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隊伍夜晚趕路,白天休息,如此走了三天,幹糧和水已經快消耗殆盡了,人和馬在這段時間都一直在奔波忙碌,如今體力損耗了許多,都是在咬牙支撐着。

趙夜闌看着地圖,道:“馬上就要到丕縣了,那裏會有人接應我們,大家振作一點。”

“等回了京城,朝廷一定會重賞你們的。”燕明庭鼓舞士氣道。

大家精疲力盡地望着沒有盡頭的路,尹平綠更是撐着最後一口氣抓着缰繩。趙夜闌也不遑多讓,整個隊伍,就是他們二人身體素質最差,已經到了極限。

燕明庭低頭看了一眼,見他昏昏欲睡,明明剛剛休息的時候才睡了一會,他擔憂道:“夢亭,我們來說說話。”

“說什麽?”趙夜闌有氣無力道。

“說說你小時候的事呗,我想知道你小時候是什麽樣的?”燕明庭。

“小時候?”趙夜闌擡頭看了眼遠處即将要降落的太陽,黃昏時分,太陽就像是一個鹹蛋黃,讓他想起小時候一家人坐在院子裏看夕陽的場景。

“我爹平時愛吟詩作賦,喜歡念什麽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我娘就說,夕陽無限好,稀粥配蛋黃,今晚就吃鹹蛋黃吧。”

燕明庭忍俊不禁:“那你喜歡吃鹹蛋黃嗎?”

“不喜歡。”趙夜闌扯了扯嘴角,“所以我要背出一篇策論和十首詩才能換一樣吃。”

“你最後換了什麽食物?”

“……鹹鴨蛋。”

燕明庭笑出了聲:“那不是沒換嗎?”

“沒辦法,家裏就只剩鹹鴨蛋了,我吃蛋白,他們吃蛋黃,還笑話我不會吃好東西。”

“你現在會吃很多好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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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趙夜闌目光悠遠,“我要将世間所有好吃的東西都嘗一遍,所有好看的衣裳都穿一遍。”

燕明庭點點頭。

“你呢?”趙夜闌快沒力氣說話,只想聽他繼續說。

“我啊,我小時候有些頑皮,經常偷偷跑出京城,我娘管不住我,一氣之下就把我扔進軍營去了。然後我就後悔啊,京城多好啊,我做什麽要去邊疆受苦呢?我哭啊,鬧啊,我爹就是無動于衷。”

趙夜闌還以為他是與生俱來的有家國情懷,聽到這裏,眼裏露出一絲笑意,原來他小時候也還不懂得什麽叫生離死別與天下大義。

“你是怎麽哭鬧的?”趙夜闌好奇道。

“就撒潑打滾呗,有時候我爹還會叫他的部下們都來大帳裏圍觀我是如何上蹿下跳的,好丢臉。”燕明庭嘆息道。

趙夜闌淺笑道:“那你後來為什麽放棄逃跑了?”

“因為我壓根逃不出去,索性就跟着他們一起好好練功,就等哪天等親手打敗我爹和他們所有人,就可以趾高氣昂地回京城了。”燕明庭說。

“後來呢?你為何一直呆在邊疆?”

“我爹有個部下,長得五大三粗的,每次我想逃,都是他負責逮我,打又打不贏,我在他身上吃了不少虧。後來有一次,我爹在前線,後營卻中了埋伏,幾只有毒的暗箭朝我射來,我卻安然無恙,因為這個大塊頭擋在了我身後。不止是他,還有好幾個平時對我嚴加看守的人都沖過來保護了我。”

趙夜闌困意全無,一點不覺得自己腦子混沌了,下意識握住了他的一只手。

燕明庭頓了頓:“我坐在他墓前,我就在想啊,是因為我投了個好胎吧?生在将軍府,所有人都拿我當第二個父親來敬重保護,可是我又能為他們做什麽呢?”

“你知道現在燕明庭這三個字,在百姓心中的分量有多重嗎?”

燕明庭垂眸看了看他的側臉,睫毛似鴉羽一般,一下一下地扇到了心裏去,他笑了笑,問:“那在你心中呢?”

