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剛才那股嚣張恣意勁已經随着林季延這句輕飄飄的威脅, 散得屁都不剩,周勒多麽能伸能屈一人,站起來, 江湖氣十足地抽出根煙,讨好谄媚姿态擺得足足的, 卑躬屈膝說:“季延,你可千萬別聽她一面之詞,再說這中間有些誤會,還沒到打官司上法院的程度, 她要找你打官司, 你可萬萬不能接。”
剛才還一口一個“林狗”, 現在恭恭敬敬喊“季延”,變色龍都沒他機靈反應快。
林季延老神在在接過這支煙, 撚在手裏把玩, 不介意讓兄弟看到他大律師清高的一面:“女性未婚生子被抛棄,本來就是社會弱勢群體,現在男方還想去母留子,女方走投無路已經準備好跳樓維權了,這案子我要是不接,有違法律人匡扶弱小的精神。”
“什麽?她要跳樓?”周勒眼睛瞪得如銅鈴, 氣勢洶洶站起來就要往外走, “消停沒幾天又來事,真他媽的不省心。”
“她要弱勢, 這社會就他媽的沒有弱勢群體裏,老子上哪裏說理去?”
暴跳如雷往外走, 結果沒兩步, 腳下冷不丁伸出條長腿, 一絆,周勒差點摔出狗啃泥的銷魂姿勢。
“先別走。”林季延眼尾投來冷冷一眼,“把你今天遇到她的場景跟我仔細說說。”
周勒在氣頭上,拿捏到他命門:“她是誰啊?”
又故意問陸豐南:“老陸,你知道不?”
陸豐南又沒有吃飽了撐,才不想卷進爛事裏去,揮蒼蠅似的嫌棄:“讓你說你就說,我們做生意的,最好不要惹毛律師,特別是冷面心黑的那種,不然沒有好果子吃。”
兄弟們各有各的煩心事,工作狂傅珩這個點了還開着電腦翻新一季公司財報,周勒沒找到幫腔的,又坐回來,把今天遇到許願的情形一五一十敘述了一遍。
林季延把煙點着,照例還是不怎麽抽,喜歡在煙絲燃成灰燼的那短短時刻裏想明白一些事情。
“那警官說案子還沒有進展?”
周勒這個老煙槍噴出一口濃煙:“給許願留了聯系方式,說有進展了跟她聯系,我看這案子是沒指望了,又沒證人又沒監控,老頭還一直醒不來,真相估計早埋土裏去了。”
“我不同意。”一直寡言的傅珩擡起臉,慷锵有力道,“世間自有公道,能量也是守恒的,所有真相,雖遲但到。”
別人說這個話也就當玩笑聽過去了,但只要是傅珩出口的話,就要正經信一信。
這一位,精準預言過近幾年最大的一次華爾街金融危機,在多米諾骨牌倒塌金融海嘯席卷到國內股市期市之前,将所有人放在他這裏操盤的巨額資金全數套現,市場跌得鬼哭狼嚎,提前逃脫的他握着大筆資金隔岸觀望,就這水準,誰要敢批評他沒有一點預言的能力,這幾個兄弟頭一個跳出來跟對方幹架。
“別人說我不信,傅珩一開口我就當真理來信,嘿,沒準警察真能把當年這個黑手給找出來了。”周勒又吧唧一口煙,“許願也真挺可憐的,爹活着跟死了沒區別,媽呢有小的也顧不上她,昨晚見到她,瘦得跟杆似的,我看她挺在乎她爸那案子,一開始還能跟我開幾句玩笑,跟那警察聊完,跟我多說一個字都嫌煩。”
“能不在乎嗎?”陸豐南接茬,“這是血海深仇,換了你我當中任何人,父輩的仇恨就是我們的,死了也要把兇手揪出來鞭屍,才能出那口惡氣。”
