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萬仞天風（十四）
楊仞聞言頓驚，但見那人臉色穩重，瞧不出有什麽惡意，便笑呵呵道：“原來閣下就是雷纓鋒。嗯，雷兄可是要幫郭師叔擒拿在下？”
雷纓鋒沉默片刻，道：“我只是看過楊兄弟的畫像，知道郭前輩正在找尋楊兄弟；其餘的事，郭前輩并未對我多言。”
楊仞心中微松，點頭道：“那麽雷兄經過此地，是所為何事？”
雷纓鋒道：“我正要去前邊樹林中與花流骛、胡飛塵會面。”
楊仞心念飛轉，笑道：“我猜你們三個是要一同對付趙風奇，是麽？”
雷纓鋒道：“不是。”眼見楊仞神情驚詫，當即說明了情由：先前在青石鎮上，花、胡二人打算先制住趙風奇作為人質，等到了涼州便能脅迫天風峽就範；可雷纓鋒雖然素來欽服燕寄羽，但對天風峽的好漢卻也頗為敬重，主張見到趙風奇應以言辭好生規勸。——兩邊話不投機，趕到方家舊宅後撲了個空，争執更加激烈，雷纓鋒索性便離了兩人，自行東去。
楊仞聽得将信将疑，轉念又想：“此人武功極高，方才又救了我，似也不必出言騙我。”便道：“原來如此。不過雷兄既已在多日前與花流骛、胡飛塵分道揚镳，又如何能得知他們此刻正在樹林裏？”
雷纓鋒道：“我與他倆分離後，便去找尋峨嵋‘織星劍’的戚晚詞前輩，想請她來定奪此事；只是戚前輩行蹤不定，直到今日早些時候，我才與戚前輩匆匆見了一面，這才從她口中得知，花、胡二人竟已擒住了趙風奇前輩的手下，要在林子裏設計埋伏趙前輩。”
楊仞恍然道：“如此說來，是花流骛他倆派人知會了這位戚前輩？”
雷纓鋒猶豫片刻，道：“戚前輩究竟如何得知此事，卻沒向我提起。”
楊仞瞧見他神色異樣，心中一動：“花流骛他倆做事卑鄙鬼祟，有違正道，未必敢報與戚晚詞知曉……難道說，那一衆天風峽刀客裏真有內奸？”想到這裏，腦中忽然閃過了俞淩對着趙風奇躬身長揖、上馬馳去的身影。
雷纓鋒道：“楊兄弟，我聽郭前輩說，先前本是趙前輩在一路護送你，料想此刻趙前輩也在左近吧？”
楊仞聞言笑道：“雷兄，你張口便是戚前輩郭前輩趙前輩的，着實聽得我頭疼……”
一邊說話，一邊暗忖：“若兩方打将起來，也不知這雷纓鋒到底會幫誰，若他也要為難趙風奇，我便須得設法将他耗在這裏；可是此人似乎很有些剛直厚道，若讓他去到林子裏，興許還能幫着趙老兄。”他與雷纓鋒相遇未久，終究不敢深信，一時間計較難定。
雷纓鋒打量楊仞神情，語氣認真道：“楊兄弟，你若不便相告，那也無妨。我現下便須趕去林中等候趙前輩；我等既奉燕山長之命行事，自當光明磊落，決不能任憑花、胡二人陰謀算計天風峽。”
楊仞與他對視一眼，點頭道：“雷兄是個坦蕩人，我也不瞞雷兄，方才正是趙風奇将我制住，他已孤身去林子裏了。”
雷纓鋒一驚，道：“只盼此刻尚未有什麽死傷，否則局面便不可挽回了。”說完便掠過巨石，朝前方的密林大步行去。
楊仞趕忙也繞過巨石，但見雷纓鋒的步法實在難稱俊雅飄逸，只是如不會輕功之人那般沉肩揮臂地奔跑，卻迅捷如電，頃刻間已奔出數十丈遠。
楊仞凝勁将輕功催運到極致，過了好一會兒才追上雷纓鋒，與他并肩疾行，随口問道：“雷兄，不知你修的是什麽內功，不但一下子就解開了我的穴道，還能跑得這麽快，嘿嘿，當真厲害。”
雷纓鋒道：“那是我金陵雷家的獨門心法，名為‘岩雷’。”側頭看了楊仞一眼，又道，“楊兄弟，你所修內功也很厲害，在疾奔之際仍能從容說話。”
楊仞笑道：“這叫作‘乘鋒訣’，乃是天下第一內功。”
