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入門

丹陽縣令就又去看崔湛。

“家父聽聞有士家在落鳳山下遭了挑釁,”崔湛神色淡然,語氣平靜地說道,“又知曉那日我恰好在場,所以便囑我來看看縣令大人這裏可要幫忙。”

他這副公事公辦的樣子看上去似是有一說一的端方正直,實際上這簡簡單單一句話,卻是透露出了兩個相當重要的意思。

其一,他今日過來代表的是崔家。

其二,也是最重要的一層意思:陶家這件事,崔氏要管。

自來世家大族本家所在的地方,鄉裏多以其為中心,這是士族地位所帶來的的天生凝聚力,也是高門望族最為直觀的一種權力和責任的體現。

這也是陶雲蔚先前為什麽轉而要求請崔氏宗主出面的原因之一。崔家若是願意管,那便是他們肯認下這份責任,認了這份責任,也就是認了陶家。

而在霍家這種令人不悅的對頭,和陶家這樣誠懇的依附者之間,崔氏會如何選擇幾乎是可以确定的。

只是陶雲蔚沒想到崔家來得這麽快。如此看來,崔氏竟是在陶家交出這份投名狀之前便已決定要出手了。

她甚至還從那句話裏領悟出了第三個意思:這個崔少卿,應是崔氏宗主之子。

意識到了其中要素之後,陶雲蔚頓時心下一松,若說之前她還擔心剩下的那一兩成意外會不會真的出現,現在她已可完全放下那份忐忑了。于是她暗暗給陶伯璋遞了個眼神,示意自己要退場回避。

陶伯璋本也不願妹妹頂在前頭擔風險,當下便了然地回了個“放心”的眼神,而後趁着丹陽縣令與崔湛說話的空隙,擡手禮道:“大人,我家阿妹身體有些不适,想借院中茶房歇一歇。”

丹陽縣令聽了,果然只渾不在意地點點頭便應了。

崔湛也并未在意這一點枝節。

霍松此時的心思也都放在幾乎已成定局的宗長主調之事上,正在試圖表明想要延緩兩天,等自己阿爹親自來參與的主張。

只有陸玄,突然毫無預兆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擡腳要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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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陽縣令這回倒是耳聰目明,當即發現了這位小國舅的動靜,忙小心問道:“國舅爺可是有什麽吩咐?”

崔湛也轉了頭來看他。

“哦,無事。”陸玄回地随意,“你們繼續說,我出去轉轉。”

他說完,也不去管丹陽縣令和霍松——尤其是後者那愕然中帶着欲言又止的期盼之色,自顧自地旋身去了。

陶雲蔚說是去茶房休息,其實直接從後門溜出了縣衙。

方才在公堂上那一驚委實不輕,好強如她也不能不承認,得知“那個人”竟然就是陸玄,她是相當心虛的。

陶雲蔚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或許是第一次見面時候的場景太過令人尴尬,以至于她總覺得問心有愧?

她低頭沉思着走了一陣,又突然感到有些懊惱,覺得自己這樣露怯實在顯得沒什麽出息,只怕反讓他小瞧了去。早知如此,不如大大方方與他正面相對了!

陶雲蔚忍不住在腦海裏複盤了一番這兩次與陸玄見面的場景,越想越覺得自己當時的反應實在有失沉穩,想啊想的,思緒就又飄到了剛才……剛才,等等!

她腳下驀地一頓,此時方後知後覺地想起來剛才公堂外騷動那陣,她貌似、好像、仿佛看見了自家三娘?

陶雲蔚下意識返身就要回去。

誰知她轉身剛一擡眸,就猝不及防地看見了不遠處正在朝自己走來的那個身影——墨發緩绾,長劍在側,一身竹青色的廣袖道袍……

陶雲蔚想也不想地又調轉了方向,一臉淡定地加快了腳下的步伐。

“陶大姑娘這是趕着回家吃飯?”

陸玄清淺含笑的

聲音冷不丁在她身側響起,陶雲蔚不料他竟然跟了上來,一驚之後又一愣,不覺倏地停住了腳步。

見她睜圓了眼睛盯着自己不說話,陸玄負手往後退了半步,淺笑地看着她,說道:“吓着你了?抱歉。”

陶雲蔚默然須臾,也說不上來是被他這麽看得不好發作或是別的什麽,總之是一口氣剛沖到半截就遇到了團軟軟的棉花,煙消雲散間莫名驅使着她搖了搖頭,語氣還甚平和地回道:“沒有。”

誰知陸玄聽了,卻甚為滿意地一笑:“我就說你膽子沒有那麽小。”

陶雲蔚一臉無語。她就知道這人是起了玩興!

她默默深吸了一口氣,低頭垂眸,正式禮道:“見過陸三老爺。”

陸玄笑了笑,說道:“我正打算去喝杯茶,陶大姑娘可有興趣?”

