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被這樣一雙磊落含着笑意的眼睛看着,許願收起了爪子,就如同過去的每一次一樣,即使情緒上困惑,性子也還是軟綿綿的。

外表柔弱的人就這點吃虧,連生氣也缺乏氣場,更遑論站在她面前的,是個氣場尤其強的男人。

“為什麽?”她聲音很輕,帶着澀意。

所有的困惑、盤踞在心頭的疑問,最後都凝結成三個字。

——為什麽?

即便嘴上沒有斥責,她清澈的眼睛卻帶着清晰的責備,他的行為給她帶來了深深的困擾,她的眼神已明明白白表達出不滿。

林季延自然看到了,他卻一如既往的心思深沉,委婉地拒絕滿足她的好奇心:“地上涼,回去睡覺吧,我們明天再說。”

“我不想等到明天!”許願仰着脖子,異常執拗,“我等了你一星期,我要答案,你現在就給我。”

“為什麽你要來?你怎麽知道我住這裏?”

她的語氣裏滿是焦慮和急切,這是身處迷霧裏的人普遍會有的反應。

林季延于她,是看不懂的存在,她是少有見他暴戾一面的人,但那是幾年來的唯一一次,之後他都表現得很正常,大多數是柔風,有時是細雨,只是今年,細雨時不時幻化成暴風雨,她被淋個徹底。

而現在,他又成了一團濃霧,叫她霧裏看花。

“別急,你想知道的,我都會告訴你。”

明明這一切都是他帶來的,他卻表現得如同施恩者。

“沒那麽複雜的。”他安撫,“決定要過來,是因為你住的地方不安全。”

“那篇報道,我看到了。”

許願了然,那篇女生夜跑被襲的新聞見報以後,恰逢某地一個女生獨自出游,被人謀財害命抛屍大山,兩件事一起上了各大社交媒體熱搜,關于“獨身女孩子是不是容易受侵害”這個話題讨論度很高。

那恰好就是兩個月前的新聞。

然後隔壁這間屋子就被租出去了,所以時間點上确實是吻合的。

她勉勉強強接受他的好意。

堵在胸口的濁氣也散去了一些,沒有那麽義憤填膺了。

“我很安全,你觀察了兩個月,不是看到了嗎?”她幹巴巴的,滿臉都寫着拒絕,“倒是你在我家門口抽煙,害我擔驚受怕了好幾天。”

——你才是我生活裏最大的危險分子。

她在心裏小聲控訴。

林季延又伸手揉亂她的發,眼裏的笑意沒有退去,話語直白:“我又不是神仙,也有吃醋的時候。”

輪到許願語塞。

那幾根煙蒂,都是餘巍送她回家後出現,他說他會吃醋,那他就是在吃餘巍的醋。

她突然看懂了他的用意。

“你故意的?”她讷讷地開口。

故意讓她發現那幾根煙蒂,故意在她起疑心深夜偷窺時,故弄玄虛向她走來。

林季延欣賞她單純又有點傻氣的臉龐,不置可否:“我其實想試試看,你有多聰明。”

“果然腦瓜子還算靈光。”他笑着,“不會不那麽讓人放心了。”

許願胸口起伏,眼裏終于噴出怒火:“林季延,你可惡!”

兩人明明對峙,可又不是那麽一回事,因為一個板着臉,一個始終微笑,頗有涵養。

“是很可惡。”林季延竟然全盤認同她的指控,“我可不是會做無名英雄的好人,你一直知道的。”

他蹲下,目光和她平視,眼裏波光粼粼,全是企圖。

“你還應該知道,生活就是這樣的,你越是想躲開某個人,越是躲不掉。”

“他會想辦法找到你。”

許願不同意:“不是的,生活不是這樣的。”

生活是可以捏在自己手裏,如果她更小心些,他根本沒有機會站在她面前,親口對她說這番話。

林季延看穿了她的沮喪,薄唇譏诮地勾起:“這不是我說的,是墨菲定律說的。”

“有空可以去看看那本書。”

他直起身,又像沒事人似的摸了摸她的頭頂,“回去睡吧,明天一起吃飯,來了G市那麽久,最有名的叉燒都沒嘗過。”

聽着他若無其事的語氣,許願的叛逆再次浮現,她掀起眼皮,黑色的眼珠裏全是年輕的倔強。

“你就不怕明天敲不開我的房門?”她眼尾上挑,憑着一腔孤勇和他較勁,“半夜搬走這種事我又不是沒有做過。”