雷纓鋒道：“原來如此，方才我為你解穴時，便察覺到你的內息運轉頗有獨到不凡之處，絕不輸給‘岩雷’，沒想到卻是天下第一內功，難怪這般神異。”
楊仞聽他語氣樸實，毫無嘲諷之意，不由得奇道：“許多人都不信乘鋒訣是天下第一內功，往往嘲笑我是胡吹，雷兄倒是與衆不同。”
雷纓鋒微笑道：“我從前雖未聽說過乘鋒訣，但我見識尚淺，自是不能遍知世間武學，那也沒道理去嘲諷楊兄弟。”
楊仞心下甚喜，笑道：“我倒覺得你的見識很高，至少高過趙風奇。”忽而想起一事，問道：“雷兄，不知那花流骛與胡飛塵可曾也見過我的畫像？”
雷纓鋒道：“先前在青石鎮上，郭前輩将畫像拿給我看時，他兩人卻尚未來到。”随即又道，“楊兄弟放心，等到了林中，雷某自會護你周全。”
楊仞道：“那倒也不必，多謝雷兄。”心說：“這雷纓鋒分明是燕寄羽一夥的，卻又要護我、又要幫趙老兄，做事正派得很，倒是與郭正挺像。”便笑嘻嘻道：“雷兄，你和郭正一定是好朋友吧？”
雷纓鋒一怔：“我與郭前輩只有過一面之緣罷了，楊兄弟何出此問？”
說話中兩人已來到密林邊緣，楊仞道：“我只是随便問問。嗯，先前雷兄去請戚前輩定奪，不知她對天風峽之事究竟是怎生想法？”
雷纓鋒聞言神情一黯，示意楊仞緩下步履，兩人在林子裏走出一陣，雷纓鋒才道：“戚前輩覺得天風峽刀客極難約束，已打算要在涼州大開殺戒。”
楊仞道：“若是如此，雷兄又打算怎麽辦？”
雷纓鋒輕嘆一聲，正待作答，前邊一株大樹後忽然走出一個身穿裘衣的年輕漢子，打量着兩人，冷聲道：“此地不久就有大事，兩位若不想喪命，便請繞開這林子吧。”
雷纓鋒認出這人是朔州胡家弟子的打扮，便拱手道：“在下雷纓鋒，來此地正是要面見貴家的少主胡飛塵，勞煩閣下引路。”
那漢子臉色微變：“你真是雷纓鋒？”
雷纓鋒道：“正是。”
那漢子猶豫片刻，搖頭道：“我家少主下了嚴令，不許任何人擅入林中，無論閣下是不是雷纓鋒，都請原路折返吧。”
雷纓鋒道：“你家少主正與花流骛一同等候趙風奇前輩，是也不是？”
那漢子一驚，脫口道：“你怎知道？”
楊仞聞言暗忖：“怎麽趙老兄竟還沒到……這可奇了，難道他先前沒進這林子？”
雷纓鋒沉思片刻，不再理會那漢子，看向楊仞道：“料想他二人正在林子深處，咱們再往前走走。”
楊仞應了一聲，大剌剌地跟着雷纓鋒前行。
那漢子一愣，随即厲聲道：“奉勸兩位，莫要自讨苦吃。”
雷纓鋒道聲“得罪”，腳下不停；那漢子張望左右，正欲發喊，卻見雷纓鋒如山岩般厚實的身影已來到跟前，正低頭看着自己，不由得面皮一顫，目瞪口呆。
雷纓鋒道：“你若要喊人來，便請喊吧。”
那漢子又是一愣，猛然醒神出掌擊向雷纓鋒，嘴裏叫道：“快來人，結‘刃網’！”話音未落，掌心已重重拍在雷纓鋒胸口“膻中穴”上，未及欣喜，一股洶湧熱力霎時反蕩回來，順着手掌灌入體內，宛如熔化的生鐵重新凝固在胸口，頃刻阻塞了呼吸。
雷纓鋒站立不動，任憑那漢子在身前摔倒暈厥，眼看前方遠遠近近的樹幹之後閃躍出四個胡家弟子，人人手持一張三尺見方的白網，網繩頗粗，也不知是以什麽材質結成。
楊仞霍然拔刀在手，但見那四人身着白裘，身影飄忽若鬼魅，雖在不斷迫近，卻竟看不清他們腳下何時落足，不禁暗凜：“胡家輕功果然名不虛傳。”——當即凝神戒備，忽又察覺那些白網的網繩上零散挂着許多細碎的刀刃，随着四人的步法變幻，時而折映出白晃晃的微光。