趙夜闌靜默不語。

燕明庭便不再追問,專心看路,随後,他聽見趙夜闌嘶啞卻又篤定的聲音:“以前我心中只有爹娘,往後就只有你一個人了,你說呢?”

燕明庭突然間覺得就是死也值了,心髒被一團火燒着,灼熱得像是要炸開來,火焰蔓延到五髒六腑。

“夢亭。”

“嗯。”

“趙夢亭。”

“嗯?”趙夜闌疑惑地回過頭,下一刻就迎來了狂風驟雨般的吻。

他暗自慶幸與後面的隊伍有一段距離,也許沒人注意到他們的動靜。忽然間唇上一痛,燕明庭似乎有意懲罰他不專心似的,這一咬就把趙夜闌咬急了,他睚眦必報地咬回去,情意中摻着拆骨入腹的欲望。

馬沒有了主人的牽制,随意地往旁邊走去,脫離了隊伍也無人提醒。趙夜闌擔心摔下去,條件反射地抱住對方的腰,脖子後仰一陣後有些酸痛,剛要退出去來,對方卻又俯下身一路啄吻。

趙夜闌沒忍住笑出了聲:“你知道你現在像只什麽嗎?”

“知道。”燕明庭注視着他的眼睛,“明明有塊肥肉就是吃不着的可憐人。”

“……”趙夜闌瞪他,“說誰是肥肉呢?”

“那……沒肉?”

“你可閉嘴吧。”

說話間,一滴水滴在了趙夜闌臉上,燕明庭伸手去擦拭,忽然間一愣,與他面面相觑。

兩人同時擡頭看去,壓根看不清什麽情況,趙夜闌忍不住伸出手,片刻後,手上又多了幾滴水。

“是不是……下雨了?”趙夜闌不可思議地看着他,将手貼在他臉上,“是雨水嗎?”

“是,我腦袋上也淋到了。”燕明庭欣喜道。

其他人似乎也察覺到了,紛紛停下來,仰頭四處張望着,直到臉上沾上了雨水,才接二連三地瘋叫起來。

“下雨了!太好了,下雨了啊!!”

所有人都下了馬,有的高興得抱作一團尖叫,有的在原地哭泣,有的還張着大口去喝雨水。

趙夜闌也伸出雙手,感受到冰涼的雨水正在浸濕他的衣衫,發自肺腑地笑了起來,側頭看向燕明庭:“下雨了。”

“嗯,下雨了。”燕明庭笑着将他擁入懷中,“太好了。”

衆人在雨中喊鬧了一會,燕明庭讓大家去附近的林中避雨,可是他們更想要繼續趕路,即使淋雨也無所謂,這可是許久不曾見到的甘霖。

“那就出發吧。”趙夜闌低聲道,“別在這耗着了,省得耽誤時間,早點到還能早些歇息。”

燕明庭只好命隊伍繼續冒雨前行,卻時不時看趙夜闌一眼,擔憂他又對雨天産生抵觸情緒,還有感染風寒。

好在趙夜闌今晚似乎對雨水的到來十分開心,一直伸着一只手,雨水從他的掌心流淌到指間,再滾落到土地裏,滋潤着大地。

半個時辰後,終于趕到了丕縣。丕縣所剩人口已經不多了,留下來的部分居民正跪在地上感謝上蒼。看見有人來了,連忙讓開路,也不知是誰認出了他們,喊道:“是趙大人和燕将軍來了!”

“活菩薩來了!”

“是趙大人和燕将軍帶來了雨!”

“叩謝兩位大人!”

燕明庭趕緊跟他們解釋:“我們不是什麽活菩薩,這雨也不是我們帶來的,這是老天爺下的雨。”

“謝謝你們,謝謝你們。”一旁的百姓喜極而泣道,“我的孩子們已經安全送到渠州了,過幾日就接他們回來。如果不是你們,我的孩子們可能早就沒了。”

“吉人自有天相。”燕明庭說着,忽然間發現趙夜闌一直沒有吭聲,低頭一看,才發現對方靠在自己的懷裏,雙目緊閉,臉色蒼白,他心裏一慌,“夜闌?夢亭,趙夢亭……你醒醒!”

