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萬仞天風(十六)

花流骛聞言略一沉默,點頭道:“齊堂主請吧。”

楊仞眼見花流骛說話中掌心翻動,那長刺倏忽又縮成一枚銀镯,被他慢條斯理地戴回腕上,不由得啧啧稱奇,微笑道:“花老兄,你這镯子能借我玩玩麽?”

花流骛皺眉不語。楊仞又轉頭對胡飛塵道:“是了,還沒見過胡兄的兵刃,不知可也是一張刃網嗎?”

胡飛塵聞言一怔,從衣襟裏取出一方小巧的銅鏡,道:“齊兄請看,這便是在下的兵刃。”

楊仞湊近了仔細打量,但見那銅鏡除了打磨精致之外,卻似與尋常銅鏡沒什麽區別,緩聲沉吟道:“嗯……也不知這鏡子是怎生用法?”一邊說話,一邊偷眼瞥向雷纓鋒,見他兀自端坐不動,臉上隐隐透出灰暗,恐怕一時片刻仍難解毒,心中愈發焦急。

胡飛塵又取出一根細長的絲帶,解釋道:“将這絲帶穿過鏡背的紐孔系住,手握絲帶,便可擲鏡擊人。”

楊仞恍然點頭:“原來是個流星錘。”瞟見一旁的花流骛面色不善,趕忙橫刀轉身,走到雷纓鋒跟前,喝道:“雷兄,莫怪我齊桐手下無情了。”

說完刀尖一垂,霍然又轉回身去,順勢擰腰旋刀,将先前墜落地上的那蓬銀針掃振而起,急飛向花流骛!

——楊仞不信花流骛已将所有解藥都給岑東流吃下,心知只有讓花流骛自己也中了毒針,才能逼他取出解藥,便猝然使出“乘鋒十九式”中的“潑鋒”,此式能潑灑大片刀風,席卷周遭物事襲向敵人,本是用以阻敵逃跑,眼下卻是他練刀以來初次在對敵中施展。

亂針如雨,轉眼即要将花流骛籠罩;花流骛冷笑一聲,從容揮腕,晃出幾個圓圈,那銀镯與銀針之間似有某種奇異的斥力,輕易便将密密麻麻的細針彈得四下飛散。

胡飛塵正駐足于不遠處, 在間不容發之際,身形左右連閃,曳成虛白一片,将彈到身邊的銀針一一避過;與此同時,楊仞踏前一步,又使出一記“潑鋒”,在身前舞出大片的刀花,一瞬裏刀刃上叮當亂響,将倒射回來的銀針又彈向花流骛。

花流骛擡腕正要格擋,卻見楊仞回刀蓄勁,神情中躍躍欲試,似正等着再度彈回銀針,不由得心下暗怒:“此刻哪有閑暇與你小子來來回回地玩耍。”當即朝前矮身一滾,姿勢雖不如胡飛塵的“天衣雲裾”潇灑,卻既躲過了銀針,又頃刻貼近了楊仞,随即翻躍而起,出掌抓向楊仞咽喉。

楊仞立時旁躍閃避,花流骛似早有預料,也不追擊,手掌兀自向前伸直,三枚銀針從袖口急射而出,分取雷纓鋒額頭“神庭穴”、胸口“膻中穴”與丹田“關元穴”。

楊仞一驚,眼見雷纓鋒正自閉目運功,電光石火之間,觑見那三枚銀針自上而下排成一道筆直的豎線,當機立斷使出一式“飛鋒”,将手中的清河刀也豎直地投出——

下一瞬,三枚銀針都撞在了刀身上,推得長刀繼續前飛,啪的一聲輕響,刀面拍在雷纓鋒身上墜地,卻是絲毫也未傷及雷纓鋒。

楊仞在情急中擲刀,出手既快,方位也拿捏得不差絲毫,一瞬間心力耗費極大,長刀甫一脫手,眼前便陣陣發暈,脊背上不斷冒汗,宛如與人劇鬥了一天一夜;未及緩一口氣,心知須得設法延遲花流骛的下次出手,便大喝一聲:

“花流骛,你活膩了嗎,竟敢開罪我青簫白馬盟?”