她自以為還有退路,墨菲定律也奈何不了她,她把眼睛睜得很大很亮,極力營造氣勢。

但站在她面前的是林季延。

一個爺爺是商界靈魂人物、外公是法學界大拿的男人,他從小被這兩個顯赫且同時擁有高度處世智慧的祖輩教養長大,已然成了一個風度翩翩的高智商怪物。

即使被威脅,他那張遇事眉都不動的俊臉也還是溫潤如常,只是又彎下腰去,與她平視。

“腿長在你自己身上,我又舍不得打斷,你當然可以半夜搬走。”

他聲音很輕,卻沉甸甸的壓在別人心上:“可是,願願,陰溝裏的老鼠才過這樣東躲西藏的日子。”

樓道光線不佳,他的眼睛卻灼亮,逼得許願眼睫顫動了幾下。

“你想把你的日子過得這麽不堪嗎?”他笑了笑,“何必呢?”

許願瓷白的臉扭過去,用沉默反抗。

他真的很懂她,知道她絕對不願意過動不動就搬家的日子,甚至,在經歷了那麽多颠沛之後,她比任何女孩都渴望安穩。

林季延又笑,即便捅到她傷心處,也不打算停下來。

喜歡一個人,當然會愛屋及烏,連她的犟脾氣也會喜歡上。

喜歡和得到,總歸差着距離,總是要用上一些手段的,他勝券在握,因為馴服本身,就是一個能讓男人腎上腺素攀升的過程。

“你剛工作收入有限,G市的房東也不是吃素的,好不容易搭起來的小窩舍得不要嗎?折騰自己也折騰我,最後所有人都受累。”

林季延平淡的語氣,卻軟硬皆施,字字戳在人的軟肋上。

許願肩膀聳動,深吸了一口氣。

她一個字都吐不出,根本沒有能力反駁。

鼻尖酸酸的,但是又提醒自己不可以哭,已經夠弱了,不可以再被他笑話。

她只是攥緊了褲子的一角,指尖都泛了白。

林季延看着眼前嬌小的女孩子,一雙濕潤無辜的大眼睛,寧可看着那片斑白發黴的牆壁,也不願和他對上。

是真的把他當成蛇蠍吧?

他心裏沉重地一嘆。

那極致混亂的一夜之後,兩個人在身體上已經跨過了那條界限,但心卻隔得更遠了。

這都怪他,違背了自己“徐徐圖之”的原則。

伸手将她的臉扳過來,四目相對。

狹□□仄的樓道,一點點溫情流淌開。

“做錯事的是我,不要去懲罰你自己。”林季延的眸光溫柔,“十字架很沉,讓我來背。”

“我們這樣——”許願六神無主,茫然又無助,“怎麽和家裏說?”

“大家會把我們當怪物。”

雖然他們的父母已經在去年年尾辦完離婚手續,她和林季延在法律上是兩不相幹的陌生人,但在他們父母再婚的這八年,身邊所有人都默認他們是一對感情甚篤的兄妹,即便沒有血緣關系,也相處融洽,感情很好。

好到,所有人都以為林季延會聽從法學家外公的建議,在耶魯法學院拿到碩士學位以後,去紐約最頂尖的律師事務所工作。

但是他沒有。

當許願在山區支教,家訪途中摔下山崖失蹤一個晚上的消息傳到大洋彼岸的第三天,林季延便回國了。

回國後,他直奔許願所在的山區。

許願曾經以為自己是林季延生活裏不值一提的一個小人物。

生性驕傲的他,被迫接受小三登堂入室做了自己的繼母,還要忍受小三的女兒在他的家裏行走,叫他一聲“哥”。

她也曾悄悄地想,她一定是他的眼中釘、肉中刺,假以時日,他會把她拔走,讓她有多遠滾多遠。

但那天晚上,當她在疼痛中醒來,睜開眼,看到不可能出現在這裏的男人,還有他眼中的紅血絲,她驀然明白,她也許低估了自己在他心裏的地位。

她或許不是他生命裏最重要的那個人。

但也不是沒有存在感的。

最起碼,他不能忍受她走開太遠。

她必須待在他的視線範圍以內,一旦她走遠,他就會親自出手,将她拽回來。

就像現在這樣。

“我們合法戀愛,為什麽會是怪物?”林季延灼灼逼視着她,“這世上就算有怪物,也不會是你我。”

“不是的。”許願搖頭,淚光閃爍,“順序錯了。”

“是,順序錯了。”林季延拂去她眼角的液體,“我們上了床,但還沒有戀愛。”

許願一聽這兩個字眼就炸了,急急忙忙捂住他的嘴:“你不要說出來!不許說!”

