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所有人都在關注事件本身,沒有人注意到這一微小細節。
除了許願自己。
三年不見,卻天意弄人地連續碰面,且都是以這樣軟弱的面目示人,被他用那樣的目光看着,她的自尊心讓她一時無法接受這難以言喻的挫敗感。
好在情緒低落時,食物總能恰到好處地安慰人心,許願吃飽了,力氣回來了,便沒有再糾結下去。
沒什麽大不了的,她安慰自己,她知道現在的自己很強,這就可以了。
僅剩的周日她在家好好睡了一天,終于恢複了精氣神,周一到辦公室不久,在茶水間被叫住。
“小許,你們采訪碰到的林律師你做下功課,他的律所叫英格,就在我們隔壁晟達,最近新綠世界那個社會熱點事件,他是原告律師,臺裏要做一期報道,采訪他的任務就交給你們小組了。”
許願愣了愣,遲疑道:“領導,公檢法口不是我負責的,我也不太擅長。”
她近年一直負責現場口,專門跑現場跟突發新聞,只是這半年離職同事多了,新同事暫時上手不了,平時也會按照領導安排攬一些跑口記者的活,比如前段時間就在做教育口,時不時往學校跑。
只是萬萬沒想到,公檢法這塊也被按到她頭上,領導是覺得她太閑了嗎?
“這個問題不大。”方總編大概認為她是萬能的,不給她推脫的機會,“你的觀衆緣可是得到觀衆和全臺上下一致認可的,工作能力我也放心,這個采訪臺裏很重視,你上點心,把任務完成。”
總編又透露了一個消息,臺裏今年更換法律顧問,英格律師事務所是今年的熱門投标律所,且基本花落英格,所以這次采訪,雙方都比較重視,自然都要派出最上鏡人選。
許願去洗了把臉,撐着手在鏡前站立片刻,有些明白總編的用意。
負責公檢口的劉記,四十多歲,專業炒股,副業才是做記者,最近股市紅火,他對工作是越來越不上心了,成天借着跑新聞,其實是不知道去哪裏鑽研股市行情,交上來的稿子質量水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總編指使不動他這根老油條,只能找一些好指使的。
比如她。
許願心情黯然。
就像一團面積越來越大的陰影,這些年她極盡全力躲它遠遠的,可一旦它來了,就會無孔不入地鑽入她的生活,試圖在各種細枝末節上影響她的意志力。
所以,只能面對嗎?
她望着鏡中濕漉漉的自己,看到了眼中困獸一般的無奈。
總編要求盡快完成工作,許願本着“早挨刀早超生”的念頭,當天下午就聯系了律所,很快得到了那邊的回饋。
采訪時間安排在明天下午2點,他們有半個小時的時間。
許願和公檢法人士打交道的經歷不多,撇開林季延和她之間那點不能與外人說的事,本質上他是十分優秀的法律人,短短幾年就成為法律界冉冉升起的新星。
因此采訪他需要準備的問題不能太過膚淺,但也不宜出格,不出錯就好。
她磨了一下午,下班前發給律所對接人,那邊晚上七點将修改意見發回她,她猜測律所加班也是常态。
第二天下午她和小張踩着點準時到英格。
外表精幹的秘書微笑着将他們帶往會議室:“抱歉兩位記者,林par在接待客戶,需要你們先去會議室等一會兒。”
聽說不會馬上見到他,進門後繃着一根弦的許願反而松了口氣。
扪心自問,其實她還是沒有準備好。
兩人坐在會議室等,等了五分鐘,小張開始坐不住了。
“老許我出去拍點素材。”他是個閑不住的,往常出外勤,也是東拍西拍,剪片狂魔。
許願不想一個人落單,想跟着,轉而想到有可能碰見高茗,又忽然不想去了。
所有的勇敢都用來應付這次的采訪,她好像已經沒有多餘的能量,來應付高茗夾槍帶棒的諷刺。
小張出去了,除了她,會議室裏空無一人。
時間在靜止中流逝,她為了轉移焦慮,便拿出那份采訪稿,專心默背。
直到——
一只骨節分明的手出人意料在她視線裏,須臾之間,奪走她手裏那張薄薄的紙。
“你緊張的時候,就會不停背書。”林季延站在她身後,在她僵硬之際,俯身在她耳邊噴灑屬于他的氣息。
許願耳根發癢,卻沒時間去搓,怒目圓睜地扭過脖子:“你,什麽時候進來的?”
