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Chapter 32

夢到過去不算什麽好事情。

至少對餘杺來說不是。

這些夢裏總會出現千夫所指和人言可畏,總是會看到父母漸漸遠去的背影,留下她一個人在黑暗裏不知所措。還會出現很多很多年以前,不谙世事的天真小女孩問哥哥:“爸爸媽媽會很愛我嗎?”

餘杺沒有太強大的心髒,每次在夢魇侵襲後的自我解脫方式,就是用□□的痛苦來轉移注意力。她的抽屜裏有很多生鏽的刀片。

只是這一次,餘杺在黑暗中拿出利器要傷害自己的時候,一個光點突然出現在遠處。她愣了神,就看見光點變成光團,越來越大,越來越明亮,越來越靠近,直到驅逐了所有黑色,它們将餘杺的內心世界據為己有。

一個長身玉立的少年慢慢走近,然後在餘杺面前蹲下身子,溫柔地搶走了刀刃。

他說:“乖,別這樣。你很勇敢。”

餘杺醒過來。

只見旭日東升,天光大亮。

她的眼罩不知道什麽時候飛到了床的另一邊。

啊,又要遲到了。

星期五三個字有着謎一般的魔力。

會有人在星期五一早上就精神飽滿地說:“周末愉快!”

當然也會有人在星期五的早晨死氣沉沉,姍姍來遲。

“喲,餘杺,今兒挺早啊。”在樓梯口遇上了正準備去別班上課的化學老師。

“周老師早。”連不用上早讀的老師都比她來得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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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老師笑着跟餘杺順路聊了兩句,分道揚镳前說:“今天我的課上不準睡覺啊。”

真是一個可愛的老師。

六中的老師普遍是年輕的新生代,他們能很輕易地和學生打成一片,同時也具有超一般的教學水平。就像六中一樣,是充滿活力的。不像不見天日的十一中。

餘杺突然發現,她對生活現狀已經挺滿意了,雖然糟糕的煩心事仍層出不窮,但至少不是全是煩心事了。

“呀,小餘,真早啊。”

“小餘,你天天這個點兒來教室,我想包庇你都不行。”

“比來巡查的年級主任來得還晚。”

“沒事兒。”餘杺拿出第一節課需要的資料,“按照實際情況記就行,我不介意。”

“也不全是記不記名字的問題,”陳子昔拿出了一個作業本,“我倆昨天生物卷子最後一道題都沒做出來,指望等你來講講呢,你來得再晚一點兒就收作業了。”

餘杺看了一眼題目:“我怎麽不記得有這道題。”

末了又想起:“我昨天好像忘記寫作業了。”

池唐:“……”

陳子昔:“……”

餘杺犧牲了第一節課的專注程度來寫昨天的生物作業,好歹在清作業之前交了上去。

身殘志堅的生物課代表收了她的卷子,找也不找就直接在名單上她的名字後面打了勾。

“小喬你對小餘名字位置還挺熟悉哈。”施寄原路過,“剛剛天天晚交作業的那誰誰交卷子,你都要先看一會兒名單。”

餘杺不知道說什麽,傻站着盯着喬栖看。

喬栖笑:“畢竟我前同桌搬走了,只能天天睹名字思人。”

按理來說,喬栖不算是什麽會花言巧語的性子,但他總是不吝惜于表達情感。

他認為餘杺需要聽到。

“啧啧啧。”姚雪是來補交作業的,“我仿佛聞到了一股那什麽的酸臭味。”

“哪什麽?”姚雪的同桌施寄原問道。

“就是那什麽。”

“你跟我打什麽啞謎啊。”

“沒人跟你打啞謎,是你腦子不開竅哦。”這句話出自坐在第一排的女生。

“開竅不就見光死了。”施寄原摸了摸腦袋,“還是不開的好。”

她們捂着嘴笑起來。

餘杺倒是沒有笑,她就這麽看着喬栖整理好卷子,後者問她:“是有什麽話要說嗎?”

先搖搖頭,又點點頭:“我陪你去交作業,路上說。”

喬栖抱着一摞卷子和一張名單走出教室,餘杺跟在他旁邊,視線落在他有些跛的腳上。

喬栖從辦公室裏出來的時候,餘杺正背着手看自己的腳尖。

他把手伸到她面前晃了晃:“怎麽了?”

