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章二十五

(章二十五)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我猶覺得他說的“不要再見”只是夢裏光景,可是張開眼,卻發現屋子裏只剩了我一個人。屬于他的那半邊床已被鋪得平整,連溫度都不曾殘存。

我躺了很久沒有敢出被窩,因為害怕一出被窩一切就成了定局,無法挽回。

桌上留了一張紙,是韓子玉的筆跡。他說,“我離開了,這所房子留給你,你可以永遠住在這裏。”

我不明白他的用意。

我不明白他究竟在想什麽。

我在那裏住了整整一個夏天,一直在等他回來,回來告訴我只不過是一個玩笑。但是他始終沒有回來。

九月,我離開了生活了十八年的城市,只身一人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

大學生活如我所想的無趣。或者也許并不是它無趣,而是我已無心。

無心上課,無心交朋友,無心參加各種各樣的聚會。看着樓下癡情的男孩子捧着大束的玫瑰追求心愛的女生,同學們嘻嘻哈哈起着哄,被追求的女生淺笑嫣然無限嬌羞。我往往笑而不語。

舍友們總嫌我沉默寡言,又私下議論我一個大男人卻愛幹淨的怪癖。我心想,原來自己在別人眼中已經變成了韓子玉的模樣。

男生們聚在一起讨論隔壁班的女生,壓低聲音說些低俗玩笑,我聽着也只有笑而不語。他們問我喜歡怎樣的女生,我還是笑而不語。又問我有沒有跟女生上過床,我……感嘆一聲曾經滄海難為水。

校園裏到處歡聲笑語,連空氣都是躍動的。大家都好像剛剛獲得自由的小孩,逃離了束縛自己十幾年的枷鎖,恨不能上天入地,翻天覆地,驚天動地,要拼命快活,拼命瘋狂,要玩到筋疲力盡。

只有我,經歷過一番生死別離,看過了人生許多可能與不可能的變數,現在好像一個垂死的老人,奄奄一息,心力憔悴。

我的世界尚是灰色。不知道要何年何月才能重新染上色彩。

一天一天,一天一天,就這樣渾渾噩噩地過。

直到有一天,接到一個陌生號碼打來的電話。

電話那頭是一個二十多歲女孩子的聲音,她第一句就問我是不是何爾萌。我說是。她沉默了良久,說,你好,我叫韓嬌。

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我以為産生了錯覺,因為我是知道她的,卻沒想過她會有事聯系我。韓嬌,是韓子玉在國外上學的同父異母的妹妹。

她頓了一頓,突然說:“我哥哥的葬禮,你來不來?”

我說:“你說誰?”

“我哥哥,韓子玉。”

她說,韓子玉上個月離世了。死于腎衰竭。

我顫抖着聲音說怎麽可能。她說,聽說是幾個月前被刀子捅傷的地方造成了唯一的一顆腎髒破損,手術不及時,引發了大面積感染。

我覺得真是諷刺。站在靈堂前的人們都穿着黑衣,一臉悲怆,韓叔叔,韓嬌,還有我。可是我們有什麽資格祭奠韓子玉?傷害他最深的人,就是我們。

他把一顆腎給了患腎衰竭的妹妹,自己卻因腎衰竭而死去。我很想問問,為什麽別人生病的時候要他來救,他生病了卻沒人來救?

他雖然嘴上什麽都不說,可是卻比誰都要心疼把自己養大的小姨,她所有的任性胡來,他都默默承擔,從不責怪她,只是自己替她彌補過錯。可是現在韓子玉孤單單地躺在這裏,她呢?她在哪裏?

還有韓叔叔。說是不恨,怎麽能不恨呢?但是韓子玉從未做過傷害他的事情,甚至連袖手旁觀、遠遠地看他倒黴都做不到。盡管不承認,卻還是顧念着血濃于水的感情。可是韓叔叔,一次一次讓他寒心,真的配做一個父親嗎?

