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次日一早,皇上一喊散朝,燕明庭就馬不停蹄地趕回府去,恰巧趙夜闌在用早膳,奇道:“今日這麽早就散朝?”
“嗯,沒什麽大事就散了。”燕明庭匆匆吃完飯就出去了。
趙夜闌換好官服,慢條斯理地走到轎子前,掀開簾子,愣了一下:“你怎麽在這裏?”
“送你去翰林院啊。”燕明庭笑容可掬道,端端正正地坐着,“正好我現在無事可做,就蹭蹭你的轎子,去一趟鐘家。”
“你還需要坐轎子?騎馬不是更快?”趙夜闌半信半疑地走進去,剛一坐下,燕明庭就吩咐轎夫動身,一點不給他喊停下的機會。
“我是可以騎馬,但萬一鐘伯母要坐轎子呢?”燕明庭振振有詞道。
鐘伯母坐你轎子幹嘛?體驗不一樣的人生嗎?
趙夜闌不欲再與他争辯,說起了正事:“既然你要去鐘家,正好給鐘越紅帶個話。”
“什麽話?”
趙夜闌附耳低聲囑咐了幾句。
燕明庭卻走神了,溫熱的呼吸如同夏夜的風,輕一陣重一陣,無端令人燥熱難安。又攜來一股淡淡的香氣,叫他心癢難耐,一側目便瞧見他白皙的脖子,頸部線條分明,直至沒入襟口裏,突出的喉結好似明晃晃的利器,有一下沒一下地戳着他的城門。
“你剛剛……說什麽?”燕明庭無意識滾了滾喉結,詢問道。
“你是聾了嗎?”趙夜闌俨然要生氣了。
“轎子有點晃,我沒太聽清。”燕明庭心虛道。
趙夜闌薄怒,瞪了他一眼,又交代一遍:“若是宮裏有人召她進宮,你讓她這樣……”
燕明庭聽完,有些難以理解,不太确定地問:“真的要這樣?這不是擺明了送上門嗎?萬一皇上真的喜歡她了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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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你了解他還是我了解他?”
“……你。”燕明庭一噎,心裏有點悶,本來是再正常不過的答案,卻硬是從裏面嘗出點酸味來。
到達翰林院後,趙夜闌沒讓他下轎,直接命令轎夫原地擡回去,然後才轉身進去,聽見裏面吵吵鬧鬧的,走近一看,才是一位老學士和王桂生争執了起來。
他聽了兩耳朵,無非是一點口舌之争,不知怎麽就牽扯到朝堂上的事了,學士認為王桂生狂妄自大、不知尊卑,王桂生又含沙射影地說他迂腐古板、不知變通。
再怎麽說,老學士的品級和資歷都比這裏絕大多數人高,見他一個新來的進士如此不給面子,氣得差點一口氣沒吊上來,其他人趕緊去安撫學士的情緒,幫着他教訓王桂生。
轉眼王桂生便成了衆矢之的。
一直袖手旁觀的阮弦看見趙夜闌來了,心思一轉,馬上溜到他身邊,低聲問:“現在如何是好?咱們是不是要幫一下王桂生。”
一邊是諸多同僚和前輩,另一邊卻是孤立無援的新人,阮弦在心裏權衡了一下,若是幫學士說話,其他人都已經去幫了,頂多不過還是和以前一樣大家和睦相處。可若是這時幫王桂生一把,若是他日高升,還會顧念着這份情誼,不如索性搏一搏。
“随你。”趙夜闌淡淡道。
察覺到衆人責備的視線,王桂生環視一圈,然後在趙夜闌這裏停頓片刻,有些好奇對方是不是也會借機刁難他。誰知對方和阮弦低聲交代了一句,就轉身離開了此地。
下一刻,阮弦就笑着走進來勸和,先是安撫好學士的情緒,然後佯裝生氣,把王桂生帶到一旁去訓斥了。
至于後續如何,趙夜闌一點也不關心,反正王桂生的性子肯定是要在官場上吃虧的,若是一直不知變通,也難成大事,他可沒那個耐心去一點點引導。
能則用,不能則棄之。
他走進了棋士的屋子,虛弱地咳了兩聲:“先生,聽說你想與我弈棋?”
