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不知畏憚 第四更

山蜘蛛的蛛絲可以止血, 一夜過去解開蛛絲,姜照一的傷口也已經結了痂,再不疼了。

昨天上山走一整天, 是為了尋找有關缦胡纓的蛛絲馬跡,

夜裏再下山時,

他帶她在風裏穿梭, 如同一個光怪陸離的夢境,她上一刻還在雲霧裏,下一秒卻已經在山下那條由遠處山巅冰雪融化流淌下來的小溪畔。

風又冷又濕潤,

她的臉凍得發麻, 回來捂在被子裏,小半夜才捂暖了身體。

今天她穿了厚一點的襪子,衣服也換了件更厚一些的。

在酒店吃了早餐,他們就出發去鹿吳山。

大概花了兩個多小時的時間才抵達山腳下, 李聞寂找了一處停了車, 帶着姜照一順着崎岖的山路往上走。

山林看似很安靜, 除了風吹動樹葉的聲音,或是偶爾的幾聲鳥鳴之外, 就再沒別的了。

“你知道他們住哪兒嗎?”

姜照一擦了把額頭上的汗,喘着氣問。

見李聞寂搖頭, 她不由驚詫,“你不知道?那我們怎麽辦?就這麽漫無目的地走嗎?”

“會有人來接我們的。”

李聞寂瞥見一只松鼠的尾巴, 他神情極淡。

“……是嗎?”姜照一有點摸不着頭腦。

越往山上走, 氣溫就越冷了些,姜照一看到有些樹上甚至還覆了層積雪,晶瑩剔透的,很是漂亮。

她悶頭走路, 卻不防前面的李聞寂忽然停了下來,她一下撞到他的後背。

她擡頭,剛要開口問些什麽,卻看見前面不遠處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有兩個人等在那裏。

一個是樣貌年輕秀美的女人,另一個則是頭發枯黃的中年男人。

那個男人居然連胡子也是黃的。

“兩位是第一次來吧?”

那女人才看清李聞寂的臉,原本寡淡的神情驟然多了些色彩,臉上含着笑,竟也變得熱情了些,“倒是很自覺嘛。”

“何絡,”

那黃頭發的男人有點看不慣她這副被美色所惑的樣子,他皺起眉來,目光落在李聞寂身後的姜照一身上,“這不是個凡人嗎?你來做什麽?”

他語氣兇巴巴的,腰間還別着個骷髅頭,看着有點吓人。

“我跟我老公一起來的,有什麽問題嗎?”姜照一鼓起勇氣,從李聞寂身後探頭,回了句嘴。

叫何絡的女人瞧見她抓住了李聞寂的一只手,她終于也将目光移到姜照一的身上,只是那麽随意的一打量,她便笑着對李聞寂道:“先生怎麽找了個凡人做老婆?”

但見李聞寂慢慢悠悠地睨着她,卻好像并沒有什麽耐心同她講話,何絡倒還真有一瞬,心裏有點莫名地發憷。

她撇撇嘴,“沒意思,跟我們走吧。”

那女人走路的姿勢不大端正,晃來晃去地幅度大得很,那男人的背影看着也怪,姜照一牽着李聞寂的手,走了一段路,沒忍住小聲地湊近他,問,“他們是妖怪嗎?”

“是。”

李聞寂輕應一聲。

“那他們都是什麽妖怪啊?”她繼續小聲地問了句。

“一條銀環蛇,一只黃鼬。”

“哦……”姜照一點點頭。

那個黃毛的男人原來是只黃鼠狼,怪不得他連胡子都是黃的。

“我還真沒見過主動來交錢的,這個人倒也自覺。”那男人走在前頭,跟身旁的女人交談着。

“長得也是真的不錯,我還從沒見過這樣好的皮相……”女人不由贊嘆。

“行了何絡,你別忘了你男人是老高,那長得好能當飯吃?不還是得乖乖上山來交錢,我看啊,他就是個慫的。”

男人應該是早看不慣她這做派。

“黃皮,你可別說教我,”女人冷笑着,“把我惹急了,你知道我的。”

“毒婆娘……”

男人啐了聲,倒也真的沒再說什麽話了。

姜照一在後頭,就差伸長了耳朵去聽妖怪的八卦了,但她到底也沒太聽清楚。

莫裏所說的客棧,

原來開在這鹿吳山的一個幽深陰冷的山洞裏。

李聞寂一邊牽着姜照一走進山洞,一邊不動聲色地打量着四周。

到前面豁然開朗的石室裏,竟然十分的熱鬧。

每張桌子前都坐滿了人,或者說,他們幾乎都是幻化成人的模樣的精怪。

“先生,你們先在這裏坐一會兒吧。”

何絡對他笑着說了句,随後柔白纖細的手随便指了張空桌子,便轉身走入另一邊的石道去了。

姜照一才和李聞寂在空桌前坐下來,她就好奇地四處張望。

……?

她怎麽好像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

“李聞寂,我去和他們說說話。”她湊到他面前,小聲說。

李聞寂不免有些詫異,“你不怕?”

