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母親已經歇下了。”顧霖的聲音很輕很淡, “多謝陸世子能救回母親一命。”
頓了頓,她微紅的杏眸輕擡,正撞入男人深邃的眼:“還有, 多謝陸世子一直以來,對顧氏的手下留情。”
說罷,她徑直轉身, 從一側的鵝卵石小路上離開,沒有再回頭。
陸熠望着她決絕離開的背影, 想要上去追,卻最終抿着唇瓣, 強行忍住了這種沖動。
他面上沉沉,絲毫看不出任何情緒, 內心卻如被千萬把利刃捅過, 鮮血淋漓、血肉模糊。
許是心頭的苦澀疼痛太過劇烈,陸熠駐足目送着顧霖的身影在小路的盡頭消失, 忽然單手撫住胸口, 悶咳了一聲, 劍眉緊緊皺緊, 是極難受的樣子。
徐答大駭,連忙上前要扶:“世子爺!”
跟着主子這麽多年,他從未見過主子這副模樣。
當年主子在北疆的軍營中, 因為經驗不足誤入突厥的圈套, 硬生生挨了幾箭,傷勢極重,也沒見主子像今日這般痛苦難忍。
想起老太君讓自己貼身保護主子安全, 否則就要扒了自己的皮去喂狗, 徐答更慌了:“世子爺, 屬下扶您回去休息,再去請林太醫看診。”
“不必。”陸熠一手撫在胸前,一手擋住了徐答的動作,淡道,“不過是上回的傷口繃開了,回去自行處理即可,不要驚動院裏的其他人。”
他看一眼緊閉着的紅木高門:“既然顧夫人已歇下,便不必再去打擾,讓林太醫好生看顧,将顧夫人體內的餘毒清除幹淨。你去備馬車,我要入宮。”
“世子爺,您都這樣了,今日就別……”徐答急道。
匆匆來看望,又黯淡離去,舊傷複發還要強撐着進宮,世子爺瘋了不成!
“無妨,我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陸熠眸色轉冷,又恢複了那個殺伐狠絕的鎮國大将模樣,“去備馬車。”
“是,世子爺!”徐答不敢違抗,只好不情不願地領命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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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熠在原地緩了緩,方勉強撐起身子,慢慢地往回走。
今日是他與聖上商定好,在朝堂重提顧氏舊案的日子,因為顧夫人的突然轉醒,突然打亂了計劃。
既然已經确定顧夫人轉醒安好,他需得立刻進宮配合聖上重提顧氏舊案,他要讓霖霖再次安心,也想讓她明白,自己是真心悔過,想要與她一生一世都在一起,再也不分開。
想到這裏,陸熠再顧不得胸前一陣陣劇烈的疼痛,加快腳步往宅門而去。
——
回到自己的院子,顧霖一個人呆呆地坐在窗邊沉默了一上午。
窗外一片綠意盎然,送來一陣陣清新的香氣,讓人整個人都舒緩下來。
小滿躺在搖籃裏,正“咿咿呀呀”叫喚着,時不時露出一個笑容,興高采烈地吃自己的小拳頭。
桌上放着婢女送來的豐盛的午膳,顧霖只吃了幾口就放下了,單手撐着下巴,看着自己的兒子又開始怔怔出神。
小滿長得很像陸熠,眉宇間有一股獨有的英氣,尤其是那雙深邃狹長的鳳眼,簡直和陸熠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顧霖一看到小滿的眼睛,就能想起男人那張俊毅深沉的臉,以及他眼底深深翻湧着的濃烈的情緒。
她有些煩躁地挪開視線,手中的錦帕被攥得皺巴巴的,蔥白的手指也因為用力泛着冷白。
院中的婢女來收拾午膳,見她沒動幾口,沉默地将膳食撤了下去。只是不一會兒,又将一盤盤做工精致的點心端進屋,幾乎擺滿了整張檀香木圓桌。
顧霖皺眉:“我胃口不佳,不用送如此多的吃食來。”
婢女聞言,似乎很是為難,唯唯諾諾道:“夫人,是世子爺吩咐了小廚房,怕您餓着,若看您哪一餐飯食用得少,便做些您愛吃的點心送來。”
金黃酥脆的杏仁酥、清甜不膩的栗子糕、醇厚甜香的梅子甜酪……
顧霖的目光在桌上的點心上一一掃過,心裏浮起了抹不自在,這些東西的确是她平素最愛吃的。她嗜甜,在定國公府的一年多裏寂寞無聊,這些甜香的點心是她枯燥無聊的宅院生活中的唯一一點甜。
只是不知陸熠是如何知道了自己的口味,幾乎将自己所愛的點心全都送了過來。
大概是問了靈櫻和靈月?
她不想深想對方是如何得知的,他是權柄滔天的輔政重臣,這點微末的小事,只要他想知道,自會有人調查得清清楚楚遞到面前。
又或者,他連想都不用想到,自有下人揣測他的意思,主動将這些一一送了來讨他賞識。
“放着吧,我現在還不餓。”顧霖不想為難無辜的婢女,揚手讓人退下,卻也沒動那一桌子點心。
小滿還在“咿咿呀呀”地吃着手,也許察覺到娘親心情不佳,笑眯眯地揮舞着小手要抱。
顧霖見到兒子這麽可愛,心裏早已融化一片,混亂的愁思也消退去大半,她俯身将孩子抱在懷中逗弄。
望着那雙和男人一模一樣的鳳眸,她終于忍不住嘆了口氣,言語裏都是茫然:
“小滿,你說,娘親應該怎麽辦呢?”
