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趙夜闌極其厭惡後背上的烙印,可也并不希望後背刺着滿滿的詩詞,一時竟說不清是哪個更令人讨厭。

他起身拿起紙筆,坐在桌邊,提起筆,根據奴這一字的筆畫勾連出去,形成一個另類別致的圖案,問:“這樣的話,你能刺出來嗎?”

燕明庭拿過來研究了一會,可能是為了照顧他并不如何的丹青技藝,所以這個圖案并沒有往繁複的花樣走,更像是個莫名其妙的字體,道:“可以。”

“那就這個吧。”

兩人商議好,卻聽見小高敲門的聲音:“大人,該用晚飯啦。”

“先吃飯吧。”燕明庭合上畫紙,“這個可費時了,咱們先吃完,再慢慢進行吧。”

趙夜闌點頭同意,穿上衣服後,打開門,看向小高時,卻沒有好臉色,低聲逼問:“誰讓你告訴他我去紅袖樓的?”

“啊?這是不能說的嗎?”小高記得燕将軍已經見過顧袅袅,知道顧姐姐是大人的朋友了呀,還以為是可以直接說的呢。

“那我又犯錯了。”小高懊喪地撓撓頭,“我以為大人你對将軍已經沒什麽秘密了,你懲罰我吧。”

趙夜闌一噎,反倒不好責罰他了。

“哼,你瞧瞧,小高都比你懂事。”燕明庭在他耳邊說,“就你成天東一個秘密,西一個秘密的,你是什麽謎語人嗎?”

趙夜闌轉過身,将火氣全撒他身上了,又是腳踹,又是手捶的:“你煩不煩!陰陽怪氣的說誰呢!”

覃管家剛擺好碗筷,就看見燕明庭風風火火地跑到桌邊坐下,緊随其後的趙夜闌卻有意放慢了腳步,只是呼吸不大均勻,看樣子是剛動過手。

已經習以為常了,覃管家見怪不怪,甚至對自家将軍有種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錯覺。一開始他還覺得趙大人太過小心眼,可是觀察下來後,發現總是将軍去招惹大人,然後大人開始動手。

将軍這皮糙肉厚的,哪裏怕大人這嬌生慣養的拳頭?

覃管家也就明白了,這分明就是年輕人調情的小把戲罷了,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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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軍府終于又熱鬧了。

吃過飯後,趙夜闌又跟着燕明庭去院裏轉了小半個時辰消食,并主動提出會跟着他鍛煉,把燕明庭樂壞了,立即開始給他制定一個循序漸進的計劃。

回到房間後,燕明庭注意到桌邊的抽屜,忽然問道:“你其他香囊裏有毒嗎?”

“沒有,就江離那個有問題。”

燕明庭這才放心,趁着他沐浴的時候,出去了一趟,主動找到姚沐澤家裏去了。

姚沐澤已經通過了太醫院的考核,如今也是一位太醫了,見燕明庭來訪,熱情招呼一番,想要邀他用飯,被拒絕了。

“我就是想來問問,我離京前讓你研究的香囊,你查的如何了?”燕明庭問。

“查清楚了。”

姚沐澤的答案和趙夜闌的如出一轍,燕明庭松了口氣,就怕趙夜闌是用的更狠毒的藥。

“這個毒停用的話,就沒事了吧?”

“能停就盡量停,如果長期使用的話,可能需要調養個三五年,可以多出出汗,吃點排毒的藥材和食物,盡量逼出體內的毒素。”

“好,那藥材上的事就交給你了。”

“沒問題。”

燕明庭回到府裏,又吩咐廚房的人平時多用些排毒的食材,這才回到卧房去。

趙夜闌已經沐浴完,正在給屋裏的盆景澆水,見他回來,正準備辦正事的,誰知燕明庭卻腳步一頓,說道:“該我沐浴了。”

隔着一盞屏風,燕明庭在裏面沐浴,就等着對方來觀望呢,結果趙夜闌壓根沒有過來偷看,而是拿起賬本開始算賬。

算盤的聲音啪啪作響,聽得燕明庭腦仁疼,他飛快沐浴完,走出屏風外:“你不是把這些事都交給尹平綠了嗎?還這麽勞心費神的做什麽?”

