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電梯打開, 高茗冷若冰霜站在門外,随後,一腳跨進來。
兩位昔日密友并肩站在一起, 只是隔着距離,都面朝着電梯門, 看着電梯上跳動的紅色數字,心照不宣地将持續多年的疏遠進行下去。
“有空嗎?一起去喝杯咖啡?”高茗率先打破沉寂,“我請客。”
“AA吧。”許願沒拒絕,“大家賺錢都不容易。”
這次欠她一杯咖啡, 下次就要回請, 可她不想有下次。
關系微妙的兩個女孩一路再無話, 高茗熟門熟路選了晟達附近的一家冷門咖啡屋,她經常三不五時在這裏和客戶約着聊一會兒案子, 有時候工作壓力大, 會約同事來這裏小坐片刻。
但一直沒有能力約到最想一起喝咖啡的人。
他喝酒喝綠茶,唯獨沒有喝咖啡的習慣。
咖啡飄香,兩人面對面坐着,也在不動聲色打量對面的人,想歲月究竟有什麽神力,将那張熟悉的臉, 雕刻成如今陌生的樣子。
許願同樣沒有咖啡的習慣, 身體素質不算好,偶爾喝了會心悸, 她其實小毛病一堆,低血糖、飲食紊亂容易發疹子、還有喝十回咖啡五回要心悸的毛病, 她口風緊, 少有人知。
諷刺的是, 他全知道。
甚至她吃辣就發疹子的規律,還是他先察覺,後來家裏的廚子就不敢再放辣椒,她被迫的挑食才終于暫告結束。
“高茗,我還有工作,有話現在就說吧。”她心情欠佳,也排斥被這樣明目張膽打量。
高茗輕蔑一笑,嗆人的直白:“許願,我可真佩服你。當着同事面叫他哥的時候,你心裏不會不自在嗎?他們知道你這個妹妹做過他的地下情人嗎?”
“還有,來我們所裏這麽勤,怎麽?舊情複燃了?”
許願反感她的語氣,好像她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她也是有刺的,适當時候,也會向那些看不起她的人紮回去。
“我有滿足你好奇心的義務嗎?”她眉心不亂,反嗆回去。
高茗臉色很壞,肉眼可見的在生氣,她總覺得許願虛僞又無恥,如今這無恥的一筆,又在她記仇的小本子上更濃重了幾分。
“許願,我不明白,到現在你為什麽還是不能坦蕩蕩地承認你對他有企圖心?如果你可以坦蕩一點,我或許也不會那麽膈應你,可是你一直沒有,我不得不說,許願,你這個人過分虛僞了。”
兩人從高中要好到大學,是那種無話不說的好朋友關系,許願被校園霸淩,高茗也始終站在她身側,為她和那些校園霸淩者勇敢對峙,給過許願很多感動。
兩個心思單純的女孩子走過芳華美好的歲月,最後卻止步于大學畢業這一年。
誰能想到,一段多年友誼的破裂,僅僅是因為男人。
高茗至今還記得那年夏天,當她開門出去,那副交頸纏綿的畫面沖擊視覺,她仿佛兜頭被涼水潑臉,冷到刺骨,像是血液全部凝固,心髒也凍成了冰塊。
那是離別氣息濃郁的畢業季,她已從A大法律系畢業,順利拿到了最想要去的律所offer,日夜期待着能與那個人朝夕相對,就算說不上幾句話,做他底下的律師助理,每天能看他幾眼也心滿意足了。
怕許願笑她步步為營觊觎她哥,出于女孩子的羞澀,高茗暫時把這個消息瞞着,準備等以後有機會再告訴她。