“你不是說,我們凡人身上有地火,他們傷害不了我嗎?”她顯然已經開始接受這個世界的另外一面了。

見李聞寂沒有再多說什麽,她就大着膽子跑到接近石壁的那一桌坐下來。

桌上擺滿酒菜,有個老頭喝酒喝得滿臉通紅,旁邊忽然多了個人,他掀了掀松弛的眼皮,也沒太看清她,就含含糊糊地說:“不會喝酒的,坐小孩兒那桌。”

“咱這兒有小孩兒那桌嗎?”

一個光頭男人撓了撓後腦勺,醉醺醺地打了個嗝。

“青蛙叔叔。”

姜照一推了推右邊一手撐着下巴正發呆的中年男人,聲音壓得很低。

男人吓了一跳,下意識偏過頭,

他和姜照一兩個人面面相觑。

“你來這兒幹啥子?”男人瞌睡都吓醒了,他貓着腰轉頭,果然看見了不遠處單獨坐在那兒的年輕男人,他有點窒息了,回頭看向姜照一,“你們還是遭劫了哇?果然鹿吳山老板就是兇,來了這兒的妖怪基本跑不脫。”

“青蛙叔叔,我們是自己來的。”姜照一小聲說。

男人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啥子?”

他看她的眼神有點恨鐵不成鋼,“你是不是傻?就算你傻嘛,我看你那老公也不是個簡單的人,你們咋就自己送上門了?”

“那你為什麽在這兒呀?”姜照一湊近了他點,“你被打劫了嗎?”

“我,”

他已經不是昨天的那只小青蛙了,在這樣的境況下,他昨天塑造的威風形象已經毀于一旦,他嘆了口氣,“唉,你以為這鹿吳山的老板是靠啥子賺錢?他們打不了凡人的主意,就打起了同類的主意了嘛,只要是來過千戶寨的精怪,都基本吃了厭冬香,我們每年都必須要在這個時候來參加這個拍賣會,不然的話,慢慢地都變不成人了。”

“厭冬香是什麽東西啊?”姜照一還從來沒聽過。

“他們前些年弄出來的一種藥,我也不曉得裏面都是啥。”他有點蔫蔫的。

“青蛙叔叔,你叫什麽啊?”

姜照一又問。

“趙三春,你叫我三春叔叔就行了。”他在委婉地提醒她,青蛙叔叔不是那麽好聽的稱呼。

“好的青蛙叔叔。”

姜照一卻并不覺得。

“你這個小女娃兒……”趙三春憋了會兒,“算了算了。”

“你好,老爺爺。”

姜照一轉頭又跟旁邊喝得有些醉的老頭搭話。

他們喝酒好像也不是為了高興喝的,只是為了發洩這種受制于人的憋屈勁兒。

“小孩兒那桌去。”老頭終于看清了她,見她是個小姑娘,就擺擺手,又在說胡話。

“我不是小孩兒。”姜照一說。

老頭睜大了點眼睛瞅她,他忽然“咦”了一聲,“你是個凡人啊。”

“你是個凡人你怎麽來的?”

姜照一伸手指了指坐在不遠處的李聞寂,“我跟我老公來的。”

“你怎麽想不開嫁給一個……”老頭眯着眼睛盯了李聞寂,将要脫口而出的“妖怪”兩個字也沒說出來,半晌,他才迷迷糊糊地說了句:“他是妖怪嗎?我怎麽看不出他的原身?”

“他是,他是只兔子。”姜照一煞有介事地說。

“是兔子?”老頭“嘶”了一聲,還是有點疑惑,“那我怎麽看不出來?”

“因為您喝醉了。”

她認真地答。

“是嗎?”老頭有點糊塗了。

“老爺爺,我能問問你,你是什麽妖怪嗎?”姜照一歪着腦袋問他。

“我啊,我是修辟魚。”

老頭想夾一筷子菜,卻怎麽也夾不到碗裏。

“您是修辟魚啊,”姜照一拿了一雙筷子幫他夾到碗裏,她又将他細細打量了一番,她的眼睛變得亮晶晶的,“書上說,吃了修辟魚的肉,就可以治療凡人的白癬,是真的嗎?”

老頭先是點頭,反應過來後他連忙又搖頭,搖得腦袋有點發昏。

“您放心我不愛吃魚,我就問問。”姜照一連忙說。

老頭這才松了口氣,才要開口,卻聽後頭變得有點鬧哄哄的。

“何絡來了,你老公怕是也逃不了吃厭冬香的命運了。”趙三春回頭看見那紫衣服的女人,有點移不開眼。

姜照一看見何絡滿面笑容地端着一個小小的瓷杯走到了李聞寂的面前,她一下子站了起來。

“先生,來了這兒的,都要喝上一杯厭冬香,”何絡說着,那雙眼睛有意無意地看向姜照一,“再說了,你還帶了你的凡人妻子來,你喝了厭冬香,我們也就不用費工夫讓她忘了這裏的事,她為了你而管住嘴,我們也好放心些。”

李聞寂坐在桌前,他輕瞥着何絡手裏的瓷杯,裏面所盛的液體清澈,無色無味,但他卻偏偏看見了其中流散出來的極淡的氣流。

他才要開口說些什麽,卻忽然聽見她的聲音:“不可以!”

姜照一跑過來,擋在他的面前,梗着脖子瞪着何絡那一張漂亮的臉。

而他輕擡眼簾,

打量着她此刻的背影。

她好像和在警察局的那天沒有什麽分別。

一樣的脆弱單薄,

卻又不知畏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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