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廖敏之的家在城鄉汽車站附近,從北泉高中騎車大概半個多小時,路程不算近,原先父母想讓他住校,但這樣家裏只剩任懷曼和廖可可兩人,廖敏之不願意。

自行車在超市門口剎住,廖敏之拎着書包走進去,任懷曼穿着件印着“康師傅”的藍罩衣,在櫃臺和人結賬。

說實話,這身打扮和老相冊裏那個波浪卷發,穿皮衣,腳踩高跟鞋,騎摩托車的時髦青年完全搭不上邊。

廖可可搬着個方凳坐在白熾燈下做作業,聽見腳步聲:“哥——”飛身過來抱他的書包,熟稔拉開拉鏈:“今天有沒有好吃的,巧克力巧克力,我最愛巧克力了。”

她哥書包裏偶爾會有零食出現,都是自家超市沒有的那種,廖可可嘴饞很喜歡。

客人走了,任懷曼過來跟兒子說話:“天都黑了,怎麽才回來?”

“打球。”

“又跟顧超一起呢?”

“對。”

廖敏之敞開了校服拉鏈,任懷曼在他肩膀摸到一點汗意,趕忙轟他:“校服都汗濕了,快快快,回家換衣服去,感冒了怎麽辦。”

他低着頭“嗯”了聲,邁着長腿,腳步徑直往裏走,掀開門簾,門簾後是個逼仄的臨時小廚房,再有一扇後門通着條巷子,左拐到底是個小路口,旁邊有個黑乎乎的樓洞,邁進去,一樓就是自己家。

這片居民宅有些年頭了,樓間距很近,低樓層光照差,家裏不開燈就顯得很昏暗,廖敏之的房間挨着馬路,窗簾緊閉——平時總有行人在窗下走來走去,好在廖敏之不怕吵,多大聲音都沒關系,住在這裏就很合适。

換了衣服,再回超市,可可已經寫完了作業,在路燈下跟附近的小孩子玩翻花繩,任懷曼看兒子過來:“你看店?我去做晚飯?”

超市很小,勝在便利,只是一直要人守着,從早上七點開到晚上十點,一年365天不歇,家裏只有任懷曼一人,兩個孩子要上學,平時都在後面的小廚房開火,吃飯也在店裏湊合。

“好。”

母子兩人換崗,廖敏之把被廖可可搜刮過的書包拎到收銀臺,任懷曼忍不住叨唠他:“敏之,有人進來,你多開口跟人說說話,都是左右鄰居,能聽懂你說什麽。”

“不說話不行啊,語言發音都會退化,我們做了這麽多年的語訓,不能荒廢了。”

“知道了。”廖敏之點頭,神色平順,“我會說的。”

任懷曼鼓勵性拍拍他的肩膀,扭頭去喊可可:“可可,別瞎跑啊,馬上吃飯了。”

晚飯時間,有人過來買醬油鹽糖,用的是北泉本地方言,廖敏之也能看懂,打招呼、收錢、送客,吐字雖然少,但慢條斯理,話說得很規矩。

這附近的老鄰居都知道,廖敏之兩歲生了一場病,連着發燒八九天,去診所打了幾天的退燒針,回來後耳朵就聽不見聲音了,醫生說是藥物毒壞了耳神經,也有人說是病毒入侵,發燒燒壞了腦子。

那兩年,周圍但凡有小孩子生病發燒,大人都如臨大敵,生怕不小心出點意外。

出事之後,任懷曼和廖峰一直帶廖敏之去省會宛城看病,後來又一趟趟坐火車去首都,去大城市、大醫院,還跑過國內各種稀奇古怪的專科醫院,試過各種偏方,草藥針灸氣功特效丸,卻一直無功而返。

廖敏之四歲配了第一副助聽器。

北泉市太小也太落後,沒有聾啞人學校,也沒有專門的康複機構,那時候任懷曼還是個幼兒園老師,索性辭職,一個人帶他去宛城的特殊教育學校上課。

那年頭的特殊教育,針對廖敏之這樣的重度聽損,還是進聾啞學校,以手語交流為主,學點基本技能。

生病前廖敏之已經開始牙牙學語,能清脆喊“爸爸媽媽”,也學會了不少話,是個神氣可愛的小家夥,任懷曼和廖峰都無法接受兒子以後只能當個聾啞人,比劃着手語說話。

任懷曼不肯認輸,在宛城找了家聾兒聽力語言康複機構,陪着廖敏之學開口發音,後來自己學了言語訓練方法,把廖敏之帶回了北泉,在家給他做語訓。

廖敏之的幼兒園時光,是在家沒完沒了的語訓裏度過的,小男孩貪玩好動,只要他能在凳子上坐得住,任懷曼絞盡腦汁哄他。

等到進小學,沒有正常學校肯收,任懷曼和廖峰托關系找門路,終于把他塞進學校,第一年還是旁聽生,任懷曼陪讀,第二年廖敏之才正式入學。

好在廖敏之的表現一直讓人驚喜,小學三年級還跳了一級,跟上了同齡孩子的節奏。

十歲那年,也許是父母想松口氣,也許是想擁有一個正常的孩子,廖敏之有了個妹妹。

廖可可順順利利長大,廖敏之也不需要語訓和單獨學業輔導,家裏兩個孩子負擔大,任懷曼想着為廖敏之以後打算,開了間小超市補貼家用。

賀蘭訣泡在書房,浏覽了大半天的網頁。

讀唇——

【通過觀察說話者的口型變化,“讀出”或“部分讀出”其所說的內容。】

【聽損者通過視覺信息,收集對方的言語信息,輔助聆聽。】

所以……廖敏之是靠眼睛來“聽”嗎?

