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談話
李常在最後被皇帝賜死了。
理由是意圖謀害郭才人腹中皇嗣, 被廢為庶人,賜了一杯毒酒。
那一日,婧月陪在長春宮很久, 看着孫太醫将皇帝救過來,蘇林恩帶着宮人從李常在的房裏搜出了沒用完的藥物粉末。等周熠清醒之後聽說此事, 二話沒說就将人賜死了。
但他的身體也急速衰敗了下去。
李常在的藥物從何而來尚且不知, 但她得寵這麽久, 用了肯定不止一兩次, 只是之前受到丹藥藥力掩蓋,一直沒有發覺, 周熠還以為自己身體尚好, 因此信心倍增。
此次完全爆發出來, 就已經到了積重難返的地步。
時隔幾年, 周熠又一次免了早朝,被迫開始卧床療養。
病情來得突然,讓朝野上下茫然無措, 朝臣們忍不住互相打聽, 但誰都說不上緣由。
皇帝這病起因不光彩, 宮廷知情人士口風都瞞得很緊,無論誰來問都不說。态度這樣反常, 讓外界更加焦慮不安,猜測不斷。
但周熠沒精力去管了。
将身體糟蹋到這個程度, 他終于老實下來, 被丹藥侵蝕得莫名亢奮的頭腦恢複幾分,安安分分躺着修養, 每日就看看奏折, 和婧月說說話。
沒錯, 陪皇帝養病的人依然只有婧月一人。
想侍疾的妃嫔非常多,但剛吃了一個大虧的周熠現在看見她們就煩,直接開口讓她們回去,只需要皇貴妃一人陪着。
婧月:……
行吧。
好在皇帝只是躺着靜養而已,并不費什麽事,她每天過來坐在旁邊,低頭忙自己的事情,到點陪他喝藥。兩人待在一個房間裏,一坐一躺各幹各的,時不時聊幾句,時間過着也快。
有時周熠還讓婧月幫忙讀奏折。他精力不濟,奏折看上一會兒就乏得不行,幹脆讓蘇林恩讀給他聽,若婧月閑着,也給他讀上兩本。
讀着讀着,難免就說起政事,婧月不會主動去說,但若周熠問起,她也就聊上幾句。
在網上沖過浪的人,誰還不是個鍵盤俠了?二十一世紀的網絡青年,實際操作确實不懂,紙上談兵誰能不會。
但周熠對此很是驚訝。
他只是拿個話題随口聊天,沒指望一個內宅婦人能發表什麽見解。
這個時代的固有印象,女人懂什麽呢?
從小被養在後院的一畝三分地,她們知道的只有胭脂水粉首飾衣裙,看見的都是內宅雞毛蒜皮勾心鬥角。
別的都屬于女性的知識盲區。
但婧月還真和他聊起來了。
雖然問題有些幼稚,見解淺薄片面,但她真能認真思考,也真有所了解!
周熠就驚了,看向她的目光發生變化。
相處這麽多年,他從不知婧月還懂這些。
從床上坐直身體,又打量她一眼,周熠忽然生出幾分興致,認真開始同她說,碰到婧月不了解的事,還會耐心給她解釋。
婧月眼睛亮亮地認真聽,恨不得拿個筆當場做筆記,一個國家的統治者現場傳授多年執政經驗。免費一對一教學,這是什麽寶藏課程!
婧月瞬間覺得自己愛上了周熠。
相處多年,從沒有看這人這麽順眼過。
她的眼波一時柔情似水,仰頭看過去的神情滿是崇拜,讓周熠都受寵若驚。要知道,婧月很多年沒這麽熱情過了。
有人聊天,陪着互相探讨,辦公過程就變得愉快起來。之前要麽是朝臣和他讨論,要麽是蘇林恩陪着身邊。
但朝臣奏對太過嚴肅,蘇林恩從不敢多話。
婧月身份剛剛好,不用他費心勞神應付,也不會戰戰兢兢謹小慎微,能将話題的氛圍一直維持在輕松閑談的程度。
皇帝很滿意,就将這個習慣保持下來。
婧月更加高興,每天積極主動往他這個跑,将侍疾玩成了政務現場教學。一天存檔一次,碰到不懂的事情還要讀檔,找周熠多問一遍。
她就很珍惜。
世間道理都是互通的,古代的執政經驗和管理心得,放在現代也同樣好使,這可都是寶貴的財富。
這趟穿越值了。若在現代,她上哪去找某國一把手分享這些!