“我與你爹爹是完全不同的兩類人,他其實很好,對顧氏也仁至義盡,只是這場婚事只是娘親一意孤行強行促成的,強扭的瓜又怎麽能善終呢。”
“我本不該恨他怨他的,可我畢竟是顧氏後人,隔着這麽深的仇怨,我又怎麽真如你外祖母說的那樣,輕輕松松就抛開不顧了。更何況,顧氏全族至今被關押在大理寺的地牢,爹爹态度固執,萬一真到了聖上耐心耗盡的那一天,顧氏又該何去何從呢?”
“小滿,懷上你之前,母親以為你爹爹是愛我的,後來發現他心中所愛是他人,你卻已經來到了母親的身邊,我舍不得舍下你,私心地執意将你帶到了這人世,如果……如果要你這輩子都不能擁有爹爹,你會不會恨我怨我……”
顧霖越說越難過,一顆滾燙的淚珠不自覺從眸中落下,落在小滿肥嘟嘟的臉頰上。
小滿臉上濕漉漉的,非但沒哭,而且“咯咯”笑了起來,兩只胖乎乎的小拳頭蹭在自己的臉上,蹭得手背上都是水漬。
顧霖終于被逗笑了,剛才積蓄起的傷心被沖淡不少,她抱着小滿猛親了好幾口,笑道:“你呀,你呀,娘親不難過了,不管你爹爹如何,娘親只要有你陪在身邊就夠了。”
——
厚重的宮門沉沉合上,發出沉悶的幾聲響,最終在男人身後徹底關閉,将他隔絕于外。
陸熠通身绛紫色的官服在夜幕的掩映下,顯得更加濃重深暗。
胸前的舊傷拖了大半日,疼痛更加劇烈,饒是受盡戰場殺戮的陸熠,在這種硬生生傷口裂開的痛面前,也皺緊了眉頭。
徐答擔憂地看着自家主子不要命的樣子,再看一眼對方冰冷的臉色,猜測顧氏的案子恐怕很是棘手,世子爺與聖上沒能擇出兩全的法子去堵住滿朝上下的悠悠衆口。
他上前緊跟在男人身後,将剛才得到的消息咽下了肚子。
這個時候,世子爺最要緊的便是請林太醫看看傷勢,其他的尚且都先放在一邊。
哪知陸熠剛上了馬車,簾子還未放下,他修長的手指撐在車柱上,眸中透着厲色:“徐答,什麽時候,我的事由得你自作主張了?”
徐答一驚,自知心裏頭的盤算沒能瞞過主子,忙請罪道:“世子爺息怒,屬下見您舊傷複發,想着先讓林太醫看過傷勢再将消息禀報給您。”
他悄悄觑一眼覆着寒冰似的主子,添補道:“您離開定國公府前,老太君特地囑咐了屬下,若是您再有個三長兩短,就要扒了屬下的皮。”
定國公府的老太君如今雖然已經隐居府中輕易不見人,當年也是京都赫赫有名的将門虎女,舉手投足都是雷厲之風,她說要扒了他的皮,那還真不是随意吓唬人。
那是會動真格的!
陸熠輕勾了唇,鋒利的眉角微動,露出抹意味深長的笑來,看得徐答毛骨悚然,後背的冷汗一下子冒了出來。
男人鳳眸裏都是寒沁沁的霜冷之色:“你如今這麽有主意,敢擅自作本世子的主,何不直接禀明老太君,這定國公世子之位也讓給你當好了。”
這話說得輕飄飄的,徐答卻臉色大變,立刻跪地告罪:
“屬下,屬下不敢!剛才暗樁私宅內的隐衛來報,顧夫人想見世子爺。”
“去暗樁。”
……
從皇宮到顧夫人所在的暗樁私宅需要一個時辰,陸熠命人快馬加鞭,硬生生縮短了一半的時間。
等趕到的時候,天色也已經漆黑。
正屋內燃着帶有特殊藥味的香,袅袅升騰在六角香爐上方,顧夫人剛用過晚膳,由婢女伺候着吃完祛毒湯藥,正躺在貴妃榻上休息。
見到陸熠風塵仆仆地趕來,她的目光在對方尚來不及換下的官服上掃過,而後落在了他的臉上。
那張臉一如從前那般沉着深冷,讓人看不透蘊含着如何的情緒,但她還是從對方幽邃的眼底,看出了一絲微不可查的忐忑。
她沒有開口,将手中的藥碗遞給一側的婢女,命屋子裏的人都退出去。
婢女們魚貫而出,很快屋內只剩下她與陸熠二人。
陸熠本快速進的屋,真正見到顧夫人時,反而站在原地生出些無措。
察覺到顧夫人平靜的目光投射過來,他頓了頓,拱手行禮:“顧夫人。”
顧夫人慈祥一笑,道:“陸世子,若我記得沒錯,你該稱我一聲岳母大人。”
站在紫檀木倒座屏風旁的男人,幾乎是瞬間擡頭,一雙鳳眸深邃不可見底,翻湧着濃烈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