“正是,大人快請進!”棋士受寵若驚地迎他進屋,對于他們好棋之人來說,官場上的事遠不如棋局更令人着迷,無論是所謂清流還是佞臣,只要能下得一手好棋,都會被他引為知己。
兩人從未對弈過,只是皇上來翰林院的時候,只和趙夜闌下,叫棋士很是好奇對方的水平到底如何,又是有多大的膽量,敢局局都贏過皇上?
傍晚,趙夜闌走出翰林院大門,朝着轎子走去,掀開簾子,又是一僵:“你怎麽還在這裏?”
“等趙大人放衙啊。”燕明庭笑道。
趙夜闌坐好後,見他探着頭往外東瞧西看,問:“你找什麽呢?”
“皇上今日來找你了嗎?”
“沒有。”
燕明庭這才重新坐好,道:“今日宮裏還真有人來宣越紅進宮了,不過是皇後。”
趙夜闌颔首:“難怪皇上今日沒來翰林院,多半也是被皇後找過去了。”
這話說的,像翰林院也是後宮一院來着,就等着被寵幸呢。燕明庭撇撇嘴,道:“越紅沒敢來府裏,直接回家去了,不過派人把消息傳給我了。”
“回去再說。”
書房裏,燕明庭複述了一遍鐘越紅今日的事跡。
皇後下了帖子,邀請鐘越紅進宮賞花。鐘越對這些花紅柳綠的景并沒有太多欣賞的心思,只是聽着皇後在那叨叨叨,念了些文绉绉的詩文,雖聽不明白,但大概意思就是誇這花好看。
說句話真費勁,鐘越紅想。
直至用午膳時,皇上被皇後邀來一道用膳。
席間鐘越紅明顯感覺到兩道打量的目光,本就粗犷的用飯習慣有些上不得臺面,她狀似緊張地打翻了兩道菜。
皇後體貼大方地派人重新去換了幾道菜,她就可了勁誇皇後,極盡溜須拍馬之事,然而她又不是什麽有文采的人,褒獎之語說得通俗易懂,把皇後逗得哈哈直笑。
她又看向皇上,暗中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臉色微微泛紅,目露崇拜之情,用同樣的話把皇上誇了一通,然而對方卻沒有任何表情,只是眉頭皺了起來,神色淡淡地吃飯。
席間皇後又向她表達了喜愛之情,親切地喚她為妹妹,鐘越紅按捺住心裏的肉麻勁,嬌滴滴地回應了一聲“姐姐”。
趙暄筷子一頓,見她穿着一身勁裝,偏又要獻媚,只覺說不出的怪異,匆匆用完飯便離開了坤寧宮。
“這樣真的可以嗎?”燕明庭問,“你确定皇上不會喜歡上越紅?”
“他是個矛盾的人,既不喜歡阿谀奉承之人,又不喜歡争名奪利之人,可他身居高位,身邊大多是這兩種人,所以他內心深處不會喜歡上任何人。只要他反感越紅的獻媚舉動,便會連帶着反感起皇後,然後将越紅進宮一事的利弊都仔細考慮清楚。其實以他的心性,應當已經考慮好了,只需要再輕輕一撥,有份助力就好了。”趙夜闌挑起一根燭芯,火苗又重新燃了起來。
燕明庭颔首:“還需要越紅做什麽嗎?”
“近日城中外來人員甚多,你明日若是無事,便帶着她去巡邏吧。”趙夜闌道。
“行。”
第二天,皇上再次親臨翰林院,召趙夜闌對弈。
兩人在各坐一方,趙暄問道:“聽聞你昨日連輸了棋士兩盤棋,怎麽回事?”
趙夜闌臉色蒼白地咳嗽了兩聲,笑道:“對弈本就有來有回,我哪能常勝呢?”
