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地牢裏永遠都是陰暗潮濕的,空氣中帶着一股腐爛污臭的味道,無論來多少次,都讓趙夜闌眉頭緊皺。

他緩步來到最裏面的牢房,聽見了低低沉沉的童謠,是京城裏的孩子小時候都會哼唱的:“月兒彎,月兒彎,是阿娘的臂彎……”

裏面的人雙手雙腳都被重重的鐐铐拷着,聽見動靜,擡起頭來,見到是他,嘆了口氣:“你說你去年為什麽不按照計劃離開京城呢?你若是走了,今日咱們也不用在這裏見面了。”

“你為什麽要這麽做?”趙夜闌問道。

顧袅袅扯了下嘴角。

“我把京城每一個角落都翻遍了,獨獨沒有懷疑到你身上來。”趙夜闌沉聲道。

顧袅袅站起來,緩慢地走到門邊,鐐铐拖在地上的聲音很是沉悶繁重。

兩人隔着一道牢門,對視半晌,顧袅袅開口問道:“他死了嗎?”

“整個太醫院的人都在搶救,還在昏迷中,但情況稍有好轉,就等他醒過來了。”趙夜闌道。

刺殺當天,驚動了京城所有人,趙暄送回宮時,已是昏迷不醒,太醫院的人進進出出正正忙碌了三天,才将人從鬼門關拉了回來,只是人還一直沒有醒,日夜都有人守着。

孫暮芸在見到趙暄的傷勢後,悲痛交加,一時沒控制住情緒,腹痛難忍,提前誕下一名皇子。幸運的是母子平安,但也需要太醫照料,皇宮現在可謂是忙得團團轉。

“啊……居然還沒死,是我挑的位子不對嗎?我明明對準的是心髒啊。”顧袅袅無奈地笑了笑,“看來真是命大啊。”

“顧袅袅。”趙夜闌咬着牙喊了她一聲,“你到底為何要這麽做?你就不怕死嗎?”

“死?”顧袅袅肩膀一顫,笑出了聲,“我最不怕的就是死了,我只怕死之前,沒有拉上幾個墊背的。不過也好,趙旭先我一步到黃泉路,也值了。”

趙夜闌聞言皺起了眉:“你和他不是一夥的?”

“是,也不是。”顧袅袅嘴角含着一抹笑,“年前我聽聞南疆的公主想要嫁給燕明庭,想幫你查查她的底細,誰知道竟然查出些有意思的東西來,她和大皇子還有過私情。”

“所以你就幫他們私會?”

“不錯,我假意要幫他奪回皇位,給他傳遞兩國消息,他個傻子就信了。不信也得信,因為京城裏沒有任何人願意幫他。”顧袅袅輕蔑地笑了笑,“去別宮帶走他的人早就被燕明庭的手下們殺了,是我派人去将他救回紅袖樓的。”

“你根本不是要幫他奪位,否則也不會讓他大庭廣衆之下去做刺殺的事。”

“我當然不會幫他個狗東西,我不過是時不時在他耳邊提醒一句皇上可能要出宮。他在暗道裏呆久了,腦子就會糊塗,一心只想一件事,那就是殺了趙暄取而代之。”顧袅袅道。

“可是他失敗了,卻給了你得手的機會。”

“對,他不過就是個跳梁小醜而已,先讓他出去蹦跶兩下,等所有人注意力都被他吸引後,我才有機會。”顧袅袅笑了笑,“要等趙暄出宮一趟不容易啊,我原以為這計劃還要等上許久呢。”

“所以你的目的是要他們兄弟相殘?”趙夜闌問。

顧袅袅揚起下颌,淡然道:“不錯,我要趙家人不得好死,父子相殘、兄弟相殘,不覺得很有意思麽?”

趙夜闌猜測是與童年經歷有關,道:“當年那些事,是先帝做的,與趙暄無關,而且他也算間接幫我們報了仇,如今社稷也安穩了下來……”

“與他無關?”顧袅袅忽地大笑起來,笑得有些聲嘶力竭,手緊緊抓在柱子上,青筋突起,咬牙切齒地問道,“那當年那些事,與我有關嗎?與你有關嗎?為什麽殺我們的時候,就是誅九族,寧可錯殺一千,不肯放過一個?輪到他們這群殺人兇手,就要分相不相關了?”