餘杺頓了頓,開口說:“對不起。”

本着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的想法,餘杺很快繼續說:“我昨天不該說那些話的,我可能情緒不怎麽好,說話之前也沒有太過腦子,我下次盡量不這樣了。還有……你的腳不嚴重嗎,就這麽走路疼不疼啊,怎麽不叫別人或者叫我幫你收一下作業。”

确實算不上太嚴重,除了走路有點瘸,暫時不能做下肢運動,有點疼以外,也無傷大雅。

但喬栖說:“那你過來點,讓我扶着回去。”

餘杺聞言乖乖走近,喬栖把胳膊輕輕搭在了她的肩膀上,說話的聲音也很輕:“你不是忙着趕作業嗎。”

“那有什麽關系。”

餘杺聽到他輕輕笑了一聲:“與其心疼我,不如先心疼心疼自己呗。”

“沒什麽該說不該說的,你想到什麽高興的不高興的都可以告訴我,別全憋在心裏,我不會覺得你壞脾氣或者怎麽樣。放心大膽點兒,現在是我在賴着你呢。”

“畢竟我也是第一次談戀愛,沒有經驗,很多地方可能也會做得不夠好。如果可以的話,你有事沒事都跟我說說呗,發脾氣說牢騷都可以,我願意聽。就是不要真跟小鯉魚一樣不說話,我覺得,沒有什麽問題是不能一起克服的,你認為呢?”

啊。

談戀愛的真實感這不就來了嗎。

“嗯。”餘杺感覺心髒縮了縮,“那你也是。你不要一直對我說好話,我有什麽問題你也要告訴我,如果你不高興了也可以告訴我。好吧,雖然說是‘可以’,但我很希望你能和我分享喜怒哀樂。”

“坦誠的小魚。”喬栖飛快地捏了捏她的臉,“多可愛啊。”

餘杺裝模作樣地咳了兩聲,沒說話。

比起其他同學,餘杺就沒那麽期待放學和周末了。

不過也只是比起。

她還是很喜歡就這麽躺在床上大腦放空什麽也不想的。

——好吧也不是什麽也不想她承認喬栖的臉總是在腦海裏揮之不去。

如果沒有聒噪的人聲闖進聽覺範圍的話。

“我叫你不聽話!叫你不聽話!說過多少次了作業寫完才能出去玩為什麽聽不見?小小年紀就這麽貪玩我看你以後能有什麽出息!”

喲呵,這阿姨嗓門夠大的哈。

餘杺覺得有點疲憊,很不想從床上起來,但還是得爬起去關上窗戶,不然只能反向休息。

手剛碰上窗戶把手,就聽見一個稚嫩的聲音帶着哭腔說:“憑什麽不能先玩再寫作業!我有沒有出息又不是你說了算!”

啊,有骨氣啊小孩兒。

然後就聽見那阿姨也委屈上了,撒氣扔掉了可能是雞毛撣子或者晾衣杆之類的東西,說道:“你看看你兒子!還學會頂嘴了!打在他身上我不心疼嗎,我一天天的這麽操心到底是為了誰啊!”

那家的父親一看就是個和事老:“好了好了,別生氣了啊,歡歡還小,不懂事很正常。”

餘杺聽不下去了,關上了窗戶。

沒想到嗓門大也能遺傳,那小孩兒像是在爆發:“你們總是把我當小孩子看,自以為是地對我好,從來都不考慮我的感受!一心情不好就打我,還扯什麽大道理!你繼續打啊!打死我算了!”

隔着窗戶,餘杺聽到了什麽東西砸到地上的聲音。

鬼使神差地,她打開了窗。

小學生的聲音裏憋着氣,但還是因為對母親的害怕而有輕微的顫抖,哭聲也震天:“明明……明明是你們沒出息,才、才指望我有出息。你們、才是最自私的。”那一棍子抽下去的聲音,餘杺懷疑這都得皮開肉綻了。

那父親想拉着勸告,一味地說好話,他的嗓門不似那母子倆,餘杺聽不真切了,只知道孩子他媽狠了勁兒地在打。

餘杺閉上眼深吸一口氣,然後對着隔壁大喊道:“阿姨!孩子打壞了國家不給賠的!”

許是因為家醜外揚的羞恥,也可能是被餘杺這麽一嗓子給吓到了,這一家子總算是安靜了下來。

餘杺又呈大字狀躺在了床上。

她覺得,主要是爸媽不太願意花時間在她身上,不然她可能跟隔壁那小孩兒差不多,安安靜靜挨罵挨打都是不可能的,就算不能打回去,嘴上也不能饒人。說好聽點叫有血性,說難聽點就是犟。別人的家長裏短,她沒有資格評判是非,但棍棒底下出孝子是不适用于新時代的,因為這個方法,它擾民了。

太陽要落山了。

餘杺翻了個身,拿出手機發了個信息。

[吵人睡覺頭發全掉]:【天線寶寶揮手手.jpg】

[吵人睡覺頭發全掉]:吃了嗎

[吵人睡覺頭發全掉]:睡了嗎

[吵人睡覺頭發全掉]:你想聊聊天嗎

半分鐘後,語音通話的鈴聲響了起來。

按下接聽鍵,低緩好聽的聲音通過無線電波送到餘杺耳旁,不知怎麽地,讓人莫名想到今天的夕陽。

“想聊些什麽?”喬栖說。

“不知道。”餘杺的小腿在空氣中晃啊晃,“只是想聽聽你的聲音了。”

也許是電流的作用吧,他的笑聲帶上了磁性,聽着很容易心癢。

還沒等到喬栖說話,一個小孩的聲音先傳過來:“哥哥,你在跟誰打電話呀?”