許願的大學典禮要晚于她,離正式入職還有一段時間,兩個好朋友商量着要見證對方的重要人生時刻,于是高茗收拾行李,去了許願待了四年的中部城市。
畢業典禮那天,她完全沒料到會見到他。
光風霁月的青年,只是穿着簡單清爽的T恤牛仔站在那裏,俊朗儒雅的臉浮起輕輕淺淺笑意,便聚斂了滿室光芒,所有人都不像他,所有人都不及他。
當時她小鹿亂撞,眼睛都不知該往哪裏放。
她的意中人就該是他這樣,有得天獨厚的出身,集英俊和才華于一身,光芒萬丈,又謙虛低調,無限接近于完美。
林季延特地挪開工作飛來,作為許願唯一在場的家人,全程參加了她的畢業典禮。
他是最貼心善良的哥哥,來之前做了一件事,惹得許願熱淚盈眶,眼睛紅了很久。
在許願爸爸的病房,他特地架設了一臺超大電視屏幕,配合立體環繞音響,屏幕上有攝像頭,能夠實時傳送病房畫面,同時,許願在畢業典禮的每一幕也被他拍攝下來,通過光纜傳送到病房內的大屏幕上。
而他自己親自充當現場解說。
“願願今天穿上學士服了,她是文科,所以領口是粉紅色的,她今天很精神,是個大女孩了……現在她上臺,學院院長會親自給她頒發畢業證書,還會為她撥穗——”
當時她就坐在他鄰座,是未曾有過的離他最近的距離,雖然他眼裏自始至終只有許願這個妹妹,她卻沉浸在這一刻快要昏了頭的幸福裏。
再也看不見臺上容光煥發的許願,她滿心滿眼都是他——
而典禮結束後的那個清晨,教她深切體會了,什麽叫做“天堂墜落地獄”。
林季延的朋友有一棟空置的別墅,他便借來鑰匙,供許願和她的同學們開畢業趴。
他們在那裏烤肉喝酒,大聲嬉鬧,深夜玩狼人殺。
兩天後,同學們一個個踏上歸途,別墅裏只剩下她和許願,還有明天即将坐飛機離開的林季延。
許願當晚高興過頭,喝到爛醉,說瘋話,不停喊“爸爸”。
“——爸爸我畢業了。”
“——爸爸我想吃番茄炒蛋。”
“——爸爸我要回家。”
酒醉後一聲聲的“爸爸”傷心欲絕,她手忙腳亂照顧許願,眼見着林季延一步步如天神般邁步走來,英雄救美的卻不是她,而是許願。
他不費力氣地彎腰抱起她,許願柔弱無骨的手牢牢圈着他的脖頸,瘋言瘋語喊他“爸爸”,像迷路的小孩一樣依賴又無助,而他那可一刻的眼神溫柔到高茗多年後還是嫉妒得想發瘋,每每想起,一顆心就被剜去一大塊,只剩蒼茫空洞。
他哄懷裏的人:“乖啊,回去床上睡覺,夢裏爸爸做好番茄炒蛋等你,再不進夢裏,他就上班去了。”
許願沾着濕淚的長睫如蝶翼顫動,在他懷裏漸漸手腳放松,陷入一片恬靜安寧。
作為在場唯一的第三者,高茗杵在一旁,總覺得哪裏不對勁。
女性第六感告訴她,許願和林季延之間的磁場不對,他們本就沒有血緣關系,又是血氣方剛一觸就燃的年紀,怕不是異姓兄妹那麽簡單。
但高茗又安慰自己,許願多少知道她暗戀她哥的,何況她有喜歡的男生,她隔壁班有個高大白淨的男生,是他們學院系草,她很有好感,總是會坐到他後排,大大方方注視他的側臉。
高茗相信她是有底線的人。
她責怪自己多疑,把好友看得那麽龌龊。
當晚林季延回房後,高茗出于內疚心理,安頓好許願沒有回自己房間,而是悄然留下陪她過夜,想着半夜若是她醒來,還能幫忙遞杯水什麽的。