花流骛方才發出那三針,名喚“天針無斜”,實是他平生得意的絕技,厲害之處便在于認穴神準,絕無半分偏斜,豈料正因如此,才被楊仞偷機取巧地破去,一時間躁怒如狂,對楊仞所言充耳不聞,猛然連踏數步,落掌擊向雷纓鋒額頭。

便在這時,雷纓鋒陡然睜眼,兩道目光宛如從岩石中流出兩道閃電,深深刻入花流骛眼簾;花流骛霎時心驚膽戰,情不自禁地側開頭去,随手揮袖甩出十餘枚銀針,也不看射中與否,忙不疊地向後掠去。

楊仞心中頓松,叫道:“雷兄,你去打花流骛取解藥,我來擋住姓胡的!”說話中腳下疾掠,已與雷纓鋒錯身而過,俯身抄起了清河刀,朝着胡飛塵撲斬而去。

胡飛塵已将絲帶系住了銅鏡,松松落落地持在手裏,也不見腰腿有何動作,便已閃過了楊仞突如其來的一刀,心想青簫白馬盟人多勢衆,近來秦楚又頗得燕寄羽器重,自己可不便與眼前這位齊堂主鬧得太僵;悠悠然晃動身形,不斷避讓刀鋒,時而以銅鏡格擋一下,卻也不急于還擊。

楊仞先前在青石老店施展“天鋒”時莫名失手,以至于被郭正擒住,此時雖又遇強敵,卻也不敢貿然再用此式,便将“散鋒”催運到平生極限,一瞬斬出九刀,同時又混入“泥鋒”的刀勁,只要胡飛塵每格擋一次,經絡中就會淤堵一分,身法便會被拖得越來越慢。

然而胡飛塵的輕功委實駭人,似乎瞧出了楊仞這九刀不同尋常,卻不再持鏡招架,一隙間恍如幻化出九個分身,朝着九處分散開來,将這迅如疾風的九刀盡數閃過,輕嘆一聲,幻身倏忽合一,開口道:“齊堂主,請聽在下——”

楊仞卻不聽他說話,扭頭瞟見雷纓鋒與花流骛一追一逃,在空地上東折西繞,相持不下,每當雷纓鋒大步追近,花流骛便發出許多銀針,将兩人之間的距離重又拉遠;楊仞看得心焦,忽又瞥見昏倒在一旁的岑東流微微扭頭,似乎沖着自己眨了眨眼。

胡飛塵見楊仞不理會自己,不禁又嘆了口氣,道聲“得罪”,一振手中絲帶,銅鏡飛射而出——

楊仞正自琢磨岑東流方才舉動有何深意,聽見飒飒破空之聲,猝然醒神,那銅鏡已至面門,趕忙閃身退步,銅鏡呼嘯着停在眉睫之前,卻是絲帶拉直,再難寸進。

楊仞暗道一聲險,立時揮刀急斬,想趁着胡飛塵尚未收回銅鏡,搶先将絲帶斬斷;手腕剛動,心神倏顫,看見銅鏡的鏡面上竟顯出了胡飛塵的身影,仿佛胡飛塵在一瞬間縮小了百十倍,鬼魅般鑽進了鏡子裏。

楊仞悚然擡眼,眼前卻已沒了胡飛塵的身影,一霎裏脊背發涼,不及細思,憑着心中一絲難以言說的異感猛然回腕,将長刀墊在背後,同時間發足前奔數步。

此時胡飛塵已掠在楊仞身後,正自揮掌拍向楊仞背心,眼看這一掌若擊得實了,不免被立起的刀刃割斷手掌;他素來自負朔州胡家的“天衣雲裾”身法一旦以“鏡狐”心訣催動,實能生出諸多神異莫測的變化,卻不料楊仞年紀輕輕,應變卻如此迅捷機敏,不由得暗贊一聲,徑自撤掌轉身掠向雷纓鋒。

楊仞耳聽背後無人追來,便知胡飛塵想要去相助花流骛,當即擰腰也掠了過去,對着胡飛塵的背後猛劈亂砍;胡飛塵足尖轉折輕微,總能在刀鋒快要及身時甩開楊仞,卻離雷纓鋒越來越近。

花流骛一向對雷纓鋒的修為忌憚頗深,此際眼瞧着雷纓鋒非但沒毒發身亡,反而大步追殺自己,半晌過去,竟是越追越勇,不由得愈發膽寒,連連射出銀針,不是被雷纓鋒閃過,便是被他的拳風蕩開,算着身上銀針将要用盡,扭頭一瞧,驚見雷纓鋒已縱身疾躍而來——

胡飛塵見狀一凜,正自憂心花流骛能否避得開,半空裏雷纓鋒身軀急停,宛如千斤巨岩轟然墜地,旋即回身邁步,迎向胡飛塵。

楊仞暗呼妙極,心知花流骛陰毒狡詐,若是短時難以制住,轉攻胡飛塵實是良策;胡飛塵卻是大驚失色,前有雷纓鋒殺氣騰騰,後有楊仞長刀攔截,當此性命交關之時,将心法提聚到極境,整個人忽然向右一歪,雙足離地,如一片風中敗葉晃悠悠地側飄數丈,躲過了雷、楊二人的夾攻。

雷纓鋒轉身面對胡飛塵,卻不邁步追出,等到胡飛塵腳尖着地,猛然間屈膝俯身,一拳擂進地上泥土!

