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這回答完全在她預料之外, 許願一愣:“你不必……”
“我會尊重你。”林季延截斷她快要脫口而出的拒絕,“但我也不可能讓你以身涉險,如果一定要, 那我們一起面對。”
遠處還有尖叫的人群,不斷有人流從體育場跑出來, 有安保人員維持秩序,也有一部沖進去察看現場情況,場外已經亂成了一鍋粥,可以預想場內又是何等的混亂危險。
再仔細聽, 進行到一半的演唱會戛然而止, 嘩然一片, 以致許願耳邊嗡嗡的,仿佛出現了幻聽。
小概率事件發生了, 誰都不知道下一秒會遇到什麽, 就像場內那些年輕觀衆,上一秒他們還沉浸在音樂中,下一秒就被人拖拽着,陷入了危險境地。
許願捏緊拳,眸中的光盈盈閃動:“林季延,我不想拖累你。”
“已經拖累了。”他做好決定便不拖泥帶水的風格流露出來, 二話不說接過她手裏沉重的攝像機, 幹淨利落問,“怎麽用?”
許願知道他不僅要擔負她臨時保镖的身份, 而且因為攝像小吳遲遲不回,所以無疑, 他要接下攝像的工作。
沒時間感動, 她三言兩語簡單教他攝像機的初級用法, 兩人便往體育場門口奔去。
沒走幾步,遇到了抹着汗直奔而來的攝像小吳,他顯然很懵。
“怎麽回事啊?小許。”
許願三兩句告訴他場內發生的變故,要他扛上設備跟她往裏去,小吳明顯猶豫了。
“可是——”他臉上的肉因為緊張而微顫,都結巴了,“我們,我們是娛樂頻道的啊……”
言外之意,他們今天的任務已經完成,是可以回去跟領導交差的,又何必去淌這渾水?
場內有人惡意縱火,最嚴重的踩踏已經發生,聚在外面的人一個個吓得不成樣,大家逃命都來不及,他們何必進去做這樣危險的事。
“不管我們是什麽頻道,現在我們的身份只是記者。”許願聲量不高,語氣卻異常堅定,“哪裏有突發新聞,哪裏就應該有我們的身影。”
她的臉上不見絲毫退怯,“如果你不願意,那我自己一個人進去。”
“不行不行,我們是搭檔,沒有放你一個人進去的道理。”見她一個女孩子那麽勇敢,沒怎麽見過這種陣仗的小吳終于戰勝了一時的膽怯,接過林季延肩上的攝像機,熟稔扛在自己肩上。
三人擰成一股繩,逆着人流艱難行進。
小吳見林季延面生,但又十分護着許願的模樣,兩人關系似乎不一般,嘴快問:“哎,這位是?”
許願正要回答“我哥”,只聽身邊的男人仗着傲人身高,一邊護着瘦弱的她,避免她被前方跑的過快的觀衆刮擦撞到,一邊對小吳沉沉解釋自己的身份。
“護花使者。”他說。
她心口溢出一點點微妙的甜,到底因為眼下情況緊急,沒時間和他掰扯,在他助力下,撥開驚恐的人群,往裏沖。
可擠進去比預想之中的更難,烏泱泱的人們失去了秩序感,每張年輕的臉上寫着驚慌茫然,逃生成了他們此刻唯一的本能。
小吳仗着200斤的肥碩身軀,硬生生為後面的許願打開一條縫隙,他滿頭大汗,臉上是被擠而産生的痛苦:“讓讓,我們是記者,給我們一條路。”
“別進去,有人被踩了!”有好心的男聲出聲勸阻,很快被其他尖叫聲蓋過。
看着眼前幾要失控的混亂,林季延下颌線繃緊到極致,黑眸沉斂,整個人蓄勢,将許願更緊地護在自己懷裏,用寬闊肩背強硬将人群和她隔開。
“跟着我!”他大聲提醒,“別自作主張,別離開我視線。”
此起彼伏的尖叫聲很快蓋過他的聲音,但許願還是聽到了,她沒法開口回應他,只好去看他眼睛,用清澈的眼睛告訴他,她記住了。
花了九牛二虎之力,也不知道用了多久時間,他們三人終于逆行到體育場內,不出所料,現場果然亂套了。
舞臺上的女團愛豆已經被團隊緊急護送下場,臺下有一塊區域有火光冒出,煙霧彌漫,受了驚吓的人們像螞蟻一樣四散逃開,羊群效應在顯現,越來越多的人因為恐慌,選擇跟随人流一起往外逃跑,任憑現場工作人員怎麽用喇叭喊叫阻止也沒用。
小型踩踏正在不幸發生。
就在許願他們不遠處,有人不慎摔倒,後面的人因此被牽連絆倒,層疊在一起,無助的尖叫像利刃劃過耳膜,畫面實在太過驚恐。
離他們三人最近的地方,有一個瘦弱的姑娘躺在地上,驚吓令她的表情扭曲,有人驚慌踩在她手掌以及背上,她痛得淚水模糊,大喊“救命救命,不要踩我,不要踩我!”