怪不得。

他說過,需要她面對着他說話。

交談的時候,他會用眼睛一直認真地看着、注視着。

賀蘭訣以前有看過一部電視劇,敵方人物在交談,神秘特工憑借兩人唇語,從中探取了敵方機密,最後獲得了一線生機。

當時她滿腦子“這也可以”的懵逼,對編劇腦洞佩服得五體投地。

再回到學校上課,賀蘭訣對着同桌,說話突然不利索。

她在他的注視下,不由自主抿了下嘴唇,伸手摸了摸。

天幹物燥,她有點泛唇皮了。

每年春秋,賀蘭訣都容易上火,嘴角會長疱疹,被他盯着看,這豈不是很尴尬。

廖敏之渾然不察她內心的小心思。

她好奇問廖敏之:“廖敏之,你聽力損失多少啊?”

賀蘭訣查了很多資料,對聽力障礙有了點皮毛的認識。

廖敏之低着頭翻書,似乎沒聽見她這句話。

她執着,戳了下他的手臂:“如果我戴上口罩,你戴着助聽器,能知道我說什麽嗎?”

他偏首看着她,良久之後,扯過一張紙,垂眸落筆。

【聽得見,聽不清,聽不懂。】

助聽器只是放大了噪音,他要依賴發聲者的唇形、面部表情、眼神來理解語言。

賀蘭訣涼涼吸了口氣。

她想了想,眨眨眼睛,俯身湊到他面前,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仰着素淨的臉,看着他笑:“欸,我們做個游戲好不好?”

廖敏之身體往後挪了挪,目光帶着疑問。

“我說你猜。”賀蘭訣不發音,做誇張唇形,“你早飯吃了什麽呀?”

廖敏之微微蹙眉,巋然不動。

賀蘭訣雙手合掌,挑眉嬉笑,一臉央求相。

他也不說話,神色清淡,黑眉旋即舒開,拾筆在紙上飛快寫。

【雞蛋、粥。】

“你喜歡看電視嗎?看體育節目,還是電視劇?”

薄薄的眼皮掀開,眸光睨她。

【體育。】

“不喜歡看諜戰片嗎?有沒有想過自己可以去做特工?”

【不,沒有。】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的下一句是什麽?”

筆尖頓住。

賀蘭訣慢聲重複了一遍。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永和九年,歲在癸醜,暮春之初,會于會稽山陰之蘭亭,修禊事也。出自哪篇文章?作者是誰?”

廖敏之的筆尖戳在紙上,眉心皺起,直接扔下了筆,直接不理她。

他好像有點別扭情緒了。

賀蘭訣兩眼彎彎,戳戳他的胳膊,執意要讓他看着她,衷心感慨:“廖敏之,你好厲害。”

“你小時候就聽不見嗎?是怎麽學會讀唇和說話的?發音還發得那麽好,我看很多唇語使用者發音都沒有你标準呢。”

她撐着下巴,自己嘆氣:“這麽難的事情你都學會了,為什麽不能多說說話呢。”

賀蘭訣有股渾然不知的直白和大膽。

廖敏之直直看着她,很快扭過頭去,眼神漠然冷清,只是一閃而過,旋即恢複了平和幽阒。

況淼淼請賀蘭訣喝香芋奶茶,知道她喜歡珍珠和椰果,讓店員加了雙份小料。

“為什麽請我喝奶茶?”賀蘭訣用吸管猛戳珍珠,“無事獻殷勤哦。”

“心情好不行啊,吃人嘴軟,說好聽點。”

“謝謝金主爸爸!”

“我下個月要搬家了!”

“搬哪兒去?”賀蘭訣驚訝,“你不是跟你們同縣的朋友一起住嗎?”

“對。”況淼淼踢開腳邊的石頭,“其實我跟她們關系也不太好,房子是個四室一廳,我住了一間,其他三間住了五個女生,每天上廁所都要排隊,還經常鬧矛盾。”

“房東是個老阿姨,每天過來打掃衛生,随意進房間翻我們的東西,說了也不管用。”

“那要搬到哪兒去呢?”

“我自己找了個房子,那邊是兩個高三學姐,空出了個房間,屋子挺好的。”況淼淼頓了頓,顯露笑意,“和顧超一棟,他三樓,我五樓。”

賀蘭訣被椰果嗆了下:“淼淼。你……你不會是故意的吧?”

“沒有。”況淼淼不承認,“巧合罷了。”

“可是……可是……”

“哪有什麽可是,不是你想的那樣啦。”況淼淼笑着撞撞她,“到時候有空,來幫我搬家哦。”

“好,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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