趙夜闌安靜地看着她,以前也曾在她眼裏看到恨意,他以為只是對方藏不住,沒想到卻是有如此深重的恨。

“顧袅袅,你這是在拿命相抵。”

“別叫我顧袅袅。”

趙夜闌一怔。

“顧袅袅早就死在劊子手的刀下了,我姓蔣。”

趙夜闌神色駭然,當年與安慶侯一案牽扯的人中,姓蔣的只有一家人,那就是安慶侯。

“你是……”

“我是我爹最小的嫡女。”顧袅袅久違地回憶起了往事,“我自幼讀書習字,先生是當朝太傅,我以前的學識可不比那個尹平綠差,若是再多學上幾年,說不定還得是個女狀元呢。我爹教我習武,說女兒家要有點護身的本領,若是能保家衛國那就更好了。可惜我才學會如何拿劍,就沒人再教我了。”

“趙夜闌,你只是親眼看着你爹娘死去,就忍辱負重這麽多年。那我呢?我全府上下幾百餘人悉數死于刀下,你看過真正的血流成河嗎?尚在襁褓中的弟弟甚至還不會說話,就被人扔進了井裏,他又與這件事有何關系?不分長幼,無論疏近,但凡和我們家沾點關系的共計兩萬餘人,死的死,傷的傷,就連你們這種清清白白的人家都被卷進來,落得個家破人亡的下場,你讓我如何放下?”

“我放不下啊……”顧袅袅泣不成聲道。

趙夜闌神色悲怆,久久沒能回過神。

他一直沒有懷疑到顧袅袅的頭上,就是因為兩人經歷過同樣慘痛的事,無需多言便能理解對方的苦痛。然而他還是低估了顧袅袅的定力,隐忍這麽多年,居然瞞得滴水不漏,連他都未曾察覺身份有異。

但大抵也只有他,能明白顧袅袅的選擇,換作是以前的他,多半也會這樣孤注一擲。

他将帕子遞進去,顧袅袅接過去,手卻被铐住,笑得比哭還難看;“你幫我擦一下吧。”

趙夜闌緩慢地給她擦着臉,顧袅袅仰着頭,道:“其實剛開始被關進大牢的時候,我是真的不想活了,可是每次看見你吧,我就覺得還能再堅持堅持,你都沒有去尋死覓活的,我為什麽要先這麽去做呢?”

趙夜闌道:“你的家人肯定是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的。”

“我活不下去,這世間我真是活膩了。”顧袅袅擡眼看他,“你準備假死的時候,應該也是這種想法吧,大仇得報,這世間就沒什麽值得再留念的了,不如離去。”

趙夜闌沒有否認。

“可是你運氣好啊,你遇見了燕明庭,讓你有了眷念,舍不得了。”顧袅袅說,“我就沒這個運氣了。”

趙夜闌安靜地陪了她一會,探望的時間就快到了,顧袅袅低聲叮囑道:“我這些年的所有積蓄都放在咱們聯絡的那間屋子裏,你拿着那些銀兩去給姑娘們都安排個好去處吧,她們都是無辜的,壓根不知道我的事。”

趙夜闌:“好。”

“樓裏還給你留了點東西,別忘了。銀子你也不缺,我就只能給你留點香料和茶葉了,香料是我親自篩選的西域香。這麽多年,我也跟着你用慣了香料,好像就能掩蓋掉身上多年來的污穢臭味一樣。”

“……嗯。”趙夜闌垂眸,喉嚨一滾,聲音晦澀,“還有嗎?”

“你和燕明庭要好好的,他待你不錯,你別一天到晚就耍小脾氣了,和和美美的過日子多好。”

“借你吉言。”趙夜闌艱難地扯了一下嘴角,問道,“你可曾聽趙旭提過南疆蠱毒嗎?”

“什麽毒?”

“沒什麽。”趙夜闌神色黯然。

“還有最後一件事,你一定要幫我。”

趙夜闌看着她:“什麽事?”

“你以前不是能直接在牢裏把餘鈞良賜死了嗎?”顧袅袅說,“我寧願死在你手上,也不想死在劊子手手裏,身首異處,你能成全我最後一份體面嗎?”

良久,趙夜闌應了一聲:“好。”

“謝謝,我這輩子,最值的就是認識了你這個朋友。”顧袅袅紅着眼圈說。

趙夜闌有些鼻酸,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顧袅袅怔忪片刻,時隔十幾年,終于緩緩說出了自己的名字:“蔣沐,我叫蔣沐,三水一木的沐。”

“你好,蔣沐。”

“趙夢亭,珍重。”

從大牢出來後,他舉目四望,忽然間很想見到燕明庭,他坐進轎子,又嫌棄轎子太慢,中途下了轎,一路跑回将軍府,一進大門就開始喊:“燕明庭,燕明庭!”

“我在這裏。”燕明庭從卧房走出來,趙夜闌就跑到跟前來,伸出手将自己抱住了。

“見到她了?”燕明庭低頭問道。

趙夜闌點頭。

燕明庭摸了摸他的腦袋,溫聲道:“先進屋吧。”

趙夜闌松開手,剛踏過門檻,忽然聽見“砰”地一聲,他驚慌地扭頭看向燕明庭,就見燕明庭一只手砸到門上,緊緊地攥着,整個人昏昏沉沉地往下墜。

“燕明庭!”趙夜闌立即去扶他。

燕明庭滑落在地,背靠着房門,臉色蒼白,還沖他笑了笑:“沒事,就是有點頭暈,緩一緩就好了,你去廚房幫我倒杯水吧。”

“我不去,我哪也不去!”趙夜闌抱着他,“你休想找借口把我趕走。”

燕明庭靠在他懷裏,笑着說:“可、可是我現在有點頭暈,想睡一會……”

“不許睡!”