兄弟們在旁議論,唯有林季延沒搭腔,整個人深陷在沙發裏,手裏的煙霧袅袅缭繞,他那張面無表情的俊臉隐在煙霧之後,影影綽綽,神情更顯深邃莫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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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偶遇周勒,她是大老板幹妹妹的消息傳開,許願和橙天娛樂的藝人打交道就順利多了,完成李穗采訪之後,之後又完成了兩個老戲骨的專訪,網上也出現一些關于她的讨論帖,大意是,某高顏值甜美系網紅女記者把大量直男流量從社會版帶到了娛樂版,總之某電視臺還真挺能搞事。
她能把工作毫無錯漏地完成下來,有幾次在茶水間遇到頂頭上司單總監,迎面撞到,女魔頭會朝她很輕微地扯一下嘴角,再不像初來時,總是不茍言笑,用懷疑的目光看她,開會時一個眼鋒射過來,刀子一樣。
新的任務又布置下來。
“小許,準備一下下周Misspink的演唱會,要做現場報道。”
下午,出了會議室,她回到工位,發現一杯咖啡還有一袋麻薯放在她桌上。
她沒有點過外賣,以為是同事手筆,環視一圈四周,同事們桌上并不見任何下午茶的痕跡,于是懷疑是齊曉暮。
正要聯系她,一條信息先跳出來,對方發來一張自拍照圖片。
根正苗紅一頭短發梳得一絲不茍的大主播,手裏一杯同品牌咖啡,眉尾上挑,五官移位,正在照片裏沖她惡搞指食指。
【傅清澤:女人!除了發胖,你已經無路可走!】
原來是他。
許願笑着打字感謝:【謝謝你的下午茶】
【不要想賴掉我的小龍蝦,每周兩次,我還記着呢】
【不是每個月兩回?】
【今天的下午茶就是提醒你,月底了啊】
【行,那明晚吧】
可惜到了明晚,又有突發工作要加班,于是明晚又明晚,周五晚上,兩人下了班,在上回的夜市碰頭喝啤酒吃小龍蝦。
傅清澤一口就灌下去半罐可樂,豪氣萬丈地打了個響嗝:“這周太他媽累了,我當年肯定腦子進水才報了播音專業。”
這周有個國際級別的論壇在A市召開,傅清澤這個主播難得跑外勤,身兼數職,精神高度緊張,畢竟那麽多觀衆盯着,要給出高标準的直播質量,不能出一丁點差池。
“你為什麽選播音專業?”許願問。
“大概因為太帥了吧,其他專業會把我的帥氣埋沒。”傅清澤半開玩笑,見許願紅唇微張,好像真信了,笑道,“騙你的,分數夠了,形象也湊合,就錄取了呗。我是個沒理想的人,随波逐流型,不過可能天生運氣好,做什麽都比較順利,就是現在這個樣子了。”
“明明很努力,幹什麽要裝得只是運氣好,你這樣跟讀書那會兒明明考前用功到半夜,在同學面前撒謊說書都沒翻就睡了的好學生有什麽分別?”許願恨恨地剝小龍蝦。
傅清澤不是第一次領教她的伶牙俐齒,被怼得渾身舒坦,厚臉皮說:“你還真猜對了,我就是那些好學生之一。”
“以前覺得老子天縱奇才,可牛逼了,進了社會以後才發現,也就是枚比別人亮一點的螺絲釘,就普通人一個。”他突然湧起一波傷感,“哎,你說有沒有人,是真的什麽都有,什麽都能輕松做到的?就那種,鄰居家的孩子?”
當然有這樣的人了。
許願淡笑,腦海裏浮現的是那個人永遠處變不驚的臉,是真正的天之驕子,智商情商雙高,做什麽都比別人容易許多,關鍵是,論起努力,他也不輸任何同齡人。
那時愛他,也是愛他那份從容沉穩吧?
