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這一晚演唱會的重重心跳經歷, 令回到家後的許願精疲力盡,洗完澡癱倒在床上,關了燈, 只留床頭一盞小夜燈,她神思恍惚地盯着這扇夜燈, 不由自主想到了林季延的眼睛。
真奇妙,每當她滿身疲憊,他總是會及時出現,成為黑暗中陪伴她的唯一一盞溫暖的夜燈。
但是, 他也曾給她帶來過無盡長夜。
三年前的種種又浮現在眼前, 讓她想起來時, 還是會輾轉難眠。
那年,自他從英國回來後, 兩人的關系再不複往日的親密無間。
問題出在她身上, 因為她心裏有了疙瘩。
這疙瘩一日日長大,逐漸擴大成濃瘡,讓她每日郁郁寡歡,以致快到周末時,她會陷入很奇怪的矛盾情緒之中。
既思念着他,深深迷戀他的男人味, 可見到他之後, 想到他插手父母婚姻,強迫她媽離婚, 迫使她媽又不得不依附于另一個男人,這讓她覺得, 她的愛情是不正當的, 如果他和她能在一起, 需要靠犧牲家人的福祉,這本身就說明,他們不應該在一起。
她沒法只做戀愛中的小女人,因為這太自私了。
林季延明知她年後表現得反常,面目冷淡,也不再每分每秒粘着他,卻裝作不知情,只是更溫存體貼,床上不會只顧着發洩,而是更在意她的感受,他在黑夜裏強勢又溫柔地拿捏着她所有感官的體驗,讓她身如浮萍身不由己,讓她被操控,根本離不開他。
床下,從飲食起居,他周到照顧她的生活,平時在單位裏被前輩使喚的她,到了周末,會成為女王,什麽都不需要她做,只需要看着他系着圍裙,動作娴熟地準備兩人的三餐。
他在美國留學那幾年,廚藝早就精湛。
完美的情人、理想的二人世界、契合的X生活,所有令別的女孩豔羨的一切,許願都已唾手可得,可大約是因為得到的太過容易,像是天上掉下的餡餅,反而令她的不真實感一日日加劇。
這是他為她搭建的空中樓閣,幸福似乎觸手可及,其實都是虛影。
她甚至不曾真正了解枕邊人,又談何幸福?
她屢次想要和他提兩人父母的婚姻,想要從他口中了解到真相,可是總找不到開口的機會,平時他脾氣太好了,細致入微照顧她,她有時候很想學那些刁蠻的女人發一通脾氣,可他把男朋友的職責做到了幾乎滿分,令她完全找不到一點機會。
兩人爆發的第一次激烈争吵,導火索是一個女孩子。
那是許願在工作中認識的女孩,外省人,比許願小一歲,有一份收入一般但足夠生活的自由工作,是許願在采訪中認識的朋友。
當時報社做了一期“世界抑郁症日”主題的采訪,黎梨便是她的采訪對象之一。
黎梨已經身患抑郁症兩年,原生家庭的壓迫,創作路上遭遇的白眼歧視,令她整日生活在負面情緒當中,本就性格敏感的她抑郁成疾,且越來越嚴重,她是本地一個無名漫畫畫手,在社交媒體坦陳自己的病,許願當時需要采訪對象,偶然情況下點進了她的個人主頁,看了她點點滴滴的日常敘述後,發現在同一個城市,便嘗試着在社交媒體上私信她,詢問能否接受采訪,黎冰欣然同意。
見面以後發現是很軟萌的一個小姑娘,有各種二次元的愛好,見面當天穿着漫畫人物的水手服,可愛甜美,談吐也很有禮貌,是見了會想要做她朋友的小姑娘。
許願難以相信,這樣一個外表樂觀總是愛笑的小姑娘,會是重度抑郁症患者。
