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許願下樓,走在晟達廣場中央時,心念一動,一腔沖動地轉過身去。
暗夜裏巍峨的大樓仍有燈光從窗口流瀉出來,她伸着脖子仰望,意識到也許一扇窗後,有一雙漆黑的眼睛正與她遙遙相望。
那雙眼睛蘊着偏執、熱意、還有她始終不願意承認的溫柔。
她匆忙背過身去,後悔剛才一時的心軟。
如芒在背。
不可以對他生出恻隐之心的。
他這樣的天之驕子,滿身光環的男人,若把泛濫的同情給了她,那誰來同情她這些年的遭遇呢?
她生活裏一半的痛苦,是他施加給她的。
她按下內心深處複雜的情緒,快步離開。
這天夜裏,星月無邊,許願在睡夢裏回到了那一年的秋天。
G市的秋天悶熱又潮濕,典型的南方天氣,她來時對這個最南邊的城市有過諸多向往,因為夠遙遠,遠到她以為可以開啓新生活。
畢業後單槍匹馬遠赴G市日報工作,是她人生中做過的不多的,最勇敢的事情之一。
租好了房子,安頓好,才給她媽打了一通電話,告知她自己已在外地安頓好,請她不用牽挂。
“不用擔心我,你照顧好爸爸就好。”她不放心地囑咐。
在A市躺在病床上,已是植物人狀态好多年的爸爸,是她唯一的牽挂。
“半夜從家裏悄悄地走,這好玩嗎?我急得差點要報警。”媽媽在電話裏責怪的語氣,“去那麽遠的城市工作,為什麽不跟家裏商量一下?”
這件事根本沒有商量的餘地,許願內心很清楚,若是攤開講,明面上,大人或許會用各種不安全的借口阻攔,暗地裏,他是最大的阻力。
但是真的沒有辦法再心平氣和面對他。
她想到的唯一的法子,便是走掉,給自己一點喘息的空間。
許願沒有告訴家裏新的手機號碼,每周會用舊的手機號打回家一次報平安。
她也沒有透露工作單位和住址,小心謹慎,固執地在自己的新生活外加了一層銅牆鐵壁。
也一直沒有主動跟他聯絡。
要和他劃清界限、不再往來的态度,昭然若揭。
落腳的出租房在老小區的二樓,她囊中羞澀,拿不出太多的錢租好房子,這臨時租的房子三十幾平,八十年代的裝修風格,牆面斑駁,她開窗了好幾天,洗洗曬曬,黴味才散去一些。
其他方面,勉強滿意。
離單位近,附近有菜場,走幾分鐘就能買到很好吃的叉燒。
許願這個住慣別墅、出入都有司機接送的小姑娘,就這樣墜落凡塵,過起了煙火味十足的日子。
她适應得還挺好。
畢竟她媽沒跟繼父林培德結婚之前,她也只是個普通家庭長大的女孩子,住着七十來平的小房子,父母工作忙,她十歲就學會了自己做飯。
她只是回到原來的生活軌道而已。
工作雖然談不上進展順利,但是作為剛入職的實習記者,前輩們也會照顧,漂亮軟妹子嘛,勤快還不作妖,到哪都受歡迎。
她卯着勁工作,報紙上漸漸有了她署名的報道,哪怕只有豆腐塊大小,也夠她開心半天。
也有了一兩個朋友,是隔壁校對部門的小姑娘,會在周末去各自家裏湊一桌火鍋,八卦單位裏誰又被誰追了,已婚的誰跟誰眉來眼去,嘻嘻哈哈的,日子過得窮開心。
是真窮,許願算了算工作兩個月的收入,付完房租以後就捉襟見肘只夠吃飯了,朋友有時候提出去看場電影,她都要猶豫一會兒。
年輕人工作後負存款也正常,多數有父母貼補,但她沒有。
她憑着一腔孤勇,主動斷了和家庭的紐帶。
出租屋漸漸也有了家的雛形,夜晚大多數是安穩的,但也有情緒低落孤枕難眠的時候,她會坐起來,去陽臺站一會兒。
什麽都不做,看看月亮。
月亮下的那一頭,有她沉睡不醒的爸爸,美麗卻也逐漸失去初心的媽媽,她同母異父的弟弟瑞瑞。
還有他。
英俊的他、溫情的他、邪氣的他、偏執的他、炙熱的他……