忽然間,馬兒嘶鳴一聲,燕明庭一手環抱着他,飛快地騎着馬朝衙門而去。

後面的人不知發生了何事,只好立即跟上去。

剛到衙門外,就看見王桂生舉着一把傘走出來,欣喜地跟一旁的下人吩咐道:“快叫大家趕緊去儲水。”

“王桂生。”燕明庭勒住缰繩,“快去叫個大夫來。”

“燕将軍?你們這是……大人怎麽了?”王桂生趕緊上前扶住人。

燕明庭下馬後,将人抱下來,匆匆往裏面走去:“去叫個大夫,再備點熱水。”

王桂生馬上吩咐人去燒熱水,然後心焦地跟上去:“可是城裏已經沒有大夫了,全部撤離了。”

王桂生将他們帶到後院的廂房去,燕明庭将人放在床上,摸了摸他的額頭,燙得很,就是不知道還有沒有感染其他的症狀。

“将軍,讓我試試吧。”尹平綠聽到消息,就跑了進來。

左冉附和道:“以前我生病,都是平綠給我治好的,她看過好多醫書。”

“那交給你了。”燕明庭道。

尹平綠走到一旁,把了一會脈,在他胸口處按了按,又觀察了一下他的臉色,道:“應該只是過度勞累和淋雨所致,要好生休養一下,不能再折騰了。”

上次中暑剛恢複,就日夜兼程地趕路,今晚又淋了這麽久的雨,真是雪上加霜。

“大夫走了,藥房還在嗎?”尹平綠問王桂生,“我可以去看看有沒有用得上的藥嗎?”

“有的,我叫人帶你過去。”王桂生找了個熟悉當地環境的人帶着她們去藥房抓藥。

王桂生一邊叮囑着下人辦事,一邊注意着這邊的動靜,他一回頭,就看見燕明庭蹲在床邊,握着趙夜闌的一只手,一聲不吭地盯着他,安靜得有些過分。

王桂生疑窦叢生,暫時沒敢上去打擾。

過了一陣,水燒好了,燕明庭将門關上,親自給趙夜闌沐浴,将衣服都剝完後,抱着人放入水中,拿着帕子給他一點點擦拭身體。

趙夜闌白得過分,即使是伏旱天,所有男人都赤膊上陣了,他也會穿着一身薄衣,維持一點體面,所以身上還是一如既往的白皙。

不過此時的燕明庭,并沒有多餘的旖旎心思,只是很認真的為他沐浴,當擦到後背時,他動作猛地一頓,低頭看着他後背,腰窩上方有一塊凹凸不平的印記,怔了許久,才難以置信地擡眼看着昏迷的人。

這就是始終不讓他看後背的原因嗎?

他顫抖着手,剛要觸碰到那塊印記時,忽然停了下來,一想到這才是他乖張放肆的原因,堂堂大将軍就莫名紅了眼眶。

這時,趙夜闌動了一下,頭痛欲裂地睜開眼,發覺自己泡在木桶裏,下意識靠到木桶上,驚訝地看着他:“你做什麽?”

“先洗個澡好休息。”燕明庭眨了眨眼,霧氣消散在眼中,只是還有些泛紅的痕跡。

“你怎麽了?”趙夜闌沙啞地問。

“沒什麽,就是擔心你身體。”燕明庭道。

趙夜闌剛想笑,突然意識到自己□□地泡在桶裏,又往後靠緊了些,恨不得貼在上面,警覺地看着他:“你有沒有看見什麽不該看的東西?”

“你是說……那個?”燕明庭有意無意地往他身下瞥了一眼,“那我确實看到了。”

“……”趙夜闌不确定地問,“沒有其他的了?”

“我才剛把你放進來,你就醒了,什麽都還沒來得及幹呢。”燕明庭說着,還委屈上了。

趙夜闌暗自松了口氣,又仔細打量着他的神色,如果對方看見了,肯定會好奇地追問他,可是燕明庭沒有,所以他漸漸放下心來,揉了揉太陽穴:“你出去吧,我自己洗。”

“你這腦袋暈乎乎的,我不放心你一個人。”

“那你把小高叫進來。”

趙夜闌與他對峙良久,本以為對方會耍賴要繼續留下來看着他洗,誰知燕明庭卻真的同意了,起身去外面叫小高進來伺候。

燕明庭守在門外,聽着裏面的水聲,默不作聲,不知在想些什麽,眸色深沉,有些鼻酸。

“将軍,你怎麽在這?大人睡着了嗎?”王桂生走過來問道。

“還在沐浴。”燕明庭見他手裏端着碗,“藥煎好了?”

