。
之後兩人談了會兒公事,偶爾吃些小茶點。走之前,修養使然,沈繹順手端起跟前裝垃圾的小碟子,把堅果殼之類的垃圾倒進了腳邊的垃圾桶裏。
垃圾桶分了兩個。
另一個桶內很幹淨,只有兩個貼了商标的空塑料盒扔在裏面。
微涼的鏡片掩住一抹轉瞬即逝的精光。
剛開始上電梯時,隔壁電梯門碰巧打開,裏面走出一個嬌小的女孩。因為那女孩在哭,死命捂着嘴,所以格外引人注目。
沈繹記得,那女孩胸口佩戴的徽章圖案,就是這個什麽喜樂甜品的商标。
有意思。
他推了推眼鏡,意味深長的笑了。
“常西,周末宴會的女伴人選你定了嗎?”他忽然問了句。
“宴會?”
沈常西這才想起來晚宴這檔子事,若不是沈繹提這一嘴,他都要忘到九霄雲外了。
都怪豫歡!
她一出現,他的生活就全亂套了。
想到被她一言不發删了微信,沈常西的笑意逐漸發冷,眉眼透着陰郁,一股煩躁的情緒幾乎快掀翻掉他的理智。
沈繹:“奶奶的意思是,若是沒有女伴,就讓人去知會一聲白家的小姐。”
“不必。”沈常西果斷回絕。
他輕輕松開手,釉裏紅掉落在茶旗上,來回滾動幾回合,所幸命大,沒有摔在地上。
那止在茶桌邊緣的青花杯,像極了一朵開在懸崖的花。
“我的女伴有人選了。”
他不打算放過她。
也不再打算逼迫自己忘記。
反正這五年來,各種方法他都嘗試過了,結果都只有一個--
忘不掉。
既然忘不掉她,那就換一種殘忍的方式,更銘心刻骨的記住。
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的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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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兩天的驚濤駭浪過後,豫歡的生活又恢複了往日的平靜。
仿佛和沈常西的重逢,只是一場夢,而這場突然降臨的夢随着那個紅色的删除鍵,一并删除了。
結束了忙碌的一天,下班回到家,豫歡給自己煮了一碗牛奶火雞面,甜瓜則在一旁吃着香噴噴的水煮鳕魚拌雞肉罐頭。
草草吃完飯後,豫歡在床上呆坐了會兒,拿出平板準備畫畫。
她時常會想,她這樣什麽都做不好的女孩子,為什麽會被人捧成什麽天之驕女呢?若不是因為以前家裏還有點錢,那她活脫脫就是一個放在人群裏能被淹沒的女孩。
哦,倒也不會被淹沒。
豫歡揉了揉鼻子,心想,至少她長得還蠻漂亮的。
看過她的人都說她的漂亮是一眼驚豔,再看淪陷的類型。可惜這樣一張明媚嬌縱的臉卻和她一點也不搭。
因為她很笨。
從小到大讀書成績平平,能力平平,學什麽都學不出名堂,唯有一樣拿的出手,那就是畫畫。只有畫畫的時候,她是最放松的。那些線條,色彩,都在她的想象下構成一幅幅瑰麗無邊的畫面。她不用想那些讨人厭的人和事,不用想茍且沒有遠方的生活,反正在畫裏面,她能變成任何人,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豫歡看着空白的畫布出神,不知道該畫什麽時,眼前晃過一張臉。
握着畫筆的手不知道在哪一秒動了起來,随着內心最深處的想法,很快,一張線稿圖就打好了。
她盯着這張線稿,莫名其妙地,臉頰開始發熱。
忽然,她驚魂般,飛快扔掉筆,
這是畫的誰?
畫面上是一張太過虛幻的臉,仿佛這種一騎絕塵的相貌只存在于畫上,筆下。
精致勾人的鳳眼,高挺的鼻梁,鋒利流暢的下颌線,再到那一小點凸起的喉結,甚至連鎖骨上的小痣都在同一個位置,毫厘不差。
見鬼哇!
豫歡手忙腳亂去點删除。可就在按下删除鍵時,手指仿佛有了自己的想法,久久懸在半空中。終于,僵持了好久好久,還是被他贏了。
她氣呼呼地點下保存,把平板扔到一邊。
“讨厭!煩死啦!”豫歡惱恨地捶了一下被窩,“都把你删了,怎麽還要跑出來!”
她又惱恨地捶了一下,正巧捶到埋在被窩裏震動的手機。
翻出來一看,是陌生的號碼。
豫歡想都不用想就知道這肯定又是林奕恒這個鬼。
這一個月裏,林奕恒前前後後不知道換了多少個電話號碼來騷擾她,簡直是防不勝防!
她果斷挂掉,可一分鐘後,號碼繼續撥了進來。
豫歡翻了個白眼,氣憤地按下接聽,根本沒等那邊說什麽,噼裏啪啦罵了起來,“你是不是有病!你到底要幹什麽呀?能不能不要纏着我了!”
音量很大,把窩裏酣睡的甜瓜都吵醒了,小貓眼神迷糊,尾巴一左一右地掃着。
見那頭沒說話,豫歡繼續放狠話:“我告訴你!你再纏着我,我就找人揍、揍死你!”
“誰纏着你?”電話那頭的人終于開口。
“?”