許願想要努力擺脫他加築在她身上的層層身影,可到了深夜時分,她又不得不承認,這些身影已經成為她身體的一部分,無法抹去。
隔壁陽臺的鄰居也開門出來,随後有煙絲在夜色裏袅袅,對方大概也是半夜睡不着,起來抽根煙。
前兩天聽一樓的阿姨說,二樓的空房子也租出去了,搬進來一個年輕人。
那房子空了不短時間了,聽說房子比她這套還舊,房東也不怎麽上心,室內陳設一塌糊塗,來了好幾波人都沒看上,許願搬進來的這兩個月,一直沒人住。
應該是個比她更落魄的年輕人吧。
她當時想。
後來她才明白,這世上少有無緣無故的相逢,有的只是蓄意地出現,從而達到颠覆別人生活的目的。
那晚的煙火只是昙花一現,事實上,隔壁的房客大多數時間都安靜到幾乎沒有存在感。
許願偶爾加班回來,隔壁陽臺的燈始終都是暗的,她因此得出結論:對方的工作很有可能比她還忙。
鄰居雖然入住,卻毫無存在感,安靜到常常讓她懷疑旁邊壓根沒有住着人,鄰居安靜再好不過,許願部門裏有個女同事,也一個人住,午間吃飯時偶爾會抱怨隔壁新搬進來的小情侶,年輕氣盛太過鬧人,每隔兩天床就準時開始吱嘎吱嘎撞牆,吵得她快要精神衰弱。
許願因此很慶幸自己有個沒什麽存在感的好鄰居。
隔壁沒有動靜,卻不表示隔壁房子空着沒人住。
許願總是在周五的深夜,能聽到隔壁傳來開門聲,老房子隔音差,有行李推拉摩擦地面的噪音,鄰居應該是進了衛生間洗漱,因為他們的衛生間是緊挨着的,聽得更清楚。
她猜測他做着一份經常需要出差的工作,因此不怎麽在家。
新來的鄰居只能分走她一小部分注意力,事實上,她一個人過着柴米油鹽的日子,簡單又平靜。
那個腦海深處的名字,也很久沒有主動去想起。
年輕女孩的生活最不缺改變,日子還是有新鮮變化的,比如她的身邊多了追求者。
是她工作中遇到的采訪對象,叫餘巍,自己在G市創業,開了一家小有名氣的廣告公司,報社做了一個“灣區青年說”的欄目,他是許願的采訪對象之一。
采訪結束後,雙方友好地互加微信,一開始是餘巍先主動,很有聊天技巧地冒泡,和她在微信裏閑聊幾句。
他是做廣告的,說話有梗,兩人都是離鄉背井來G市打拼的外地青年,當然有共同話題,後來餘巍約吃飯,許願猶豫了一會兒,答應了。
然後聯系就開始緊密起來,有什麽新電影上映,餘巍總是喊着加班忙,約她看了兩回午夜電影。
有一次實在太累,許願醒來時,發現腦袋枕在他的肩膀上,餘巍一動不動地任她枕着,而電影早就結束很久。
兩人就這樣,慢慢從陌生人到朋友,又變成氣氛有點暧昧的好朋友。
周末的幾次晚歸,令許願再次感覺到隔壁鄰居的存在。
刷完午夜場,或是周末約着吃個夜宵,餘巍都會很有紳士風度地送她到樓下,也是在那時偶然一瞥,許願才發現自家隔壁的陽臺上,陰影裏站着一個人,他屋子沒開燈,整個人被籠在黑暗裏,唯有指尖明滅不定的火星子在跳躍,提示他人,陽臺上有人。
這神龍不見尾的鄰居可真喜歡在陽臺上抽悶煙啊。
許願當時只是一閃而過這麽個念頭,并沒有太放在心上。
但此後,或許是隔壁太過沉默了,以致她逐漸感覺到一絲不對勁。
這頭一個令她不安的,是她家門外,每到周末,總會莫名其妙地躺着一兩根煙蒂。
有人前一晚在她門口抽過煙。
這個人,多半是個男人。
且膽子很大,在別人家門口抽煙,甚至不屑于抹去他停留過的痕跡,借着抽了一半的煙蒂,大大方方地告訴別人:我來過。
這種事第一回 見,會當是樓上的鄰居走過無意中扔下的,但撞見的次數多了,再結合時間上的巧合,她就有點慌了。
她第一個懷疑的對象,便是隔壁那個愛在陽臺上抽煙的鄰居。
但她想不出對方為什麽無緣無故大晚上在她家門口外抽煙,是知道她一個獨身女孩子在家,想要吓唬吓唬她嗎?