“我先彙總一下,明日再将這些交給她。”趙夜闌雖然想做個甩手掌櫃,可也得心裏有點數,不可能連都不看,就将這麽重要的事交給別人,何況這次他挪用了不少自己的私銀,總要看看還剩下多少家産吧?

燕明庭就沒再打擾他了,良久,趙夜闌總算對完了賬目,而對方安靜地坐在對面埋頭寫字,他湊過去一看,竟然是鍛煉計劃。

他轉身将賬本收放好,然後走到了床邊。

燕明庭不經意間擡頭,倏地一愣,呆呆地看着他脫下一層層衣衫,一頭青絲垂落在白皙光滑的後背,然後乖順地趴到了床上去,扭頭看向他,聲音被枕頭墊得有些不同尋常的軟:“忙完了嗎?是不是該辦正事了?”

什麽才是正事啊。

我的正事和你的可不一樣,燕明庭腹诽道。

拿上工具後,燕明庭坐到了床邊,剛拿起一根針,就看見他緊緊地閉着眼睛,眉毛都快皺成一團了,安撫道:“放心吧,我的技術非常好,完全不疼。”

趙夜闌半信半疑地睜開眼。

“不信你看。”

燕明庭用針在他背上劃了一下,有尖銳硬物的摩擦感,但真的不痛,趙夜闌這才稍微放松一些,道:“能行嗎?”

“當然了,我要開始了。”

一時間屋內寂靜無聲。

趙夜闌能感受到針在後背上滑動,他沉默許久,回頭看了燕明庭一眼,對方神色認真,仿佛在進行一項祈禱儀式一般,緘默又虔誠。

趙夜闌仔仔細細地打量着他的五官,劍眉星目,目若朗星,眉宇間的英氣與深邃的輪廓渾然天成,澄澈明亮的眼睛如同他的內心一般,不藏一絲污穢,又跟明鏡似的,仿佛能看透人心。

燕明庭心裏一定有很多話想問,可是他沒有問,因為他一直在等自己給他答案。

他不說,燕明庭就不會多問,直到出現今天這樣的問題,險些讓燕明庭懷疑起自己的真心了。

“你不想知道我這個烙印是從何而來嗎?”趙夜闌主動問。

“想啊,都快想瘋了。”燕明庭沉聲道。

果然。

趙夜闌沉默着,感受到對方換了一根針,他怔然地盯着前方,以為那些往事不會再從自己口中說出來,可他卻聽見了自己蒼白破碎的聲音。

“因為安慶侯謀反。”

燕明庭動作一頓,這事他是知道的。

當年鬧得很大,因先帝□□,百姓怨聲載道,安慶侯舉旗謀反,卻因內部人員倒戈,剛起義,事情就敗露了。先帝派人鎮壓後,下令誅殺所有相關人員,牽涉兩萬餘人,聽說是連京城的所有牢房都裝不下了。

“你是安慶侯府的人?”燕明庭詫異道。

“是就好了。”趙夜闌扯了扯嘴角,苦笑道,“我們家與他素不相識。我爹只是一個文弱秀才,最大的心願就是能考取功名,實現他治國平天下的抱負。我娘是一名繡娘,每日穿針織線熬到深夜才歇下。我們除了家人,其他什麽都沒有。”

“不過是因為安慶侯受了傷,倒在路邊,爹娘心善就把他帶回家救治,隔了兩天安慶侯就被他的人接走了。”

“那安慶侯倒是個心慈的,離開時見我們家清貧,便給了塊玉佩報恩。”

“可是就這塊玉佩,害了我爹娘的命。”