都是性格年齡接近的姑娘,許願心性善良,知道她其實孤僻遠離人群,嘗試着約她出來逛街,兩人漸漸成了一對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黎梨傾吐她做大神槍.手的苦悶,最難過的還是重男輕女的家庭,爸爸早逝,家裏兩男兩女,可在小縣城沒什麽收入來源的媽媽眼裏只有兩個最年幼的雙胞胎弟弟,為了讓兩個兒子過得體面富足,無窮無盡壓榨在大城市打拼的大女兒,黎梨顧念到家裏還有個在初中讀書的大妹妹,深怕媽媽不給媽媽交錢讀高中,于是幾乎所有的收入都老實上交,任由媽媽将她榨得一幹二淨,有時候交完房租,窮到只能買一箱方便面才能把接下來的一個月撐下去,往往方便面吃着吃着,想到從小她和妹妹的面碗裏沒有雞蛋,永遠只能看着弟弟們吃雞蛋,會難過得邊吃邊掉淚花。
許願聽完總是很難過,想着法子接濟黎梨,總是找借口買很多吃的囤積在她家裏,會在下班後拎着一袋子菜跑去她家給她做飯,其實她也很孤獨,需要朋友的陪伴。
以致後來,就連林季延都知道了黎梨這個新朋友的存在,也知道她是個抑郁症患者。
“你每天想這個朋友的時間比我還多。”他微微吃味,哪怕黎梨是個軟妹子,“我也是病人,我也需要你。”
彼時他的唇游移在她頸後肌膚,是他喜歡的姿勢,代表着掌控、誘惑,而許願也常常難以抵禦男人這樣的貼身糾纏。
“黎梨需要我,我希望她不要做傻事,健康快樂地活着,跟我一樣慢慢變老。”
“跟你一起慢慢變老的不應該是我嗎?”林季延跟她一起仰望夜空,随後重重一嘆,“你想過跟朋友一起慢慢變老——”
“卻沒有想過和我一起變成老頭老太嗎?”
許願許久發不出聲音,直到他以吻相逼,才吞吐說:“太遙遠了——”
“遙遠能有多遠呢?”男人在背後擁緊她,兩人投影在地上的影子相依相偎,“像星星離我們那樣遙遠嗎?”
他的聲音缱绻溫潤,許願的心開始怦怦直跳,然後聽到頭頂的他略帶惘然地說——
“可星星,明明離我們很近啊——”
那是他給她制造的虛幻浪漫,可許願還是清醒知道:其實星星離地球有幾萬幾十千光年的距離,那是比遙遠更宏觀的概念。
就像她和林季延,看似每周都能鵲橋相聚,身體的距離常常為負,可在她心結打開之前,他沒法踏入她的內心深處,完全得到她的一顆真心。
進入夏天以後,黎梨的情況開始不妙。
她開始拒絕許願的邀約,也拒絕任何線上線下的溝通,許願屢次去她家敲門,求她開門見一面,她明明在家,卻閉門不開,躲在自己織的厚繭裏。
後來,許願從她的社交媒體,終于得知她這段時間經歷了什麽樣的噩夢。
她辛苦替知名畫手做槍手了好幾月,作品最後在海外賣爆了,這畫手卻并沒有按照合同支付她報酬,而是以各種理由拖延克扣她的酬勞,最後她只能拿到原定數目的二分之一。
維權讨薪的結果是,這畫手在圈內诋毀她的人品,污蔑她潑她髒水、甚至煽動粉絲網暴她,她每天都活在滿屏的負.面信息之中,抑郁症加劇。
那時她還沒想死,積極看醫生治療,加大藥量控制病情。
她的媽媽,卻成了逼死她的最後一根稻草。
因為黎梨已經好幾個月沒怎麽往家裏彙錢,彙過來的錢數額也遠不如從前,她媽媽特地千裏跋涉,跑到G市找她要錢。
然而她視而不見黎梨家裏成箱的泡面,只看到她把大把大把本應該用在弟弟們身上的錢用來給自己看病買藥,尖酸刻薄地指責黎梨:“抑郁症又不是什麽能死人的病,用得着花錢吃藥嗎?”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就是不想給你弟弟花錢,把我們當拖油瓶,自己一個人在大城市過好日子——”
“你想過自己的日子,這是人話嗎?你兩個弟弟成年了嗎?多給他們吃幾個蛋你記恨一輩子,你這麽愛吃蛋,我回去就給你寄幾箱來!”