但是沒人伸出援手,因為站着的人也自顧不暇好不到哪去,他們被擠到步伐踏空,迫在眉睫需一個落腳點。
“怎麽辦?”許願做不到見死不救,卻被人群排山倒海的力道擠得快要自身難保, “那個女孩子——”
她心急如焚地向林季延求救。
——救救她。
她雙唇微顫,如水眼眸柔柔軟軟向他求助。
在一片混亂中,林季延深深看她一眼,這一幕昨日重現,那一年她也曾用這樣含着淚光的目光苦苦求他,但是他毫不猶豫拒絕了。
當時的他們都清醒知道,即便他們當中任何一人出手,那個女孩被救回來的希望也是渺茫的。
他們無能為力,所以他冷靜甚至近乎冷血地拒絕了她,也不許她以身涉險。
他們為此決裂三年。
現在,命運的□□再次轉動,他們再次面臨同一個抉擇。
只不過這一次,一切還來得及。
“抓住這裏不要松。”他攬着許願,将她帶到一個稍許安全,且手抓住能施力的地方,清亮眸子裏全是她的影子,“等我回來。”
“小心點!我等你回來——”
林季延最後看了她一眼,然後毅然扭過頭去。
許願手上施力,要不是同時也拽着小吳,差點也要被人流帶走。
她滿心滿眼都是他的安危,眼巴巴看他如浮萍穿行在人流中,數次被帶着往前走,又拼盡全力擠開人群,向着那個小姑娘靠近。
他的襯衫被擠得皺巴巴,神情卻異常執着,他以一己之力對抗人群的力量,許願的嗓子眼仿佛被堵住,幹澀到再也發不出聲音。
好在他總歸是人高馬大的男人,長年累月保持健身習慣,手臂肌肉結實有力量,在小姑娘絕望之際,穩穩将她一手拉拽起來,姑娘瞬間得救,“哇”一聲大哭。
林季延沒空安慰她,因為距離出事的人群近,抓住入口處扶手,将一個摔倒的男孩拽起來,男孩起來以後,又把自己花容失色的女友艱難拉起,兩人抱着感謝,林季延一拍他肩膀,讓他們三人一起随着人流出去。
至于那邊踩踏最嚴重的地方,已經有安保人員大聲靠近,場面似乎好一些,但被壓在最下面的人,是生是死尚不得而知。
等林季延再度逆行而來,小吳已堪堪穩住身形,帶着許願挪到稍微安全的區域,攝像頭掃視一圈現場後,對準許願,許願拿着話筒,一臉凝重肅然進行現場突發播報。
“各位觀衆,今日Misspink演唱會出現突發情況,現場有濃煙,目前演唱會已經中斷,大量觀衆驚慌逃跑,具體請看本臺現場播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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體育場外。
局面終于恢複了平靜,大量人群已散去,警察和救護車消防車幾乎同時到達,擔架擡着傷者出來,救護車嗚嗚嗚響,将踩踏中受傷的人以最快速度送往醫院。
有人受傷,但好在,多是輕傷,沒有人嚴重到危及生命。
不幸中的大幸。
這确實是今晚城中大事,許願所在的市電視臺成為最早發布突發事件的媒體,城市成千上萬正在電視機前的家庭,聽到傅清澤傅主播凝重地說“現在插播一條緊急新聞”,接下來,他們又再度在黃金新聞時間裏看到了久未露面的許記者。
電視屏幕前的許願許記者一改過去樸素的形象,今晚的她明顯比往日精致,但她不茍言笑的神情卻明顯比往日緊繃,語速也比平時快,在她身後,Misspink演唱會觀衆席有煙霧缭繞,年輕人在逃跑踩踏,場面混亂到連電視機前的人們都揪緊了心。
這報道顯然也是在危險中進行,畫面在搖晃,許記者甚至被人撞了一下,差點要摔趴在地,但很快有一雙男人的手将她及時拉過來,攝像晃動中,男人的側臉在畫面中一閃而過,男人戴着金絲眼鏡,是一張骨相皮相都上佳的臉。