“你也是別人家的孩子啊。”她掩飾好略顯落寞的情緒,繼續若無其事地剝蝦。
不過有些念頭一旦滋生,大腦就會上.瘾地想起,有個人,曾經那麽寵她,一雙能寫paper的手,會因為她讨厭剝蝦,而耐性十足為她剝好一碗的蝦肉。
他最可惡的地方,也是因為給了她一段海市蜃樓般的熾烈愛情,最後摔落在地時,其實她很疼,花了很長時間才走出來。
傅清澤沒有察覺到她此刻那恍然若失的怔忪神情,突然問:“對了,你為什麽做記者?”
這問題把許願問得難過起來。
“因為我爸爸。”她說,“他是個很優秀的記者,我想将他沒完成的事繼續下去。”
随即苦絲絲一笑:“可是我不知道……我現在做的事,算不算是一種他事業的繼續,應該不是的,如果他知道了,只會覺得我這記者,當得太小兒科。”
傅清澤好像聽懂了什麽:“對不起啊,我不該問這個問題的。”
“沒事,不是你想的那樣,他還沒死。”許願笑裏有哀傷,“他只是睡着了。”
傅清澤“啊”一聲:“說起來我伯父也幹過好些年記者,後來新聞跑不動了,進了我們傳媒大學新聞系做老師,讀書那會兒他開講座好像提起過有一個很出名的記者摔成了植物人,叫什麽來着……”
他在絞盡腦汁回憶那個模糊的名字,許願倒也不清楚記者界有沒有第二個摔成植物人的記者,某種程度上,調查記者因為揭露現實下的人性陰暗,總是以身涉險,這些年出過事挨過打的記者不是沒有。
她放在桌上的手機響了,是唐浣打來的,這會兒她在月隐上班,也不知道找她什麽事。
許願接起來,“喂”了一聲。
“老……許……”
電話那頭傳來唐浣短促的喘氣聲,那聲音許願太熟悉了,像是在嗓子眼放置了一個哨子,發出高低不一的鳴音,唐浣向她形容過這種感覺,說是像脖子被人死死卡住,完全喘不過氣來。
唐浣哮喘發作了!
許願臉色驟變,神情緊張地三兩下摘掉手上的油膩手套:“唐浣你怎麽了?你沒帶藥嗎?”
“沒,快……給我送藥。”唐浣艱難無比地發出聲音,“送來月隐……”
“好,你堅持一會兒,我這就給你送來。”
這頓剛開始進行的小龍蝦沒法繼續了,許願心急火燎要去買單,卻發現傅清澤已經在她摘手套的那會兒就站起來去把賬單付了。
“走吧,還好我沒喝酒,坐我車子。”他看出她有很急的事,很講義氣地提出幫忙。
許願這會兒也不推了,幸好夜市離家也不遠,她狂奔回家取了藥,又坐上傅清澤的車,馬不停蹄往月隐趕。
“這會所層次挺高的啊。”對于傳說中的月隐,傅清澤也有所耳聞,“我聽朋友提起過,一年會員費就是我們普通人一年的工資。”
他其實已經不算普通人,收入已達到金領級別,能讓他感嘆貴的,也确實只有月隐這樣的富豪才消費得起的場所。
“我朋友在那裏兼職做服務員。”許願心焦,唐浣電話打不通了,也不知道什麽個情況,“能再快點嗎?”
“那你可要答應我,交警叔叔扣我的時候,你得給我送牢飯。”傅清澤油嘴滑舌地踩油門,開始彎道超車,“坐好了,帶你起飛!”
唐浣電話終于撥通,揪心的氣喘聲好了一些,只是有氣無力,讓許願在門外等,她出來。
許願耳朵尖,聽到她身邊似乎有男人,可能是主管之類的角色,怕她出意外殃及到會所。
月隐坐落在環境絕佳的景區,在叢叢密林之間,坐山望水,說它吸收了天地靈氣,也不誇張。
還沒到月隐門口,許願便在小路上一眼捕捉到唐浣的身影,她坐在一個低矮樹樁上,微微弓着身,不是形單影只一個人,身邊還站着個氣質卓然的高個男人。
走近一看,才認出是陸豐南。
“許願?”陸豐南見到她,也面露詫異,随即看向唐浣,“她就是你室友?”