“你肯輸他,卻不肯輸給朕?”話音中似乎還有那麽一絲拈酸吃醋的意思。
趙夜闌笑了笑:“昨日是我身體狀态不太對。”
“近來天氣挺好,身體還是沒有好一點嗎?”趙暄關心道。
趙夜闌無奈地搖頭一笑:“好了一些,但偶爾會犯頭疾。陛下,我們開始吧。”
一局很快就過去了,趙暄嘆氣道:“怎地又是你贏?”
“因為陛下不專心。”趙夜闌拾起棋子,一顆顆滾進棋盒中,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趙暄的視線不由自主地落在他纖長的手上,直言不諱道:“皇後提議朕納鐘越紅為妃。”
“陛下自己的想法呢?”
如果說昨日未曾見到鐘越紅,說不定他過幾日就很有可能封妃了,趙暄嘆了一口氣:“原以為她也是個有慧心的,可是昨日在坤寧宮裏,不停讨好皇後,舉止粗俗,頭腦簡單,實在難擔一宮之主。”
趙夜闌摩挲着棋子,笑道:“陛下,你太貪心了。鐘将軍畢竟是一名武将,她在外殺敵時你不嫌她舉止粗俗,如今要納入後宮,卻又要人家蕙質蘭心、遺世獨立?”
趙暄揉了揉眉心:“朕自然知道兩難全,只是朕懷疑她已經被皇後拉攏,有意攀高枝,屆時真要進了後宮,豈非淪為争寵之流?”
“陛下說的是。”趙夜闌順着他的話說道,“那可就是陛下的一大損失了。”
“損失?”
“如今天下太平,鐘越紅這女将軍一職好似形同虛設,叫皇後認為是個好拉攏的棋子,若陛下真将她召進後宮,只不是白白給皇後送人情,于陛下又有什麽好處呢?其次,陛下你既然說她頭腦簡單,在這後宮若不得聖恩,便很難立足。可她又是将士們心中響當當的女英雄,若将人納為後妃,又豈能虧待他們的女英雄?除非陛下你會一直寵幸她,可你做得到嗎?再者,我朝歷來鮮少有女将軍,如今鐘将軍凱旋歸來,已在民間成了榜樣,有不少女子願效仿追随她,如若叫她們瞧見頂天立地的女将軍最後因陰謀詭計折損在深宮後院,到時才是真的民心軍心俱失啊。”
趙暄眉頭一跳,深深看了他一眼:“看來你反對她進宮了。”
“是。”
“你又怎知她不想進宮?萬一她願意呢?”
“願意也不可,理由我已說明,聽與不聽,便是陛下你自己的事了。”趙夜闌合上棋盒,“恕臣還有政務要忙,便不陪陛下了,這便去請棋士過來。”
“你怎地還生起氣來了?”趙暄好笑地攔住他,“行了,朕就是随口問問。其實朕昨晚已經回絕皇後了,讓鐘越紅留在原來的位子上,才是最合适的。”
“那陛下又何故來問這一遭?”趙夜闌擡眸看向他。
趙暄心道:因為想看你生氣的樣子。
自從趙燕大婚,又被撤職之後,趙夜闌就總是一副“你想怎麽玩都随意”的樣子,說好聽點是乖巧聽話,實際上就是對他趙暄失望了,他看得出來。
這些時日,他已穩住朝綱,卻又不可避免地懷念起和趙夜闌無話不談的時日。昨晚反複思量,他先是想到鐘越紅在慈寧宮裏的粗俗舉動,随後心思一偏,居然憶起了趙夜闌的言談舉止,迷迷糊糊睡着了,夢中都是二人對弈一整夜的場景。
他犧牲趙夜闌換得皇位安穩,卻再無知他懂他憐他的人。
看着眼前略帶薄怒,越發熟悉的人,趙暄笑了一下,問道:“納妃這件事讓你很在意?”