陶雲蔚立刻表示拒絕:“謝三老爺相邀,只是我不擅茶道,難免敗壞您的興致,而且家中也還有事,這就先告辭了。”

“哦,”陸玄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我剛才好像聽見有人說自己身體不适,也不知道在縣令大人面前說謊算不算是藐視公堂?讓我想想大齊律法是怎麽說的來着……”

陶雲蔚邁出去的腳生生停在了半途。

她回身兩步走到他面前,十分端莊地微微一笑:“其實我近來也正在學着品茶,還要請三老爺多多指點。”

陸玄彎唇一笑,颔首道:“茶席我已讓人先行一步備好了,走吧。”

敢情這人是篤定了能逮住她?陶雲蔚聽了不免忿忿。

兩人一前一後轉入不遠處的巷道裏,徑直走進了巷口處的一家茶樓,陶雲蔚跟着陸玄上了二樓,才發現他選的正好是臨街靠窗的這邊,且從她這個位置望出去,還恰能看見從縣衙方向過來的行人。

她不由擡眸看了一眼坐在對面的人。

陸玄像是頭道:“此間茶水無甚特別,不過位置不錯,圖個方便,陶大姑娘且将就吧。”

說完,他擡眸淺然一笑,示意她取茶。

他說得坦然又客氣,陶雲蔚反倒一怔,旋即生出幾分疚意來,于是伸出雙手取了杯茶,即淺啜了一口,說道:“挺好的,三老爺費心了。”

陸玄只笑笑,低頭慢悠悠喝着茶,少頃,狀似閑談地開了口:“我讓你去投靠崔氏,你搞那麽大陣仗招惹霍家做什麽?”

他這一問委實來得有些突然,陶雲蔚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啊?”

陸玄道:“上次在大慈悲寺。”

她這才想起這茬,随即不禁遲疑了一下:“那支鳥羽……是讓我去投靠崔氏的意思?”

陸玄看她這副樣子便當即意識到什麽,于是眉梢微挑,頗為意外地道:“崔氏乃将門士家,歷代宗主世襲羽林都尉,你不會不知道吧?”

陶雲蔚一臉無語。

她鎮定地擡手虛捋了捋耳發。

陸玄了然,失笑地看着她:“那你以為我贈你那支鳥羽是何意?”

陶雲蔚絕不想讓他知道,于是強自忽略掉臉上發燒的燙熱感,含糊地道:“總之,殊途同歸。”

不等他開口,她又立刻續道:“我這麽做也是沒有辦法。若能和平解決,誰又願意刀劍相向?我們家想在金陵活下去,既然明哲保身不得,那便只能擇良木而栖了。”

陸玄微微颔首,半笑道:“陸家于你們而言,倒确非良木。”

陶雲蔚一愣,下意識想解釋吹捧兩句,但又想起眼前這人曾親耳聽見過她口中那些不滿之言,他甚至還指點過她去轉投崔氏,此時掩飾反倒顯得矯情,于是索性也就沉默着沒有接話,只低頭又喝了口茶。

好澀。她果然還是習慣不來南方流行的這等風雅事。

“你們家既要投奔崔氏,可

知他們家真正當家作主的是誰?”

陶雲蔚擡眸,正對上陸玄平靜悠遠的目光。

“想來,應該是崔少卿的父親?”她斟酌地道。

陸玄淡淡一笑:“是元瑜的祖母,崔太夫人。”

陶雲蔚若有所思。

“如今陶家要想在金陵城活下去已是不難,”陸玄意味深長地看着她,說道,“至于活得好還是不好,卻要看你們的造化了。”

陶雲蔚沉吟了片刻,起身向他端端福了一禮:“小女謝三老爺提點。”

陸玄卻擡擡手,避了她這一禮:“此門雖通,禍福尚未可知,不必急着言謝。”又似玩笑地揚了揚唇角,“免得你日後覺得虧了,又要來怨我。”

陶雲蔚低頭笑笑,正要說什麽,卻見他眉間一舒,好似乍然想起什麽來,瞧着她又道:“哦,我知道你之前猜那支羽毛是何意了。”

她頓時神色一緊,想徹底把這篇翻過去,卻到底是禁不住心頭那點兒半信半疑的好奇,說道:“我其實也沒怎麽猜過。”

“你猜了。”陸玄眉眼輕彎,笑意漸深,“你先前說為了活下去,所以擇良木而栖。以你這種鐵頭作風,想來猜的是——‘死有重于泰山,有輕于鴻毛’吧?”

陶雲蔚驀地一頓。

陸玄以拳抵唇,掩去将要浮上的一絲輕笑,輕咳了兩聲,佯作正色地道:“陶大姑娘,勇氣可嘉。”

陶雲蔚冷着一張漲紅的臉,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陸玄忍俊不禁,輕笑出聲。

随侍歸一在旁邊忍不住搖頭,開口勸道:“說得好好的,主君何必要惹陶大姑娘生氣?”

“她一個小姑娘,平日裏總端着副冷靜自持的樣子多沒意思。”陸玄說着,起身走到窗前,低眸看着那抹難掩怒氣的身影從茶樓裏走了出去,悠悠一笑,“還是這樣生動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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