“我什麽都忘記了,全都忘了,你也不要想起來——”

她成功得被他逼哭,像是做了錯事的小孩,生怕離經叛道被大人們發現,害怕、戰戰兢兢,否定已經發生過的一切,只想要找個角落縮起來做鴕鳥。

林季延抓住她亂動的手,在她手心落下幹燥的一吻,要她正視現實。

“這也是我的第一次。”他深情述說,“跟這麽好的願願在一起,我終身難忘。”

“如果你全都忘了,只能說明我做得不夠好,你心裏在怪我,對嗎?”

許願含着淚花,無法表達。

其實她也有錯的。

她不該腦子發熱,在畢業季和他來了一趟說走就走的旅行,那天晚上的梅子酒明明只是淺嘗辄止,可是雷聲陣陣,她從小就怕驚雷,除了他滾燙的懷裏,她哪裏都不敢去,一夜荒唐就這麽發生了。

叫了幾年的哥哥,突然成了自己床上的男人,許願的三觀俱裂,理不清這亂成一團的生活,幹脆遠走G市。

他做得不好嗎?

她扪心自問,他當然有錯,父母離婚後,他們之間的相處模式就很奇怪了,私下獨處時,他的眼睛裏全是不可言說的侵略,她憑着直覺逃開。

可他步步靠近,不許她躲,甚至在她最傷心最脆弱時将她拐走,借着那段只有他們兩人的旅行,将兩人之間的薄紗狠狠撕開。

他利用了她的單純無知,可最後關頭也克制過,給了她最後的機會。

“再不走,你今晚就別想走。”他的眼睛當時亮得吓人,喘得她渾身燥熱。

她能走的,可是她沒走。

她能往哪裏去?

畢竟哪裏都是冷冰冰的現實。

支零破碎的家庭只給過她傷害。

已經是植物人的爸爸昏睡多年,沒有絲毫會醒來的跡象。

她那個愛慕虛榮的媽媽,剛離婚半年不到,又不甘寂寞地給她找了一個新貴繼父,新繼父有兩個女兒,在背後罵她媽是“老女表子”,踩着男人實現階層跨越,她這個女兒十有八九得了她狐媚老媽的真傳,将來也要走同一條路。

同父異母的弟弟瑞瑞發高燒,深夜只有她和保姆送他去醫院急診,小家夥在夢裏呓語“爸爸媽媽”,可是他的爸爸媽媽在哪裏快活呢?

他們兩個各自結了新歡,再過一年,也許又要給他們添弟弟妹妹。

觸手可及,只有他的胸膛是溫暖的。

只有他才懂她的痛苦。

因為她的痛苦,他也有。

他們都有把結婚離異當兒戲的父母,也有一堆不熟悉的比他們小很多的的兄弟姐妹,他們都在這個家庭裏找不到自己的位置,甚至最可恨的是,身上都攜帶着來自上一代的縱情的劣質基因。

所以一場驚雷過後,錯誤不可收拾地釀成了。

許願不是那麽保守的姑娘,她可以接受自己一時頭昏腦熱陷入一夜情,可是她不能接受她□□愉的對象,是林季延。

她叫了好幾年“哥哥”的男人。

“是我的錯,我醉了,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她幹澀地開口,帶着渺小的期望,“當它沒有發生過,可不可以?”

“不可以。”林季延斬釘截鐵地拒絕,“這是我們兩共同的第一次,你單方面否決它,并不能說明它沒有存在過。”

他神情冷肅,氣質裏的溫潤無害早就退去,現在的他,流露出性格裏異常淩厲強勢的一面。

“願願,你必須明白,不是所有醉了的女人,都可以讓我破了原則的。”

“因為是你,也只有你。”

他拍了拍她的肩膀:“我希望你懂。”

許願仰起臉,星子一般的眼眸,怔怔地定格在他臉上。

“你問我為什麽來?”他低頭,與她咫尺距離,近到呼吸相纏,“因為我知道順序錯了。”

他唇邊溢出的輕笑,令這個夜晚愈加柔軟溫柔。

“我們上過床,接下來,該戀愛了。”

作者有話說:

回憶暫時結束,下章三年後哈,回憶穿插的。。。瘋批為啥會愛上願願的原因,後文會有。

繼續發紅包的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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