低沉冷郁的聲音滾進耳朵,像一瓢冰渣潑在豫歡頭上。
那點怒氣頓時連影都沒了。
這人不是林奕恒。
“.....呃...嗯....請問您是?”她的聲音陡然直降三個八度,溫軟又別扭。
“別給我裝傻。”
男人的聲音冷悍,還摻雜了一絲兇氣。
“哦。”豫歡耷拉着腦袋,把電話拿遠了幾厘米。
聽到少女軟糯糯的嗡聲,沈常西冷硬的面容柔了柔,沒忍住,輕笑一聲。
男人低肆的笑意傳過來,帶着點磨人的意味,豫歡覺得心尖在發癢。
“你怎麽知道我電話?”
“我還知道你住哪,芙蓉小區三單元二樓。”
“...........”
沈常西不跟她兜圈子,繼續刨根問底:“誰纏着你了?嗯?”
豫歡扭捏地咬了咬唇,那點微不足道的勇氣早就在删掉他微信的瞬間耗費殆盡了,她以為删掉微信能夠結束這場錯誤。
可當他又一次突然出現,她不知為什麽,竟然有那麽一絲絲的雀躍,卑劣地萦繞在心頭。
“沒有誰。不關你的事。”豫歡故意用很生疏的語氣說着,隔絕自己的不安分的情緒。
“行啊,反正你不說,我也能查到。”沈常西的态度無可無不可,可話語卻強硬到讓她害怕,他說:“頂多遲幾分鐘知道罷了。”
“...…....”
五年未見的前男友變化也太大了吧?
動不動就開始欺負人?
“是林奕恒....”豫歡嘆了口氣。
她其實一點也不想把這事告訴他,從前亦或現在,都是。
他們三個人一開始就不該糾葛在一起。過去的事好不容易過去了,為什麽如今又隐隐有了噩夢的苗頭?
腦海裏又浮現出一些碎掉的影子,恍恍惚惚的。
高中的時候,林奕恒總是喜歡在樓梯口堵她,有時是調戲兩句,有時硬是要送她回家或者請她喝奶茶。
畢竟在學校,再混的人也會有顧忌。
林奕恒那般嚣張的二世祖顧及着臉面,沒做什麽出格的事,可臨近高考的那兩個月......
豫歡永遠忘不了那一天,她崩潰的跑回家。
急遽的雨滴四處飛濺,夕陽被一場驟雨洗退了顏色。
她跑到了少年住的那間簡樸傭人房,在他懷裏哭到崩潰。可他只是把她摟在懷裏安慰,還笑話她哭的模樣醜兮兮的,像髒髒的流浪貓。
轉背第二天,林奕恒沒有來上課。
豫歡是後來才從老師口中得知,林奕恒和六中的小混混打架,斷了三根肋骨,正在醫院躺着。
她知道,是他做的。他為了她,去做的。
當然,他也沒讨到好,這件事讓他差點被勒令退學。
林家是怎樣人家,在上京城能算得上煊赫之流,一個什麽背景都沒有的少年得罪了林家,等于封死了所有生路。
林家的意思是,要他坐牢。
至于為什麽最後這件事林家高高舉起,輕輕放下,整個一中和六中都衆說紛纭。
想到這些陳年往事,豫歡感覺過了好久好久,一個世紀那麽久,久到都快忘記了。
“林奕恒?他還纏着你?”那頭的聲音很淡。
聽上去,他沒有動怒。
豫歡松了口氣,她怕噩夢又一次降臨。可在輕松的同時,她的心又隐隐作痛起來。好像有人拿着小火柴去燙她的心尖,一下湊近,一下又拿遠。
“沒什麽,沒纏着我。”豫歡把頭埋進枕頭,呼吸着海綿裏被擠壓的稀薄氧氣。
她覺得自己很可笑,難不成還期待着他能對她有什麽除了恨之外的心思嗎?
豫歡舉着電話,聽見男人平緩的呼吸,可她卻看不見男人那透着殺伐之氣的臉色。
“他怎麽纏着你的?”沈常西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溫和一點,他握緊了手中的打火機,金屬棱角陷進皮肉,可他感受不到疼。
“沒什麽,不是你想的那樣。”豫歡輕言細語地安撫,唯恐哪裏觸怒到了他。
沈常西若有似無地笑了聲,聲音越輕,越生寒,“是啊...我倒是忘記還有這麽個東西了。”
豫歡心裏閃過不祥的預感,她焦急地坐起來,“你千萬別去找他啊!”
林家不是好惹的。
況且她現在已經沒有什麽可以威脅到林奕恒了。
“怎麽?這麽關心你的未婚夫?”沈常西冷笑,眉眼裏僅剩的理智也不存在了,“哦,不對。”
“該是前未婚夫。”他諷刺着。
氣氛陷入沉默。
豫歡沮喪地放下手機,過了好一會兒,久到她都以為電話被挂掉了,拿起手機一看,才發現仍在通話中。
他沒挂。
“不是的。”她小聲打破沉默。
不是關心他。
是關心他。
“不是什麽?”他耐着最後的性子。
“雖然你現在是大集團的高管,但林家不好惹。你.....別去招惹他。”
在大集團裏位置做得再高,也拼不過資本和權勢本身。他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的成就,她不能,絕不能再一次毀掉他。
話落,電話那頭的呼吸滞了一瞬。
沈常西松開了打火機,慘白的掌心赫然出現一道觸目驚心的血痕。
所有的陰霾都在剎那間被風吹散了。
他幾分愉悅地挑起那雙多情的鳳眼,漫不經心的調子從嗓裏蕩出來,像在逗弄一只小貓:
“哦。你在擔心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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