婧月沉迷學習,利用存讀檔高效率聽課。而從周熠的角度看來,她則是以恐怖的速度在吸收知識。無論什麽都是一點就通,一聽就懂。
明明前一天還搞不明白狀況,第二日就能一針見血的提出見解。
這樣可怕的學習進度令他驚嘆,看向婧月的目光變得更加不同。
這般聰慧機敏的人,若是男兒身,定然能有所作為。
可惜。
“沈卿生了個好女兒。”看着坐在床邊替自己看奏折的婧月,他突然出聲感嘆。
”……?婧月茫然擡頭看他。
“沒什麽,朕就是感嘆一句。”周熠笑道。
婧月:……
不太明白他在發什麽神經。
……
這次修養花費了幾個月時間,等到周熠終于能起身下床再開朝會,朝臣們已經忍耐不住,紛紛送上了請立太子的奏折。
迎着滿朝文武的目光,他沉吟良久,将此事略過不議。
然而這事沒那麽容易略過。
這次耗時持久的修養,将皇帝的虛弱暴露無遺,善于投機者如聞到血腥味的鯊魚聞風而動,而周熠沉默的态度更樹立了他們的信心,摩拳擦掌想要博一場富貴。
不能怪大家激動,實在是這一輪的儲位選手有太大的優勢,讓人忍不住心動,想博一博這從龍之功。
扳指頭算算現在宮裏的皇子。
大皇子病弱,每年大病小病不斷。
二皇子健康聰慧,事皇貴妃所出。
三皇子母家身份過低,體質更加病弱。
四皇子有異族血脈。
五皇子夭折。
六皇子身體健康,也是皇貴妃所出。
傻子都知道該怎麽選!
除了零星有人請立大皇子為儲,其他人都毫不猶豫站到了周沐這邊。
大家看得明白。周沐健康不說,還是皇帝登基後的第一個兒子,又是皇貴妃所出,身份最為貴重。
大皇子除了占據一個長子的名頭,其他什麽都比不過,拿什麽和二皇子争?
至于其他的皇子都不用提了。
周熠心裏也明白。
但是他主動立儲和朝臣一邊倒的請他立儲完全是兩碼事。
即使他知道這是唯一的選擇,也被激出逆反心理了。
“這麽快就想巴結下一位皇帝?朕還沒死呢!”看着滿桌請立的奏書,他氣憤至極。
擡手砸了一只茶盞,将奏折掃落在地。心中怒意燒得他呼吸困難,太陽穴一抽一抽的疼着。蘇林恩見他神色難看,趕緊上前扶了一把,周熠卻猛然一把推開他,自己扶着桌案緩了片刻,又重新坐下。
“蘇林恩,你是不是也覺得朕活不了多久了?”他坐着不動,忽然問道。
“奴婢不敢!”
蘇林恩被他吓了一跳,腿一軟就撲通一聲跪下,趴在地上不停叩首,“您是真龍天子,有天意庇佑,小病小災不足為懼,您又何必憂心?”
“盡是廢話。”周熠冷哼一聲,無趣地終止了這個話題。
蘇林恩跪在地上等了很久,見他再沒出聲,這才頂着一頭冷汗慢慢爬起。周熠這段時日情緒起伏不定,心思更加莫測,冷不丁冒出的問題連他都有些招架不住。
皇帝變了。
婧月也有這種感覺。
或許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周熠性情越發偏執,喜怒無常,行事作風都透着一股放飛自我的随心所欲。
用婧月的話來說,這是自知窮途末路的最後瘋狂。
反正活不了多久,不如瘋狂一把,管他之後如何。大概就是這種心态了。
他不願見文武百官,丢下堆積如山的奏折,泡在後宮摟着年輕妃嫔縱情享樂,終日聽歌賞舞,飲酒助興。
他還變得暴躁易怒,剛愎自用,聽不得任何勸谏,容不得半分違逆,因此受罰的宮人不計其數,連蘇林恩都挨了一頓打,這幾日躺着起不了身。
學好需要堅持很久,堕落卻只需一瞬間。
一轉眼,周熠就變得陌生至極,讓宮廷內外都認不得。
朝臣們因此失望,暗自嘆息,想要勸谏又被攔在門外根本見不到周熠的面,有人找到婧月這裏,想讓她去勸說一二。
婧月很不想去,但礙于身份情面,勉為其難地應了。在後宮裏找到沉迷美色的周熠,還沒等她開口就被周熠堵了回來,婧月神情十分失望,“萬分無奈”地铩羽而歸。
皇貴妃出馬都沒用,宮廷內外只能沉默下來,靜靜圍觀着皇帝發瘋。
但婧月很快就坐不住了,再也旁觀不能——周熠瘋了一陣,終于想起他的心結出自哪裏,将目光轉移到兒子的身上。
孩子們朝氣蓬勃青春稚嫩的模樣,在他的眼裏分外刺眼。