而我……這個害他死去的罪魁禍首,最後對他說的,竟然是恨他。

他是一個好人。老師說,長大以後就不可以用“好人”“壞人”來形容一個人了。但我知道,他真的是一個好人。他一生想要做的,不過是保護好身邊的每一個人。哪怕自己遍體鱗傷。

韓嬌一邊擦着眼淚,一邊朝我走過來,手裏抱着一個很漂亮的木頭盒子,上面小蝌蚪一樣的筆劃寫着一個大大的字。她對我說:“哥哥讓我把這個交給你。”

我終于看清,盒子上寫着的,是一個圓圓的“萌”字,很可愛。我沒有說話,雙手接了過來。

盒子裏是一只造型古樸的陶埙,陶埙肚子上墨線簡單幾筆勾畫了一個小小的少年,少年身上穿着圍裙,手裏拿着勺子,臉上是傻傻的笑容。

那少年是我。

“哥哥說,後來他聽說陶罐在很久很久以前是為死去的人打造的居所,所以就不再送陶罐給任何人了。他還說,以前從沒有做過埙,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親手做陶埙,不知道音會不會不準,要你時常吹吹看。”

我說不出話來,只有哽咽。

人陸陸續續走了,我卻不肯離開。因為我害怕一離開,就真的,真的再也見不到他了。現在至少,至少我還離他很近。就好像他不曾離開。

突然下起了雨。人都散盡,我終于哭了出來。

我想起與他朝朝暮暮快樂的日子,想起每天放學時迫不及待看到他的心情,想起他在辦公室裏假正經欺負我的樣子,想起他每天睡前唠叨我有沒有洗腳……

想起他奮不顧身為我打架,想起他不言不語卻很細心的照顧,想起他總是拿頑劣的我無可奈何,想起他整夜整夜溫暖的懷抱……

他抱着我的時候,總是很緊很緊,我想要翻身都不能,輕輕一動,就被睡夢中的他撈回懷中,然後抱得更緊……

還有我做的飯,我知道,很難吃,可他卻似乎總是吃得很開心。我還沾沾自喜向他邀功,說你看,多虧了我何大廚,改掉了你每天下館子的臭毛病。

想起他躺在我的腿上說過的話,要麽給我一段平凡的人生,要麽給我一個可以長久相伴的人。我聽了好心疼,好想幫他實現,好想永遠永遠陪着他。

可是我沒有做到。我做的一點都不好,到最後還那樣傷他。

我好恨,他最後離開的時候,我沒能陪在他的身旁。

為什麽他最艱難的歲月,我沒能陪在他身旁;他最難過的時候,我也沒能陪在他身旁;就連他最後最痛苦的日子,我也離他而去。為什麽我遇到他那麽晚,又為什麽是那樣的情況,而不是一個單純美好的遇見。

他捐腎的時候,獨自一人上手術臺,該是害怕的吧,那時我還不認識他;這一次,他也早就得知了自己的病情,深夜裏一次一次強忍劇痛,最後終于倒下,住進醫院,接受透析,看着自己的生命一點點流逝,卻無能為力,該是絕望的吧……這時我已經認識了他,卻又離他而去。他總是獨自承擔,什麽都沒有對我說起。

為什麽我最困難的時候他都在我身邊,而他最需要我的時候,我卻不在。

我終于知道他說的“就到你高考結束吧”是什麽意思。

他笑起來很好看。不知道他每一次對我笑的時候,是怎樣心情。

我在想,美好的事物總是稍縱即逝的。他明明是最善良、最勇敢的人,短暫的一生卻如此坎坷。大概是因為他太過美好,上天才安排給他一個戲劇般起起伏伏的命運。

他如煙花般燦爛過許多人的生命。然後隕落。

我哭到無法呼吸,哭到幾欲昏厥。這下,我真是什麽都沒有了。我想,我人生中一半的眼淚,都在這一年中流走了。

我跪在那裏,抱着相片,最後對韓子玉說:“羊羊哥哥,其實我不恨你,我恨的只是,不能成為你的唯一。”

這才是心裏的話吧。為什麽不能早一點說出。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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