趙夜闌也不否認,明目張膽地點頭,反正他還有一大堆理由可以讓他放棄納鐘越紅為妃。
趙暄卻沒有再問了,将他重新拉回棋桌,開始下第二局,即使輸了棋,心情也頗好,只是時間不早,該回宮了。
臨走前,他又看向趙夜闌:“你還有什麽事要說嗎?”
趙夜闌脫口而出:“陛下,你該考慮子嗣的問題了。”
趙暄面容一僵:“什麽?”
“馬上就是秀女大選,後宮會進不少人,這是個好機會,陛下你得抓點緊了。”
趙夜闌聽高公公透露過,趙暄時常夜宿禦書房,鮮少踏入後宮,而後宮嫔妃本就只有幾位,是以登基一年,仍無所出。前陣子言官們日日進谏,這才不得不開始大選,填充後宮。
他建議道:“陛下若是不想再鬧出嫡庶這樣的鬧劇,可先讓皇後誕下皇子,也好早日立太子……”
“夠了!你怎麽也跟那些老頑固一樣!”
趙暄甩甩袖子,負氣疾步離開了翰林院。快到皇宮時,聽見外面一陣吵鬧,他掀開簾子,問道:“何故喧嘩?”
随從回道:“回陛下,好像是鐘将軍捉到了一位逃逸的大盜,百姓正在為她歡呼。”
趙暄回頭望着遠處的騎在馬上的人,長發飛揚,手上鞭子捆着一個男人,好不威風。
他驀地想起趙夜闌的那句話:“并不是世間所有女子都妄圖得到聖恩,有人擅女紅,就自然有人擅武功。為君之道是要保護她們,而不是叫她們折了自己的天地啊。”
趙暄心神觸動,想起早年兩人夙興夜寐,殚精竭慮的背後,只是為了讓百姓們從先皇的□□下逃離出來。究竟是什麽時候,他已将謀略變成了最重要的事?
夕陽西下,天際邊的殘雲被染得通紅。
趙夜闌踏進将軍府,燕明庭就從大堂裏迎了出來,神色匆匆,看樣子是等很久了。
“應該沒事了。”趙夜闌一猜就知道他是在等結果。
誰知燕明庭卻是問:“你為何這麽晚才回來?”
“和皇上聊了一陣,他昨晚就已經回絕皇後了。”趙夜闌道。
“他真的去翰林院找你了?”燕明庭神色一正,“你們只聊了越紅的事嗎?”
“嗯。”趙夜闌坐下,喝了口茶潤潤嗓,見他似乎不信,想了想,補充道,“還有龍嗣一事。”
“龍嗣?”燕明庭立馬湊到他旁邊來。
“嗯。”此處是大堂,趙夜闌不欲聊太多皇室的事,以免被有心人聽了去,起身往書房走去,卻聽見後面一陣輕快的腳步聲。
他回過頭,便看見燕明庭走三步,往回跑兩步,如此來回,十分像即将要挨打的傻子。
“你在做什麽?”
“沒什麽,我就是覺得……龍嗣好啊,龍嗣真好,皇上怎麽能沒有龍嗣呢!”燕明庭朗聲笑道。
“小點聲。”趙夜闌立即捂住他的嘴,看了眼來去匆匆的下人們,“妄議皇室,怕別人聽不見是嗎?”
燕明庭按住他的手腕,卻沒有立即拿開,若無其事的摩挲了一下,笑吟吟道:“趙大人教訓的是。”
說話時嘴唇微張,唇瓣觸碰到了他的手心,趙夜闌倏地收回手,負手繼續前行。
燕明庭笑容滿面地盯着他的背影看了片刻,忽道:“夢亭,你同手同腳了。”
“……關你何事?”趙夜闌腳步一頓,回過頭狠狠瞪了他一眼,卻見他笑容裏藏着說不清的狡黠,才猛地意識到他是負手前行的——負手!哪來的同手同腳!
燕明庭倚着梁柱,望着他笑:“夢亭,你心思飄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