“好,不睡,我不睡。”

“将軍,大人,你們這是怎麽了?”小高循聲趕來,站在門口吓了一跳。

“你快去倒杯水來。”趙夜闌立即吩咐道道。

“來了來了,水來了。”小高去倒了杯水,遞到燕明庭面前,垂下眼睛時,卻發現燕明庭渾身緊繃,手一直抓着大腿,“将軍,你掐自己做什麽呀?”

趙夜闌一愣,這才注意到他一直在暗中折磨自己來保持清醒,當即眼裏就滾出一行熱淚:“為什麽,為什麽要你這樣……”

“夢亭,你別哭啊。”燕明庭擡起手,給他擦了擦淚水,臉色蒼白道,“你去把姚沐澤找來。”

“好,我去。”趙夜闌将人交給小高,然後起身出去,走到房門外,他等待了片刻,聽見裏面燕明庭克制的痛苦□□,心髒就像是被人來回鞭笞一般,痛得快失去了知覺。

太醫院的人幾乎都在皇宮,趙夜闌從太醫院又尋到皇宮去,把姚沐澤帶了出來。

姚沐澤一看他這神色,就知道情形不太妙,飛快地跟着他去了将軍府,而燕明庭似乎已經恢複過來了,跟個沒事人一樣半靠在床上嗑瓜子。

“真是麻煩你跑一趟了。”燕明庭笑說。

“将軍客氣了。”姚沐澤打開醫箱,“這個毒是間歇性發作,我先給你施個針,希望能減緩你發作時的痛苦。”

“有勞了。”燕明庭又看向趙夜闌,“夢亭,你去看看晚飯做好沒,晚上留姚大夫一起用個飯吧。”

“不去。”趙夜闌在桌邊坐了下來,冷靜自持道,“施針吧,不用管我。”

一根根細針插在穴位上,趙夜闌光是看着都覺得快要疼死了,偏偏燕明庭還沒合上過嘴,跟姚沐澤閑聊:“姚大夫,你幫我看看,我這夫人現在是不是在偷偷抹眼淚呢?”

“沒有。”姚沐澤說。

“那就好,我可真怕你們這些外人見到了。你是不知道,他生的那麽标致,哭起來更是勾人魂了。哎,最好是永遠不要有人看見他哭的樣子,不然我得多生氣啊。”

“趙大人不輕易哭的。”

“是麽……诶,姚大夫,你說這世上除了我這個英俊帥氣的男子,還有誰能配得上他嗎?”

“沒有了。”

“我覺得也是。”燕明庭笑道。

趙夜闌聽着他們的對話,一直沒有出聲,仿佛不存在一樣,只是安靜地注視着燕明庭。

到了夜間,趙夜闌躺在他身側,說起顧袅袅的事,燕明庭唏噓不已。

“你知道她說什麽嗎?”

“說什麽?”

趙夜闌撐起上半身,看着他:“她說,讓我們以後好好過日子。”

燕明庭摸了摸他的臉頰,低聲道:“對不起,對不起……”

他明明已經很注意了,進入南疆後,就下令所有人不要吃軍糧以外的食物,更令人對軍糧嚴防死守。可他沒想到八公主竟然用自己來做毒引,知道他會去逼問老将軍的死因,所以在臨死前給他下了毒。

而這毒經過這些年的煉制,毒性比當年的要更猛一些,初時不會有任何反應,他急于回來見趙夜闌,就馬不停蹄地趕回來,直到快進京城時,忽然頭疼欲裂,四肢無力從馬上摔下去,這才意識到自己可能中毒了。

“我以為我能坦然面對,可是不行啊……”趙夜闌甚至都安排好了後事,打算等燕明庭離去後,他就一同離開,可是今天親眼看着燕明庭倒在地上時,他還是低估了自己的忍耐力,他壓根就做不到親眼看着對方死在自己懷裏。

“我爹娘死了,朋友一個昏迷不醒生死未蔔,一個在天牢裏等待死亡,連你也要離我而去……為什麽我想留的人一個都留不住?求你了,燕芳禮,我求求你,可不可以活下來?”趙夜闌握住他的手,聲音嘶啞地祈求道,“我以後再也不對你發脾氣了,你不要丢下我一個人啊……”

燕明庭眼眶一熱,将人抱進懷裏,有些哽咽地問道:“夢亭,你說,我是不是真的是天煞孤星?現在克到自己身上來了,還坑害了你……”

“你胡說什麽呢!”趙夜闌捂住他的嘴,吻上他的眼睛,又含住他的唇瓣,兩人的淚水混在一起,分不清是誰的,只希望時間永遠停在這個夜晚,明天永遠不要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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