胡飛塵正值腳下将起未起之際,驟覺一股巨力貼地滾滾而來,身形頓失支撐,被震得沖天飛起,雷纓鋒趕上來一拳,不待胡飛塵再度落地,已打在他的丹田上。

這一拳悄然無聲,卻将胡飛塵打得倒飛出數丈,跌在地上。

方才花流骛眼看雷纓鋒如飛岩般直直朝着自己撞來,直驚得魂飛天外,慌忙又激射出十餘枚銀針,本沒以為能射中雷纓鋒,哪知他竟突然墜地轉身,不由得心下暗喜。

雷纓鋒背對銀針,不閃不躲,忽而雙臂一振,繃直了脊背;銀針打在他背上,發出叮叮之聲,如中金鐵,頹然墜地。

花流骛沒料到雷纓鋒竟能以身軀硬接自己的銀針,心中震駭,呆呆立住。

胡飛塵方才雖被打飛出去,卻覺雷纓鋒的拳勁比自己預想中還弱了幾分,在半空裏便順着去勢以胡家身法化解拳勁,故而才飛出老遠;受傷卻是不重。跌躺在地,身體又古怪扭動了數下,将殘餘的拳勁也都化去,随即緩緩站起,與花流骛默然對視。

與此同時,楊仞以刀拄地,氣喘籲籲;雷纓鋒面色沉凝,似陷入了深思。樹林中風聲嘩嘩,一時無人開口。

忽然間,胡飛塵手捂丹田,腳下一晃,險些摔倒;瞥見雷纓鋒手掌隐隐透出青黑,神情驟緊,脫口道:“雷兄,你将毒質迫到了掌上?”

雷纓鋒默不作聲。

胡飛塵猛覺眼前發暈,丹田裏一股麻癢正自擴散,不待雷纓鋒回答也知“驚鵲神針”的毒性已随着方才那一拳侵入了自己的經絡,當即竭力忍住暈眩,轉頭看向花流骛,正色道:“花兄,你身上可有解藥?”

楊仞望向胡飛塵,不由得一凜:先前這毒發作在雷纓鋒身上時尚瞧不出可怖,轉到胡飛塵身上後,僅僅兩句話的功夫,胡飛塵的臉色已然灰敗了許多,一邊吐字,口鼻中已不斷淌出血來。

花流骛靜默片刻,苦笑道:“胡兄,我已說過,我的解藥都給岑東流吃了。”

胡飛塵聞言澀然一笑,點了點頭,道:“那我唯有自己解毒了。”話音未落,身影化作一線白光,竟繞着這片林中空地飛奔起來。

楊仞不知朔州胡家以輕功立家,将一切內外武學都融入到輕功之中,若要運功驅毒,也須将輕功施展到極致才最為見效;眼看着胡飛塵疾奔了一圈又一圈,宛如瘋癫了一般,心中既覺好笑,又覺詭異。

花流骛掃量了幾眼胡飛塵便收回了目光,死死盯着雷纓鋒,神情陰晴不定。雷纓鋒倏忽踏前一步,花流骛眼神微顫,随之退後了一步。

楊仞哈哈一笑,張嘴欲語,忽見雷纓鋒身軀一僵,直挺挺摔倒。楊仞頓驚,趕忙上前扶起雷纓鋒,但見他雙目緊閉,面色青一陣白一陣,卻已是氣若游絲。

花流骛一怔,臉上漸漸咧開一道刀傷般的笑痕,慢慢說道:“我還真當你這般厲害,竟能将毒性驅淨,原來卻是強弩之末,垂死掙紮。”

楊仞注目花流骛,心知他随時便要進襲,右手擡刀前指,左手抱着雷纓鋒向後疾退,片刻間退過了閉目躺倒的岑東流;花流骛冷哼一聲,灑然振袖,大步走向兩人。

楊仞叫道:“花老兄,你不怕我青簫白馬盟滅你花家嗎?”

花流骛淡淡道:“稍後分明是你與雷纓鋒同歸于盡,青簫白馬盟要滅也是去滅金陵雷家。”漸行漸快,擡腳邁過地上的岑東流,舉掌凝勁便要擊向楊仞——

當是時,岑東流倏然翻身躍起,将花流骛攔腰抱住;兩人身軀相貼,岑東流身上毒針入肉更深,卻也刺進了花流骛肌膚。花流骛眼前一黑,驚怒交集,喝道:“放開!”

岑東流哈哈一笑:“放你奶奶。”卻抱得更緊,鮮血頃刻染紅了兩人衣衫。

花流骛咬牙迸力,身軀原地打旋兒,猛然一頂肩,将岑東流遠遠震飛,随即腳下一個踉跄;勉力穩住身形,從衣襟中取出一個瓷瓶,哆嗦着倒出一粒丹藥,正要吞進口中,忽聽楊仞一聲輕嘯,刀光已撲面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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