反正床夠大,她們高中時,也不是沒有在一張床上睡過。
一夜無夢到天亮,她迷糊起來上廁所,踢開被子,揉着眼睛進了洗手間。
當她赤着足、半眯着臉開門出來時,在一片晨光熹微中,毫無防備地看到了目眦欲裂的一幕。
俊偉的男人将慵懶嬌弱的女孩子抱坐在膝上,女孩軟軟依靠在他肩頭,睡裙的細帶從潔白無瑕又細嫩的肌膚上滑落,挂在藕節一般的上臂,再往上,側臉輪廓清俊的男人,雙唇熟練找到那片粉色柔軟所在,四片唇瓣柔情蜜意貼在一起吸吮甘甜,女孩仍阖着眼,還在半夢半醒之間,卻憑着身體記憶,在男人的引導下,渾渾噩噩不争不吵地配合回應,進行着這挑戰人倫的秘吻。
而黑色公文包就在林季延腳下,昨晚他就提起過,他要趕早班飛機回A市。
這對名義上的兄妹,在用親吻來告別。
高茗看着對面閉口不言的許願,多年過去,回想那能讓人血液倒流的一幕,至今意難平:“我真不明白,你們明明分手了,為什麽你又要回到他的視線裏折騰他?為了得到采訪他的機會,你花了不少心思吧?”她很不想問,但又禁不住好奇心,“你們,難道又在一起了嗎?”
“你說啊,不要再裝啞巴了。”
“高茗。”許願終于遲緩地動了動,擡起一雙沉靜眼眸,“大膽告訴他吧。喜歡一個人,只是滿足于待在他身邊,是不夠的,重要的是,會讓自己痛苦。”
“倘若愛他,更應該先愛你自己。”
“你一直很勇敢的,不是嗎?”
高茗聽完不由一愣,精致的臉難堪地朝着窗外,連連苦笑:“你懂什麽?告白是那麽簡單的嗎?我的工作還要不要?他那個人——”
嘴角嘗到點點苦澀,“不會讓我留下來的。”
許願共情到她的無奈糾結,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拿鐵的苦從舌尖蔓延到了舌根,這也是她不喜歡咖啡的原因之一。
“高茗,我們都是困獸,不用比較,我過得不如你。”她看向對面的女孩,憶起舊日在一起玩鬧陪伴,那真是一段好時光,“我和他不會有結果,這是我可以明确告訴你的,你可以放心。”
“還有,過去的就放下吧,生活本來就難,女孩就不要再為難女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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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以音樂為賣點的酒吧Flee,年輕具有浪蕩氣質的主唱正抱着吉他彈奏一首舒緩憂傷的失戀情歌。
臺下客人暢快喝酒聊天,享受靡靡的夜晚氛圍。
吧臺處,坐着兩個男人,惹來妖嬈單身女郎的頻頻打量。
當然是因為坐左手邊的年輕男人。
腿長,身材一流,氣質卓絕,看他穿着和腳上锃亮的皮鞋,應該是一個需要整日出入高級寫字樓的社會精英,只是現在,禁欲的白襯衫領口解開兩顆扣子,優秀鎖骨若隐若現,領帶松松挂在胸前,手上散漫夾一根煙,半眯着風流不羁的眼,處處漫不經心卻又無處不在奪人心魂。
他斜斜叼着煙,沉醉吸一口,修長食指熟練撣了撣煙頭,嗓子被煙熏得暗沉:“依你所見,是個什麽樣的男人?”