“安慶府被抓之後,朝廷徹查與他相關聯的人,在我家找到了那塊玉佩,認定我們是同黨,寧可錯殺一千,也絕不放過一個,一把火将我家燒了。明明那天在下雨,卻是火卻怎麽也熄不滅。而我和爹娘也被帶進地牢嚴加審訊……”

趙夜闌一手攥着枕頭,手上青筋隆起,眼神陰沉,聲音冷得如同寒冬臘的積雪:“說什麽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都不如權力最重要。高高在上的人,一句話便能叫無數家庭家破人亡。”

這時,一只手覆上他的手背,手心溫度很燙,将他冰涼的手給焐熱。

趙夜闌側目,盯着那只大手看了許久,眼裏的積雪漸漸融化,堆起一層薄薄的水霧:“燕明庭,為什麽我爹娘沒有遇見你呢?如果當時朝廷有你這樣的人,他們就一定不會受難,對不對?”

安慶侯謀反是證據确鑿的事,官員們為展現政績讨好先帝,将其他犯人挨個嚴刑拷打,屈打成招,反正先帝不會認為這裏面有無辜的人,只是需要一個處刑的理由。

“嗯,對不起,我來晚了。”燕明庭握着他的手,在身邊躺下,将他擁入懷中,卻不小心摸到一點水漬,頓時心如刀絞,緩慢又鄭重地吻走他眼尾的淚珠。

“夢亭……”

趙夜闌無聲地淌着淚,自從做了趙夜闌之後,他便沒有再流過一滴淚了。

可是,現在他是趙夢亭啊。

堆積的心事猶如洪水決堤般湧了出來,那些他早已經掩藏起來的細節,都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地牢裏擠滿了人,明明是白色囚衣,可身上卻又髒又臭,周圍全是喊冤的聲音,然後一個個接連被拉出去審問。

聽着那些人的慘叫聲,他坐在陰暗的角落裏發抖,父親坐在他面前,擋住了他所有視線,他問父親什麽時候才能出去。

父親說快了,公道自在人心,我們很快就能伸冤出去了。

可是沒幾天,父親被拖拽出去了,父親大聲說着冤情,當時負責審訊的餘鈞良,丢下一句打完就老實了。牢頭就将父親捆起來,用蘸着鹽的馬鞭鞭笞,逼父親認罪。父親打死不認,于是又用了更殘酷的刑罰,痛苦的喊叫聲時常在他夢中響起。

他的眼睛被母親捂住了,他哭着問母親,公道在哪裏?

母親說不知道。

逼供認罪的人越來越多,牢裏的人終于不擠了,可是卻開始對女人下手了。

牢頭将娘親扯出去,見她死活不肯開口,就在衆目睽睽之下扒去她的外衣,嘴裏說着污穢不堪的話。父親還被綁在木樁上,臉上血和淚混合,啞着嗓子喊道:“夢亭,閉上眼睛,別看。”

然而下一刻,母親就撞向木樁:“相公,下輩子我還會嫁給你的。”

“不要!!”父親氣血攻心,連日來的刑罰已經是強弩之末,吐出一大口鮮血,随後也沉沉地閉上了眼。

再沒有人來捂住他的眼睛,他見識到了各種各樣的酷刑,聽到了陰暗地獄裏最惡心醜陋的話,在黑暗中呆了一個多月,他的眼裏再沒有光,只有仇恨與惡意心中蔓延生長。

“夢亭,夢亭……對不起,我還是來晚了……”燕明庭一遍遍親吻着他的眼睛,嘗到苦澀鹹濕的淚水,恨不得把人揉進自己骨子裏,又想要把所有的一切都獻給他,只要他高興就好。

趙夜闌漸漸收回思緒,聽着燕明庭一直說着對不起,揉了揉對方的腦袋,湊上去咬了對方嘴唇一口:“你說什麽對不起,你那會才多大……該死的是其他人,好在這些人都已經死了。”

“嗯,死了最好,沒死我就去幫你手刃了他們。”燕明庭說。

趙夜闌勾了下嘴角,舔了舔他的唇瓣,輕聲問:“你還想知道什麽?”