可是,他們甚至沒有打過照面啊。
她開始疑神疑鬼。
平時下班回家,上下樓看見隔壁那扇緊閉的門,就嗅出一點陰恻恻的味道。
用鑰匙開門的速度猶如在逃命,生怕隔壁出來一個陰森森的男人。
餘巍察覺到晚上沒法約她出來了,問她原因,她自然不肯說實話,推脫說最近培養早睡早起的習慣,晚上要早點睡。
于是好一段時間沒有再看到門口的煙蒂。
她那成天疑神疑鬼的毛病終于好轉一些,但犯病過後的後遺症開始顯現,她開始把更多的注意力轉向隔壁那位一直不曾露過面的鄰居。
這天周五晚上,她刷了一部末世電影,或許是劇情過于緊張,畫面也血腥過度,導致她異常清醒,到了深夜一點還了無睡意。
她去廚房喝水,這時,耳朵敏感地聽到門外的響動。
隔壁的鄰居出差回來了!
好奇心害死貓,她也不知道誰給的狗膽,一個獨居的女孩子,竟然想要窺視一眼隔壁的男人。
這種沖動一旦來了,就抓心撓肺,不去做可能整晚都會失眠。
她當機立斷地把水杯一放,貓一樣輕手輕腳湊到了門邊,小心翼翼地開鎖,将門拉出一絲細縫。
然後,睜大眼睛往門縫外窺探。
她沉浸式的,把自己當恐怖片女主。
然後她看見了。
進入視線的是男人被擦得铮亮的黑色皮鞋,再往上,是一截黑色褲管,褲形筆直挺括,憑着這個第一印象,許願猜他個子不矮。
他的腳邊沒有行李箱,借着昏暗的樓道光線,只能瞥見他皮質電腦包的一角。
對方什麽都沒做,許願卻感到莫名驚駭。
這畫面,帶着一分詭異的熟悉感,總覺得在哪裏見過。
她眼珠子忘了轉動,屏息蹲在門後偷窺。
夜很靜,男人沒有發出明顯聲音,如果不是透過門縫,很難相信,走廊外有人。
他太安靜了,安靜到令人頭皮發緊。
許願從未對一個人那麽好奇過,大概是喪屍片給的勇氣,口幹舌燥的她又把門往外推了一點,那條原本細窄的門縫更寬了,視線範圍變大,随之而來的,還有老式鐵門“吱嘎”的輕響。
門外的男人顯然聽到了這聲細微的響動。
一根煙蒂被扔在地上,皮鞋碾了碾,煙蒂瞬間被碾得面目全非。
然後他動了,卻不是進自己的家門,而是邁開雙腿,方向一轉,出人意料地向許願的房門走來。
一步一步,走得很慢,仿佛精準踩在人的弱點之上,盡情戲弄。
許願大驚失色,倉皇地把門一拉,鐵門發出突兀的“哐當”的脆響。
她背靠着門,心跳如擂鼓。
門外沒有腳步聲再響起,許願知道,只有兩種可能。
他要麽回去了。
要麽,此刻就站在她門外,用那種陰森叵測的表情看着她的家門。
腦海裏有了堪比恐怖片效果的畫面感,她雙手環抱着膝蓋,吓壞了。
作者有話說:
願願: SOS!隔壁住着變态,評論區知道他是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