“嗯,這個是給趙大人的。”王桂生将碗遞給他,“尹姑娘還煎了不少,給大家都分了一碗,将軍你要不要?”

“不用了。”

王桂生見他接過藥碗後,還杵在原地,有些摸不準他對趙夜闌到底是出于什麽樣的情感。

“沒事的話你就先回去吧,這裏不用管了。”燕明庭道。

王桂生不放心地離開。

房門再次打開,小高出來說大人已經躺下了,他才端着碗進去,把藥喂完後,就脫下衣服上床,将人抱進了懷裏,腦袋在他脖頸處蹭了蹭,像是讨好,又像是示愛。

趙夜闌本來困得不行,被他這麽一弄,淺笑道:“你還讓不讓人休息了?”

“讓。”燕明庭将他抱得緊緊的,“這樣才好得快。”

外面還在下雨,大家都在忙着接水和歡呼,燕明庭在他耳邊問道:“你還怕不怕?”

趙夜闌知道他是在問怕不怕雨天。

他認真想了想,只能想到這些時日的經歷,還有對方的陪伴,搖了搖頭。

“那就好,睡吧。”

燕明庭低聲細語的聲音像是有魔力一般,趙夜闌轉瞬就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燕明庭凝望着他的臉龐,鄭重虔誠地在他額頭上落下一吻。

翌日下午,趙夜闌的病情有所好轉,腦袋不再混沌,能下床了。

其他人都被燕明庭派去外面查看雨後的情況了,燕明庭給他端着飯菜進來,監督他吃完後,才又跑去廚房親自煎藥。

片刻後,王桂生鬼鬼祟祟地進了屋子,道:“趙大人。”

“什麽事?”趙夜闌撐着腦袋問道。

王桂生瞧他病恹恹卻又不失風華的模樣,不禁愣了一下,腦海裏驀地浮現起一句話——病如西子勝三分。

王桂生往外面瞧了一眼,見沒有人來,才低聲問:“我實在是想冒昧打探一下,你與将軍如今是什麽關系?”

趙夜闌撩起眼皮:“你問這個做什麽?”

“因為我實在是看不出來。”王桂生皺眉道,“就說今天早上吧,他一直守在你的床邊,照顧得無微不至,你動一下,他就要觀察半天看你是不是醒了,一會給你擦汗,一會給蓋被的。”

趙夜闌挑眉:“還有呢?”

“他還總是握着你的手,好久都不能回神。”

趙夜闌唇角泛起一抹笑:“嗯,還有呢?”

“他還……”王桂生忙打住,“等等,我要跟你說的是另一件事,我擔心我們被他的假象蒙騙了。”

“假象?”趙夜闌輕微蹙眉,“此話怎講?”

“我離開京城時,曾聽到一個傳聞,燕将軍在江南和付謙有私情!”王桂生諱莫如深道。

趙夜闌:“……”

王桂生:“這事傳得還挺廣,你在江南一點不知情嗎?”

“不是,難道付謙本人就不出來說明一下嗎?他一個在京城的人,怎麽能和在江南的燕明庭扯上關系,這麽荒誕的謠言竟然有人信?”趙夜闌沒料到這中間居然還能出岔子?

“壞就壞在付謙不在京中,他出去游玩了,就是來的南方。大家都在議論這事,傳得繪聲繪色的,付家人都快真的信了,還在激烈地商讨到底要不要将付謙送進将軍府做二房呢。”

“…………”趙夜闌緩緩攥起拳頭。

燕明庭端着藥進來,就看見這二人的臉色,一個比一個嚴肅,問道:“你們這是在商量什麽呢。”

“別吵,商量你二房呢。”趙夜闌轉頭去和王桂生繼續打聽細節。

“二、二房?!”燕明庭大驚失色,随後又茫然地撓了下腦袋,“二房……是個什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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