這些毫無溫度的對話都是黎梨在社交媒體打下的文字,她在平靜敘述完所有的遭遇之後,寫下了最後一段話。
——謝謝好閨蜜願願,你是我黑暗中最後的光,給了我好多歡笑和溫暖哦,喜歡你給我做的面條,此刻竟然有點難過,以後再也吃不到了。對不起啊我的朋友,沒辦法當面告別了,我太累了,不想再背着殼負重前行了。我知道我很自私,但如果可以的話,麻煩幫我照顧下我的妹妹吧,她也是個總是眼巴巴看着男孩們吃蛋的可憐女孩呀:)
許願刷到這些文字時是下午,她不敢置信,抖着手打給黎梨,那邊卻冷冰冰提示關機。
她的人生從沒有這樣彷徨無措過,用最快速度報警,拉上林季延就往樓下沖,直奔黎梨的住所。
可是她根本不在家,她在車上急到掉眼淚,坐立不安不停刷手機,向消息靈通的同事們呼救,然後有同事曬出同城視頻,有一個女孩懸空坐在某寫字樓頂樓,她看着鏡頭裏那小小的身影,手捂嘴發不出任何聲音。
那是黎梨,她身上的那件裙子,恰是接受她采訪時穿的深藍色水手服,她省吃儉用了很久,咬牙給自己買的22歲生日禮物。
林季延把快要失控的她攬在懷裏,擰着眉,囑咐司機再開快點,人命攸關。
那座寫字樓,就是那個知名畫手的工作室所在。
黎梨決定在這裏結束自己年輕的生命。
有人跳樓,警察消防還有救護車都已到場,樓下圍觀了不少行人,都舉着手機在拍視頻,當許願下車,仰望巍峨高樓上正晃蕩雙腿的女孩子,當場低血糖發作,暈在林季延懷裏。
她在幾秒後的暈厥中醒過來,瘋了一樣要沖上去:“我要上去,我去勸她,我說的她一定會聽的,放開我!林季延我求你了,放開我!”
她用盡全部力氣,活像披頭散發的瘋子,可是卻遭到激烈阻止,背後的男人,卻在這個時刻成了她最大的阻力。
“她一心求死,不是靠你一句兩句能挽回的,消防已經到了,救人的事情應該交給專業的人。”
林季延清醒冷靜,根本不放她涉險,仗着男人力氣大,雙手發狠縛住她,令她寸步難行,許願只能眼巴巴望着頂樓,确實有身穿工作服的消防人員陸續上樓施救,大型氣墊正從車上被拖下來,準備充氣施救。
她望着樓頂懸在外立面那雙一動不動的雙腿,在樓下嚎啕大哭。
有兩個警察經過,她發了狂般掙脫開林季延的禁锢,沖到警察面前不顧一切說:“警察叔叔,我是那個女孩子的朋友,你們能不能讓我上去,我能勸她下來的,我可以做到的!”
警察和消防溝通後給了她一個不近人情的回答:“消防說了,親友上去效果很差,會加速她跳樓,心理專家已經上去了,你別添亂。”
“我保證不會添亂的,我跟她講道理——”
“她想死呢,講道理不一定聽得進去,以前出過事,親友上去勸,情緒上來了,雙雙激情跳樓——”
警察走了,她哭得像孩子,為自己此刻的無能為力:“我可以的,我要試試,萬一她聽我話呢,讓我上去和她聊一聊——”
“林季延,我求你,讓我去救她。”她哭得滿臉是淚,掙紮過後膝蓋發軟,全身發顫絕望哀求他,“我不能眼睜睜看着她死,我一輩子會內心不安——”
林季延感覺到她的體力不支,一直用手掌托着她纖細的腰。
他的臉還是那麽冷靜甚至冷血,将她抱在懷裏,一下一下拍着後背:“願願,我們都是普通人,很多事情,不是我們努力就能有好結果的。”
有人大喊“氣墊充好了”,許願充滿希望地想扭過脖子,可是只聽周圍人群一陣嘩然,有人在喊“跳了跳了”,然後就是一聲悶響,那能讓血液凍住的聲音許願一輩子都記得清晰,是一種骨骼盡碎、血肉重重撞擊地面以致分崩離析的恐怖聲音。
她大腦空白,顫得厲害,林季延的手掌固定她的後腦勺,将她糊滿眼淚的臉強壓在他胸口,不許她回頭看。
“願願,別回頭。”他語氣異常沉重,“記住她最美好的樣子就好。”
她在他懷裏顫抖個不停,嚎啕着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