啊,是喬栖的弟弟吧。

聽起來好可愛哦。

餘杺想聽清楚喬栖的回答,于是把手機放得離耳朵更近了一點,但是并沒有聽到什麽聲音。

幾秒鐘後,喬栖開口道:“吃飯了嗎?”

餘杺先是下意識地搖了搖頭,然後想起喬栖看不見,又說:“還沒有。”

“這麽晚了。”喬栖那邊傳來輕微的走動聲,“家裏沒人嗎,還是心情不好了?”

“啊。”餘杺想說家裏也沒人心情也不太好,但話到嘴邊變成了,“你在忙什麽嗎,我不會不打擾到你?”

一陣很輕的關門聲傳過來,喬栖說:“不會。剛才在客廳,現在回房間了。說吧,怎麽不吃飯?”

餘杺咂了咂舌:“忘了。”

喬栖好像嘆了口氣,聽起來很無可奈何:“快去找點東西墊肚子吧,不然待會兒又要胃疼了。”

“我再躺一會兒。”餘杺說,“沒那麽容易胃疼,我非常健康。”

“有人早上忘記吃飯胃不舒服了兩節課。”餘杺幾乎能想象出喬栖有點皺眉的表情,那看起來很有煙火氣息。

“我剛才聽到隔壁吵架了。”

“嗯?”

“那家的媽媽一直在打小孩子,聽着好疼。欸,你們家不打小孩兒吧?”

“不打。”喬栖頓了頓,“我爸媽很少生氣。”

“怪不得,你也很少生氣。”餘杺又翻了個身,躺在床上,手機放在耳邊,閉上了眼睛,仿佛這樣就是在和喬栖面對面交流,“我爸媽挺暴躁的,所以我也很暴躁。雖然更影響性格的是後天因素,啊,但也有先天的關系嘛,性格養成的過程好像是在和基因打拉鋸戰哦。”

“是啊,拉鋸戰。但是你拒絕了命運标好價格的禮物,真了不起啊。”

“別動不動就誇我,我容易膨脹翹尾巴。”

“翹一個我看看?”

“皇帝的新尾巴,你看不見。”

“哈哈,好,我看不見。現在躺舒服了嗎?”

“還沒有,我有點想躺一輩子了。蝸居一輩子雖然有點窩囊,但是好幸福。就像逃避雖然有效,但也很致命。”

“每個人在不同的階段都有選擇蝸居和逃避的權利,只是要承擔相應的後果罷了。鄰居還在吵架嗎,是不是吵到你了。”

“沒有。”餘杺覺得這樣聊天很舒服,“喬栖,我覺得溪城的呼吸失調了。”

“怎麽講?”

“花天酒地和殘垣斷壁之間就隔着一堵牆搖搖欲墜,看着怪吓人的。唔,怎麽說呢……你看我們學校出門右轉幾步就是商業區,左轉幾步卻是平民樓沒有電梯那種。城市化的進程帶來了很大收益沒有錯,但也忽略了很多人的切實利益,我以前到那些地方走過幾圈,我發現他們的生活都很辛苦。雖然人類生活都很辛苦啦,但是,就是不一樣,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看不到希望的辛苦嗎。”

“對,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他們面臨着各種各樣的不如意,也許早就被壓得喘不過氣,還是有認認真真地在抗争。但是現實多殘酷啊,家裏人生病得砸鍋賣鐵去湊醫藥費、全家人的積蓄都用來攢學區房的首付、買菜的時候要為柴米油鹽的分毫價格精打細算。大多數人的人生,是不是都這樣,在碌碌無為中生老病死就過去了?”

“《浮生六記》裏有句話,人生碌碌,競短論長,卻不道枯榮有數,得失難量。其實往下走的每一步都是未知數,生活的意義是主觀定義的,每個不同選擇都值得被尊重,平凡也是很幸福的事情。而且,你也不會泯滅于冥冥衆生的。雖然迅哥兒說‘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和我有關’,但你的生活畢竟不被外人左右,不用擔心的。”

“啊,我還沒說呢,你怎麽知道我在擔心。”餘杺擡起一只手擋住眼睛,“雖然我确實覺得他們的生活壓力太大了,我有點害怕壓力,它們無法轉換成我的動力。在高壓環境裏,我覺得我像一只任人宰割的烤鴨,有點肥的那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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