林季延欣賞她的憤怒,勾着笑,故意指着紙上的某一行說:“你背這句的時候。”
說這句話時,他姿态風流地倚靠在椅背上,甚至故意将紙張湊到許願面前,這距離近到暧昧,引人遐想。
西裝筆挺的男人,外在光鮮出挑,卻因為唇角那絲勾笑,讓人嗅到一絲敗絮其中的味道。
許願窒息了一瞬。
她一直知道他不是好人,可是卻全然不知,三年過去,他又壞到了什麽程度。
她離開椅子,避之唯恐不及地和他拉開距離,清亮的雙眸盛滿戒備:“既然你空了,我們采訪開始吧。”
“我去叫我同事。”她步向門口,想要避免和他待在同一空間。
林季延似乎早有預料,先她一步,“啪嗒”鎖了門。
“急什麽。”他慢條斯理張口,“我們兄妹三年不見,先敘個舊。”
“兄妹,你怎麽好意思??”許願氣他無恥道貌岸然,臉一扭,“我沒有興趣跟你敘舊。”
她憋火步向另一扇門,結果剛擡腿,他就仗着腿長,輕而易舉堵住她的去路。
“願願。”他喊她小名,目光深邃,“你應該沒忘我的脾氣吧?”
“忘了也最好想起來。”他氣勢淩厲地逼近,許願被迫後退,“我這個人,不達目的不罷休的。”
“我只不過想跟你敘舊五分鐘而已,很簡單的願望,不是嗎?”他毫不收斂自己的鋒芒,一步步逼近,“如果你今天不想,那明天,我們就來個五小時的,你說呢?”
面對這樣的他,許願從來沒有贏過,即便三年過去,她的能力閱歷都有所提高,但在他面前,她還是稚嫩得沒有還手之力。
甚至她毫不懷疑,他說明天來一場五小時的敘舊,就一定言出必行。
就像他承諾過的,三年內不出現在她視線裏,就真的說到做到,從不拖泥帶水。
“好。”她屈服,“就五分鐘。”
林季延很滿意她的識時務,不由分說拉起她的手,走向會議室落地窗的一側。
不習慣這突然的親密,許願表情不自然地甩開了他的手。
“我同事很快回來。”她轉過臉提醒。
她一點都不想別人知道她和林季延的關系。
已強迫過她一次,林季延倒是沒有再貪心,他比誰都懂過猶不及的道理。
“上次怎麽回事?臉色那麽差。”他站在她身後問起。
許願知道他說的是醫院采訪那次,對于他的關心,勉強領情:“沒吃早飯,低血糖犯了。”
“你食言了。”他聲音冷清,“你答應過我,會照顧好自己。”
許願抿了抿唇。
“只是這一次而已。運氣不好,被你看到了。”
林季延盯緊她柔美卻倔強的側顏,不在意地輕笑,“你的身體,一直比嘴誠實。”
這話語帶雙關,許願臉上轟然一熱,快要失去鎮定。
林季延最擅長在這樣的時候拿捏她的情緒,她俯身,貼着她形狀美好的粉色耳垂,故意壓着聲:“往前看,看到對面的電視臺了嗎?”
“你猜到了吧?我辦公室也有同樣的風景。”他嗓音很低很沉,在許願耳邊,蕩出旖旎的音波。
“累了,我就會去窗邊站一會兒。”他聲音更輕,帶着蠱惑,“找你。”
“願願,你每天忙碌時,知道有個人在對面想你嗎?”
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失了控,紛紛往耳垂跑,許願已三年沒有經歷這樣的撩-撥,呼吸不暢地拒絕:“不要再說了!”
她求生欲很強地走開,幾步以後,已經與他拉開距離。
“我今天來采訪,是領導給的任務,我不能拒絕。”她眨巴眼睛,緊張又倔強,“既然你堅持要敘舊,好,那我也說心裏話。”
“這三年我過得很好,我很感恩。”她面目疏離地注視着他,一字一頓,“我不想回到過去。”
“林季延,或許,我該叫你一聲哥哥。”她忽然心痛不已,“你就是我的過去。”
“這三年,忙或不忙,我都沒有想起過你。”
在她對面,林季延也被她眼中的決絕刺痛,眼神驟冷。
原本捏在手裏的采訪稿,悄然被揉成了皺巴巴的一團。
“老許!”