兩人對視許久,燕明庭注視着他的眼睛,那麽漂亮的眼睛,卻泛着紅,眼尾還是濕潤的。

渾身是刺的刺猬,此時緩緩向他露出最柔軟的內裏,想要剖心剖腹給他看,可燕明庭又怎麽舍得呢。

他說了那麽多,一直都是圍繞着父母,卻從來沒提自己是怎麽走出地牢的,更沒說自己遭受過什麽刑罰。光是想想,燕明庭就覺得心痛難忍了,又如何忍心叫他再繼續說下去。

“我還想知道,你到底打算什麽時候帶我去見見你的爹娘?”燕明庭仔細吻着他的眼睛,“咱們都回京了,你該不會忘了之前說過的話吧。”

趙夜闌愣神,意識到他在無形的安撫自己的情緒,心裏有些熨帖,那些不曾揭開過的傷疤都撕開得差不多了,除了一開始的疼痛感,到後面竟也覺得好受許多。也許是積壓的情緒得到釋放,也許是因為有人在為他擦淚,也許是意識到,自己的世界裏再次出現了一個人,會給他捂住眼睛,擋掉所有的黑暗。

趙夜闌輕撫着他的臉頰:“過兩日就去。”

“好。”

京城的秋天有些涼意,風吹動着樹葉,簌簌地響,又輕輕拍打着門窗,像是在偷聽他們說話似的。

趙夜闌因為被燕明庭擁抱着,前胸是暖和的,可後背又有些涼,他推開人,起身走到銅鏡前,照着自己後背,回頭望着鏡子,卻發現沒有任何變化。

“怎麽回事?”

燕明庭走上前,坦白道:“我不會刺青。”

“那你騙我做什麽?”

“因為我不在意。”燕明庭摟住他的背,“無論你是什麽出身,如今都是我的人。無論你以前經歷過什麽,往後我都會好好對你,所以你壓根不需要自慚形穢,刺青只能掩飾掉表面的疤痕,最重要的是你這裏……”

燕明庭指了指他的心髒:“你要直視它。”

“你現在已經是讓許多人都敬仰的英雄了,他們也不會看到你的後背,只有我能,這份唯一讓我感到慶幸。而且,我并不認為它難看,反而在提醒我,你是多麽的了不起。罪奴千千萬,可只有你活成了趙夜闌。”

趙夜闌低頭,看着他的手指,指着方向正在加速跳動,而後撩起眼皮,眼眶還有一絲未完全消退的紅,而後輕輕一笑,他勾住燕明庭的脖子,另一只手揉撚着對方的耳朵,踮起腳,含住那開始變紅的耳垂:“燕芳禮,想要我嗎?”

那肖想的可不是一兩天了!

秋風中伴随着呼吸交錯的聲音,耳鬓厮磨,薄汗驅散了這秋日涼意。

燕明庭初經此地,像是武陵而來的漁夫,尋到入口後,便踏進了一片桃花源。土地溫暖濕潤,流水潺潺,空氣中彌漫着異樣的味道。他被周遭景象迷得有些暈頭轉向,餘光瞥見一只白皙修長的手,像是漂浮在水面的孤舟,緊緊地抓着桅杆,手上青筋隆起,骨節分明,燕明庭将其按住後十指相扣,和這位領主一同繼續趕路。

然而也不知是太過興奮還是怎麽地,在抵達河流盡頭時,聽見領主突然溢出高亢的聲音,似號角聲,又似曼妙的曲樂,情緒飽滿而誘人,他一個激動,就棄漿投降了。

燕明庭猛地怔住。

趙夜闌也呆了一瞬,緩緩睜開眼,快擰成結的眉毛緩緩舒展開來,呆愣地看着他。

燕明庭傻眼了。

“好了嗎?”趙夜闌扯過被子,“好了就睡覺吧。”

不,不應該是這樣的!

燕明庭僵硬地低下頭,連頭發絲都散發着震驚與茫然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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