唐浣傻傻點頭。
“快把藥噴上。”
許願暫時沒心情和陸豐南寒暄,給唐浣遞上噴霧,唐浣對着自己噴了幾下,這藥的效果立竿見影,唐浣表情中因為喘不上氣而産生的痛苦緩解許多。
她的注意力全在唐浣身上,身後的兩個男人也在不動聲色觀察彼此。
特別是陸豐南,看着吊兒郎當沒個正形,其實心思不輸林季延,打量傅清澤一眼後,兩個社牛竟然聊上了。
“兄弟在哪高就?”
“我電視臺的,許願同事,您呢?”
“我自己開一小公司,許願是我發小妹妹,我看着她長大的。”
許願聽不下去,什麽叫看着她長大的?明明沒大她幾歲。
“你和唐浣為什麽在一起?”她看向陸豐南,眼神帶上隐約的猜疑戒備,陸大公子花名在外,換女友猶如換衣服頻繁。
陸豐南不正經的毛病又犯了:“因為我俠骨柔腸,我英雄救美啊。”
“這次多虧陸先生了。”唐浣緩過來後表達感激,“我哮喘發作差點被經理發現了,是陸先生幫我打了個幌子,帶着我出來了,室外空氣好,我才好一些的。”
沮喪挂在她年輕還稚嫩的臉龐上:“怪我自己,今天出來急忘把藥帶在身邊了,我真的好久沒發作了,我太大意了……”
“下回別忘就好,今天真的很驚險了。”
許願安慰她,一想到陸豐南在月隐,就忍不住猜想是不是有別的什麽人也在這裏,哪怕人在門外,也不願意逗留哪怕一刻。
正準備走,聽到陸豐南接了一個電話。
“快到沒?辛苦攢局你們一個個的不給面,老顧個女兒奴我已經當他死了,遲早我得把他踢出去,傅珩個死人來了就是看報表,要不是看在他每年替我掙錢的份上我早就揍他了,快到了啊?那你利索點,我這路邊站着迎你大駕呢。”
頭頂橫伸出來的枝丫,在許願臉上投下一片模糊又斑駁的陰影。
不安又盤踞心頭。
來者不是顧淮遠,也不是傅珩,那麽就只可能是周勒,或是,那個人。
她毫不猶豫地開口:“既然沒事了,那我先走了。”
唐浣卻哭唧唧拉着她衣角:“老許你再陪陪我,我腿軟,剛才我們經理有點兇,問我是不是體檢作假了,這份工我才幹了沒幾天,要是被炒了我可就太丢人了。”
年輕女孩臉皮薄,唐浣一個父母四十多才生出來的獨生女,嬌養慣了,确實受不了挫折經不起社會的毒打。
許願大約知道月隐招人标準是很高的,也有點愛莫能助,陪着她發愁。
“愁什麽啊,有我在,炒不了你。”陸豐南好像跟唐浣認識了多久似的,輕描淡寫的語氣彰顯公子哥霸氣,“我外號吵架王。”
唐浣原本以為工作穩了,結果聽完最後一句,眸底又漫上水汽,感覺被忽悠了。
在月隐見到他不是一回兩回了,以為是個多有能量的公子哥,老板也要給他三分面子,原來是靠吵架。
那她的工作還是懸。
許願要她別哭:“工作沒了就再找。”
唐浣傷心:“哪裏都沒有這裏的小費多。”
“你忘了你來這兒幹嘛的?”
“不是來掙錢的嗎?”
許願:“……”
不遠處有汽車朝着這邊駛來,速度不快,銀色奔馳開了近光燈,猶如利刃刺穿夜暮,驚醒了幾只林上栖息的小鳥。
車行到幾人身邊,減速,停下,前排坐了一男一女。
“許願?”武子昕那張姣好的臉從車窗裏訝異地探出來,“你怎麽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