突然出現在門口的小張打破了會議室裏的僵局,他眨了眨他的眯縫眼,直覺這氛圍有點奇怪。
很快,許願的笑臉打消了他心裏奇怪的念頭。
“小張,這是林律師,我們聊了幾句。”許願說謊時臉在發燙,視線又快速地掠向林季延,“林律師,這是我同事小張,他是攝像。”
林季延倒也沒想在這時候為難她,配合地裝不熟:“兩位,去我辦公室吧。”
除了小張,兩人各懷心事地走向林季延辦公室。
到了門口,許願下意識地看向他辦公室的那一整牆明亮通透的落地窗。
如他所說,窗戶的對面就是略顯陳舊低矮的電視臺大樓。
論起來,這裏看對面的視野更佳。
許願心情複雜,爾後對上他炯炯有神的雙眼,随後她心虛地別開眼。
“李夏,倒水。”林季延對門外的秘書吩咐一聲,很快,當小張架好設備時,李夏就端着兩杯茶水進來。
給許願準備的是一杯溫的紅糖水。
許願錯愕,對上李夏的眼,李夏于是笑着解釋:“林par交代的。”
放下茶水,她便出去了。
許願端着這杯紅糖水,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感覺到刻意投射在她臉上的銳利目光,最後還是沒有喝。
紅糖水被握在手上,随後被安靜地擱置在桌上,許願擡起臉,和他那瞬間變沉的目光對上。
無聲的交鋒。
林季延坐在辦公桌後,挺括昂貴的西裝将他包裹成一個最斯文體面的社會精英,他唇角邊的冷笑,泛着只有她才懂的冷意。
“經常能在電視上看到許記者出鏡。”林季延看向正在調試鏡頭的小張,态度親和,“兩位做搭檔不短了吧?”
小張這樣的直腸子,根本不知道世上有一種人,大腦裏溝溝壑壑都比別人多,每個出口的問題都有其深意。
“不短了。”他嘴巴快于腦子,很快回答,“三年了。”
“三年可不短。”林季延看向沉默的許願,笑了笑,“我家人裏也有媒體出身的,她說過,跑新聞需要并肩作戰的搭檔,越默契,越能挖掘出有價價值的新聞,被人追的時候也不會只顧着自己逃跑。”
小張不疑有他,甚至佩服這位律師,連他們這行的苦逼,也知道的不止一星半點。
“确實确實。”他神經很粗地說,“許願也說過這話。”
許願已經聽不下去,深怕再聊下去,小張能把她全賣了。
“林律師,那我們開始吧。”她笑容勉強,試圖重新掌控局面。
采訪正式開始。
今天采訪的主題主要是最近輿論熱點,關于綠野世界小區被人縱火一案的法律探讨。
針對許願抛出的問題,林季延一一給出法律見解,他侃侃而談,談吐清晰有力,邏輯在線,一看就是十分理性且清醒的男人。
而那麽理性又清醒的男人,所有或犀利或溫和的問題,都是看着許願的眼睛說完的。
“相對民商案件,刑事案件的庭審抗辯當然更加激烈,罪與非罪的定性往往很複雜,會讓法庭成為控辯雙方的戰場,如果沒有缜密的思維、随時随地冷靜的大腦、充沛的體力,那麽最好不要上戰場博弈。”
他面帶笑意,身體卻微微前傾,帶着侵略性的眼睛,深深望進許願眼底。
“這三個要素缺一不可,否則,就是自不量力,戰場會教你怎麽重新做人。”
許願握在手上的錄音筆逐漸顫抖。
她垂下眼皮,借着做筆記,避開了他灼熱的眼睛。
已到采訪的尾聲,小張正在低頭調試攝像設備,完全沒有發現她的反常。
神經大條的他,當然更不可能察覺兩人之間的暗湧。
許願度秒如年,終于熬到了結束。
她說了幾句場面話,正要站起來告辭,不想林季延開腔:“許記者已經采訪完,禮尚往來,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采訪流程裏并沒有這一環節,許願清楚他沒那麽輕易走掉,她捏緊了手上的錄音筆:“林律師請說。”
不知什麽時候,林季延手裏多了一張方塊大小的紙條,紙條對折,被推到她面前。
“問題不難。”他一臉磊落,“許記者可以回家慢慢思考。”
許願沒有第一時間去接。
沒那麽簡單的。
需要慢慢思考的問題,怎麽可能會不難呢?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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