“他娘的，這白裘、白網混雜着白刀子，待會兒打殺起來，那可難分辨了。”楊仞舞了個刀花護在身前，與雷纓鋒并肩而立，正自皺眉思索胡家“刃網”的破解之法，忽見雷纓鋒身形前晃，已迎着四人疾掠而去。
那四人對望一眼，倏而齊齊躍起，身形在半空裏穿插交錯，四張粗網瞬時勾連在一起，結成一張巨網，朝着雷纓鋒兜頭罩落。
雷纓鋒步履驟停，坦然站在了巨網之下，似乎方才掠近只是為了方便四人将自己網住。
四人落足後各自撤步，發力收緊網繩；雷纓鋒靜立不動，渾身披滿網繩與利刃，神情卻仍和往常一樣沉穩木讷，仿佛只是披上了一件古怪的衣衫。
下一瞬，雷纓鋒握拳擡臂，輕輕一掙，周身喀拉連響，那張刃網倏忽滑落在他腳下，分散成一截截的碎繩斷刃。
那四人本以為眨眼便能将雷纓鋒絞殺，此刻手上猝然一空，身軀不由自主地後仰；雷纓鋒腳下轉折，踏出一個圓圈，漸次掠過四人，平直無奇地擊出四拳，輕飄飄地印在四人腹間，四人頓覺丹田裏炙熱得似要化散，整個人如被熱水浸透的布料，雙腿再難繃直，驚呼着軟倒在地。
雷纓鋒收拳站定，姿勢樸拙，一板一眼，宛如學拳不久的孩童；随即回頭對楊仞道：“楊兄弟，咱們走吧。”
楊仞沒料到雷纓鋒随手便摧破了這極為難纏的刃網，看看手中長刀，不禁撓了撓頭，收刀入鞘；随着雷纓鋒走出十來步，回頭望去，見那四人兀自有氣無力地癱在地上，訝然笑道：“雷兄，瞧你那一拳也不像有多大力道，卻将他們打得爬不起來了。”
雷纓鋒快步而行，淡然道：“他們體內湧入了岩雷之力，再過兩個時辰便能起身。”
随後，兩人接連遇上了五張“刃網”，共是二十個胡家弟子，均被雷纓鋒輕易擊倒；每當被巨網罩住，雷纓鋒都只是微微抖身一掙，便似有一股沛然巨力在周身骨節間波浪般傳遞，将堅韌鋒銳的粗網震得酥碎。
楊仞樂于不用動刀，笑嘻嘻道：“咱們一路将埋伏破去，趙老兄來時便省事多了。”
雷纓鋒道：“這些埋伏難不住我，料想也奈何不得趙前輩。只是不知為何只有胡家弟子，卻不見花流骛的手下。”
楊仞點頭道：“這确是有些古怪。”
又過半晌，兩人來到林子深處，前方草木漸稀，在不遠處空出了一塊泥地，正聚着不少人，其中卻只有兩人孤兀地站立。雷纓鋒側頭對楊仞道：“花流骛為人冷酷，胡飛塵心思深遠，這兩人都非泛泛之輩，稍後你務須小心在意。”
楊仞答應一聲，随雷纓鋒走到近處，見那站着的兩人裏有個身穿白裘的年輕人，料想便是胡飛塵了：此人模樣溫和，嘴角挂着微笑，瞧來沒什麽出奇之處；再看一旁的花流骛，卻是個紫衣玉帶的貴公子，臉上長了個大瘤子，眉目頗為醜陋。
楊仞暗想：“他娘的，原來世上還有比趙老兄更醜的人。”正自轉念，不經意間與花流骛對視了一瞬，見他神情陰狠，目光裏似帶着一抹歹毒，心中頓時一凜：“莫非他知道我是楊仞？”
耳聽着雷纓鋒與花、胡二人淡淡寒暄了幾句，環顧周遭，九個天風峽刀客跌坐在泥土上，無不怒目瞪視着花流骛，卻都一動不動，一言不發，料想已被封住經脈、點了啞穴。又見衆刀客身後馬車歪倒，地上散落着些許繩索，岑東流與方輕游倚靠馬車躺着，卻是暈迷不醒。
忽聽胡飛塵道：“雷兄既能找來此處，想來我家那些弟子已遭不測？”
雷纓鋒道：“他們沒死。”
胡飛塵微笑道：“多謝雷兄仁厚。”看了一眼身旁的花流骛，又道，“說來也巧，方才我正與花兄猜測今日雷兄會不會來。”
花流骛卻只漠然盯着雷纓鋒，道：“雷兄，不知你身旁這人是誰？”
楊仞不待雷纓鋒開口，已拱手笑道：“在下姓齊名桐，忝任青簫白馬盟‘白’字堂堂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