坐在他身邊的男人要更年輕一些,中規中矩的普通人長相,對着這個氣場強大的男人,強裝着鎮定,但還是不自覺間流露出面對地位不平等的大佬時的緊張氣短。
他是劉律底下分管律師方芹的男朋友,顧佳诩,在一家規模中等的公司做部門主管。
知道對方顯貴身份,他不敢怠慢,普通人投胎技術不行,一生也只有區區幾次機會,錯過任何一次,都可能錯過出人頭地的機會。
他因此格外珍惜。
“挺有野心,最近升職不順利,做了好幾年副手領導也沒有提拔的意思,一直在抱怨公司對他不公平,依他的意思,他這個部門效益不佳很有可能被邊緣化,過幾年整個部門可能就會被直接撸掉,所以升不上去他非常焦慮。現在的女友離過婚,拿了前夫不少分手費,打過一次交道,是個精明的女人。手頭的服裝公司去年走運出了爆款,銷售額破億,姓邢的很想把她拿下,但是女方也在觀望他的前途,他心裏有點急,最近想換車換房子,把自己身價往上擡一擡。”
最近,顧佳诩和林季延私下搭上線,撇開律師光環,林季延作為業內巨頭海順控股的大公子身份更令顧佳诩想要攀附,他目前所在公司屬于海順下游産業鏈,男人到了這個不尴不尬的年紀,誰不想要一個更大更有前景的平臺?
在林季延授意之下,顧佳诩發揮銷售主管的特長,帶着目的接近邢緒林,又借機幫了他一個業務上的小忙,一來二去,打進了邢緒林的狐朋狗友圈,男人喝幾次酒,內裏性格就流露出來,是驢子是馬,幾次酒見分曉。
林季延聽得投入,話很少,多數是顧佳诩在說,他深邃眉眼被缭繞煙霧包裹,若即若離感更甚。
“缺錢嗎?”他不緊不慢問。
“缺!”顧佳诩斬釘截鐵,“非常缺,幾次喝酒都在抱怨手頭緊,問我有什麽搞錢的門路沒有,他手裏兩百來萬,想滾一滾,把換車換房的錢都搞定了。”
說到這裏,他自己先樂得笑了:“要有兩百萬滾成一千萬這種好事,我還打什麽工?”
“怎麽沒有?”
身旁一邊吞雲吐霧一邊喝酒的男人沉甸甸開腔,寥寥四字,就打開了普通人的財富密碼,引得顧佳诩驚訝地轉過臉,一臉求取真經的虔誠表情。
林季延眼皮懶洋洋一掀,嘴角勾起的淡笑冷森邪氣:“贏了坐擁豪宅跑車,輸了跳海自殺的那種,你要不要?”
顧佳诩恍惚幾秒,理智清醒地搖頭說不要,但又很好奇是什麽門路,能讓人短時間上天入地走一遭。
“虛拟幣。”林季延慢悠悠給出答案,吐出一圈灰色煙霧,陰恻恻問他,“敢嗎?”
顧佳诩已然愣住,搖頭又搖頭,這是在墳頭蹦迪的數字游戲,普通人碰都不敢碰的那種,或許有人靠炒幣挖礦走上人生巅峰,但後來者前仆後繼為此傾家蕩産的新聞也聽過不少。
“最近luna幣很火,可以去看看它最近的K線,還在走主升浪,只要膽子夠大,它能帶你坐上雲霄飛車。”
“當然死的也快。”林季延将抽了一半的煙按滅在煙灰缸,猩紅煙火轉瞬寂滅,“一根煙的時間。”
酒吧臺上,換了一個女歌手,嗓音柔情噬骨,在這餘音環繞的昏暗氛圍當中,顧佳诩心驚肉跳,隐隐猜到了他要做什麽,手心出了一層薄汗。
這是個狠人,他要邢緒林死。
“去把這條路子告訴他。”林季延眉眼冷酷,殺人不見血的狠絕。
顧佳诩不吭聲,眼神帶了點猶豫,小夥子雖然腦子靈會做事,到底還是年輕。
林季延輕飄飄瞥他一眼。
“怕了?”他又點燃一根煙,只是不吸,任由煙草燃着,煙絲袅袅,運籌帷幄的氣勢,“只是給他指條路,至于這條路要不要走,怎麽走,走出什麽結果,是他自己的事。”
他笑得輕描淡寫:“跟你我又有什麽幹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