體育場外的廣場,還有人沒有散去。
許願和主編在通電話,主編對她一番褒獎,誇她随機應變做得好,即使已經離開社會新聞記者的崗位,依然保持着社會記者對突發事件的本能反應,這很難得,也很具有記者精神。
應付完主編,許願挂完電話還未松一口氣,手機又響,看着屏幕上的名字,終于感覺到另一種不安。
是現任領導單總編打來的。
一開始還克制着怒氣。
“小許,晚上的采訪我看了,不得不說,做社會類新聞,你是專業的,你的前領導剛給我打電話了,來給你說情。許願,你的職業素養我一點不懷疑,不過我還是要說一句,做記者你合格,但是做下屬,你是完全不合格的。”
很快語氣開始尖銳:“任何做領導的人,如果有你這樣的手下,是一種災難。人在家中坐,鍋從天上來你知道嗎?這種突發事件,為什麽不先打給我彙報情況?我必須要提醒你一句,小吳的分內職責只是做娛樂內容的攝像,今天還好沒出什麽事,但如果出了,你是要承擔責任的,他沒有義務跟着你冒險。”
單總監措辭嚴厲,劈頭蓋臉一頓批評,每個領導都有自己的立場,比如她的行為在前上司看來是絕對的正确,擁有優秀記者該具備的直覺敏銳,但在單總監的角度,她自身職責不分越俎代庖,甚至不提前知會領導,在流程上犯了大錯。
聽着單總監淩厲的訓斥,許願臉上火辣辣的,手機甚至變得燙手。
她沒法開口解釋,是因為當時情況太過緊急突然,她滿腦子都是沖進去,也曾經在某個瞬間想要打電話給大領導請示,但直覺得到的将是斷然的拒絕,于是她在腦海裏主動擦去了這個念頭。
她讷讷垂下臉:“領導對不起,我知道錯了,不會再出現這種情況了。”
“希望你說到做到。”單總監冷嗤,“再有下次,你就哪裏來回哪去,我這廟小,伺候不了大神。”
電話那頭的她怒氣騰騰挂了電話。
許願右臉的燙意久久不退,像高燒病人,握着手機的手心不知不覺出了汗。
所以,像她這樣的人,是要為可笑的職業精神付出代價的吧?
可更可笑的是,若還是有下一次,固執如她,依然會義無反顧做出同樣的抉擇。
“挨批了?”林季延站在她身後。
許願轉身,烏黑眼眸清澈,她默然承認。
林季然将她的落寞看在眼底:“想過做女俠的後果嗎?”
他語調平靜,甚至聽不出諷刺挖苦,只是眼神裏帶着柔軟的憐憫。
許願知道他在問什麽,在晚風中倔強地抿了一會兒唇,才張口誠實道:“想過,不會有人理解我,也不會有人誇我敬業,就像爸爸一樣,給了公衆很多真相,也讓黑暗浮出水面,但對他個人來說,他為他做的事幾乎犧牲了所有甚至生命,他就是個傻瓜。”
她深深吸一口氣,眼底有動人水光:“可是,沒有他這樣不計付出的傻瓜,我們這個社會就永遠不會有進步。”
“林季延,你知道嗎?”她看上去要哭了,卻始終沒有任由眼淚溢出眼眶,“我是他女兒,我很自豪我也是傻瓜。”
微風拂動。
有心動的聲音。
林季延深深凝望着眼前荏弱卻倔強的女孩,她終于收起爪子,向他袒露傷口。
他的心口也微微感到疼。
因為她疼了。
世上有一種痛苦,這種痛苦來源于不被理解,來源于以一己之力,對抗外界頑固的聲音。
他沒有做到的事情,她卻正在做。
“傻瓜。”
他走近一步,微微俯下身,拇指輕輕拭去她眼眶裏快要流下的液體,看着她的眼睛,笑得比風還溫柔,“因為你是這樣的傻瓜,所以我才那麽驕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