這是純粹的嫉妒。
再多的酒精也無法徹底麻醉他逐漸虛弱的身體,緩解不了體內逐漸生出的病痛,一步步走向死亡的恐慌和無助只有他心裏清楚。
他原本以為自己能從容面對,但沒有體會過死亡臨近的人,永遠不知道親身經歷時的恐懼。
周熠從小便是天之驕子,驕傲從容了一輩子,卻在最後的時刻活得這樣狼狽。
他心裏不甘。
明明正值壯年,他還能想起幾年前自己的意氣風發,還有滿腹雄心壯志尚未實現,怎麽到了這一步。
他從不反思自己的自負輕信,因為不想忍耐一時的靜養就冒險服用丹藥。
也不會反省自己的傲慢偏見,因為瞧不起地位卑微的宮女就疏忽大意,讓虛弱的身體徹底被毀。
他只是不甘心,又嫉妒他的兒子。
嫉妒周沐的年少健康,風華正茂,嫉妒他将要搶走自己的一切。
周熠出手打壓周沐,言辭嚴厲地訓斥所有支持周沐的朝臣,找理由将不少人貶谪出京,甚至免官。又多次在公開場合不留情面的指責周沐,用詞十分激烈。
從沒經歷過這種場面的周沐懵住了。
他今年剛滿十二歲,臉蛋還帶着軟糯的嬰兒肥,從小備受寵愛順風順水的孩子沒有受過打擊,在困境面前不知所措。
他這段時間過得壓抑極了。
自從宮外請立儲的動靜傳來。從小關系親厚的大哥就不着痕跡地疏遠了他,言行舉止都帶上幾分距離感,變得謹慎又恭敬,無論他怎樣說都沒有改變。
而曾經疼愛自己的父皇更是完全變了一個人,狠厲瘋狂的模樣令他毛骨悚然。
孩子太小了。
雖說宮裏的孩子懂事早,讓他明白這一切的緣由,但他還不能理解。
蜜罐裏長大的人類幼崽體會不到權力富貴的重要性。因為一切都得到的輕而易舉,無法形成這方面的概念。
又一次挨了父皇的責罵,周沐精神萎靡地走進景華宮,揮手屏退房裏的宮人,像小時候一般委屈地趴在婧月跟前念叨,說出內心的疑惑。
“母妃,我不想和大哥争,也沒有和父皇搶。”周沐垂着頭,語氣沉悶,“誰當皇帝真的這麽重要嗎?”
“當然重要啊。”婧月聞言摸了摸他的頭,“皇位象征着絕對的權勢,怎能讓人不重視呢?”
“那權勢就那麽重要嗎?”周沐仰頭看她,眼睛裏蒙上了一層霧氣。
“豆豆。”
婧月凝視着他,柔聲叫了他的小名。“娘親知道你心裏難過,但生在帝皇家,這就是無法避免的事情。”
“我知道的。”周沐悶悶說着,“我就是想不通,那權力有什麽好的,值得嗎?”
“你想不通,只是因為你感覺不到。其實權力是無處不在的,決定了你生活中的一切。”
婧月想了想,給他打了一個比方。“比如小竹子出門給你辦差,發現地上有一塊銀子。這時小德子看見了,說這銀子是自己掉的,讓小竹子給他。你說小竹子會怎麽辦?”
小德子是大皇子的宮人。
“地上的銀子也可能是小竹子自己掉的,”周沐分析道,“小竹子會跟他理論一番,判斷這銀子究竟是誰落的。”
“對。”婧月點點頭,“那如果是蘇總管這樣說,小竹子會怎麽辦?”
“小竹子必須得将銀子給他。”周沐秒答。
“那若你說,這銀子是你掉的,小竹子該怎麽辦呢?”
周沐一仰頭,“他吃了熊心豹子膽!”
“這就是了。”婧月摸摸他的臉蛋,“這就是權力和地位。”
周沐眨眨眼,似有若悟。
他聽明白婧月的意思。
地位壓制就是最直白的權力體現,平級之間互相競争,上級可以輕易奪走下級的一切。
而當雙方處于絕對的地位壓制時,弱勢一方不主動獻出就是一種罪過。
不止是財富,還有其他更多的東西。
弱肉強食,這個世道本就如此。
“所以你說,皇位重要嗎?”婧月又問他。
周沐目光閃動,點了點頭。
“重要。”
他無法忍受被人輕飄飄一句話就獻出手裏的銀子。更不願落到必須跪着送上,還得誠惶誠恐為此請罪的境地。
地位竟是如此重要的東西。
“懂了就好。”
婧月就笑了起來,又拍拍她的兒子,“豆豆,你也爬過山。爬山的時候,大家都奮力往上前行,你若不能站在最頂端,若上方有人想踩你一腳,你就無處躲避,懂了嗎?”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