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新年
安永的臉色瞬間一僵,但很快又緩和了下來,俯身收下使者的帛書:“這名單我先收下了,其他的我還要再想想。”
使者見好就收,客套了幾句便以禮告退。安永在客堂中獨坐,默默發了一會兒怔,最後還是起身吩咐冬奴備車,出府去找陶鈞。
陶鈞正在家中進行勞役部署,沒想到安永倒先找上自己,很是詫異道:“不是說好了由我草拟,明天到工部再給你看的嗎?”
“事出緊急,”安永也不多作解釋,徑自從案上取過名錄草草看了一遍,對陶鈞道,“外郭的工事還需多加些人手,我這裏已有人選,送來給你過目。”
陶鈞接過安永遞來的帛書,剛掃了兩眼便神色不寧地擡頭望着安永,有些遲疑道:“崔三,你選的這些人……”
“有什麽問題嗎?”安永強自鎮定地與陶鈞對視,面不改色地問。
“不,沒什麽。”陶鈞搖搖頭,伸手舔了舔筆尖,将帛書上的幾個名字抄錄進了名錄裏。
安永不知道陶鈞是否察覺到異樣,可即便察覺了又能如何?他想不出辦法拒絕司馬澈的要求,甚至都弄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如此平靜地服從——也許是他知道真正的崔永安會如何做,因此不忍心違逆這身體真正的主人,至于這個決定會給他帶來怎樣的後果,眼下也只有自欺欺人罷了。
。。。。。。。
時光在短暫的平靜中荏苒流逝,轉眼安永已換上冬衣。這是他來到這個時代後經歷的第一個冬天,就像所有遠方的來客那樣,他沉浸在魏國五光十色的年節風情裏,時常竟能忘記許多往事。
“啊啊啊,公子!您為什麽要執意學騎馬呢?”冬奴在寒風中縮着脖子,滿臉委屈地望着自家公子,喋喋不休地抱怨,“您想去哪裏,只管坐牛車就好了嘛。這畜牲不易駕馭,摔到哪裏可如何是好?”
安永伏在馬背上,笑着回頭對他道:“牛車太慢,還是騎馬自由,想去哪裏都方便。”
“可是騎馬太危險了呀!”冬奴一張小臉凍得通紅,急得指天畫地直蹦跶,“今天眼看就要下雪了,這時候您還要往哪裏去?”
“你這小家夥懂什麽?”在一旁負責傳授騎術的陶鈞拍了一下冬奴的腦袋,樂呵呵笑道,“你家公子學騎馬是件好事,也省得以後外出辦事,總累我等他。”
安永慚愧地笑了笑,這一下更加勤謹用心,下決心要把騎馬的本事學好。他耐心哄了冬奴兩句,便跟着陶鈞打馬出了新豐城,一路越跑越快,直到得心應手,能夠在郊外蕭瑟的曠野上恣意疾馳。
當一段行程結束,兩人翻身下馬,忍不住在寒風裏相視大笑,之後又相攜登高,俯瞰千金渠靜如長練,只覺得一掃胸中積郁,暢快至極。
這時陶鈞舉起馬鞭遙遙指向新豐城,興奮地與安永分享喜悅:“崔三,你瞧,外郭城牆如今挺像樣了吧?”
安永順着陶鈞的指向望去,就見一脈灰線寂然橫亘在冬季曠遠的郊野中,靜靜圍攏住了喧嚣的新豐城,恢弘之外又點綴着枯樹、昏鴉和野徑上踽踽而行的樵夫,如此一幅寥廓蕭索的景象,讓他心中油然生出一股難言的感慨——既帶着成就與驕傲,又糅合了孤獨和落寞。
就在安永和陶鈞沉浸在冬日靜谧的景色中時,卻聽一聲尖銳的嘯叫劃破長空,二人連忙擡頭察看,只見一只黑色的鷹隼從他們頭頂疾速掠過,安永忍不住低聲驚呼,而陶鈞在一旁道:“那是柔然人養的鷹,他們在冬狩呢。”
“冬狩?打獵嗎?”安永環顧了一圈四周,沒發現有何異樣,“怎麽沒聽見什麽動靜?”
“狩獵必往金蓮川獵苑,離這兒遠着呢。”陶鈞一邊說一邊翻身上馬,催促安永道,“天色也不早了,咱們還是回去吧,免得冤家路窄撞上柔然人,才叫一個晦氣。”
安永點點頭,打馬緊跟上陶鈞,兩騎一前一後向新豐馳去。不多時天邊果然降下小雪,城外已是暮霭沉沉,在郊野讨生活的百姓惟恐耽誤了進城,紛紛争先恐後地湧向修建中的外郭城門。陶鈞和安永不敢滋擾百姓,早早便跳下地牽住馬,順着人潮緩緩向城內走去。
“外郭城還沒竣工,秩序難免亂些,”陶鈞挽着缰繩,與安永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等到官道鋪好,進城自然就順暢了。”
說話間二人進城再度上馬,安永跟在陶鈞馬後,一路緩緩行進內城。當他又一次經過一處梵音缭繞的建築時,他不禁輕勒缰繩,目光越過蒙蒙飛雪,落在一處七級寶塔上。這是安永在新豐找到的一處佛寺,但出于某方面的顧慮,他至今還沒前去拜訪過一次——也不知為何,新豐的士族都信奉道教,佛教在這座城市裏并不受重視。
原本走在前方的陶鈞這時回過頭,留意到安永的踟蹰,撥轉馬頭回到他身旁,笑着問道:“崔三,怎麽無端停在這裏發愣?”
“沒什麽,只是聽一聽,”安永指了指牆內,示意陶鈞細聽寺中傳出的唱經聲,“難得聽到,覺得怪好聽的。”
陶鈞立刻促狹笑道:“大事不妙、大事不妙,永安公子這是要離經叛道了!”
安永望着他赧然一笑,剛要打馬前行,卻聽身後傳來一陣氣勢洶洶的馬蹄聲,風馳電掣般奔向他和陶鈞。胯下的駿馬聽到這般動靜,立刻不安地掙動起來,安永慌忙抓緊了缰繩,拼命安撫住受驚的坐騎。
他在震耳欲聾的馬蹄聲中回過頭,片刻後就見一支勁裝騎隊黑壓壓踏雪而來,一馬當先的正是一身獵裝的尉遲奕洛瑰。他此刻狩獵歸來,馬前倒懸着一串串獵物,臉上盡是志得意滿的笑。
安永趕緊牽馬避讓,奕洛瑰卻還是在馬上一眼就瞥見了他——那刻意躲在街角的人,一身缟素,尖尖的下颌半藏在棕色的紫貂皮領子裏,烏黑的眼珠映襯落雪的傍晚,深幽幽地勾招着旁人,只此驚鴻一瞥,竟勝過他狩獵一天獲得的滿足。
“好久不見了,崔永安。”奕洛瑰雙唇輕輕嗫嚅,到底沒把這句話念出聲,卻趁着快馬越過崔永安的一瞬,徑自揚起手臂,将一串花褐色的毛禽扔在了他的懷裏。
安永吓了好大一跳,差點沒跌下馬背,待到他扶穩了馬鞍,定睛看清懷裏的獵物時,奕洛瑰的笑聲已離得很遠。
“這是什麽?”安永雙眉緊皺,翻看着手中軟塌塌的禽鳥。這些鳥類花色古怪,每一只都被長箭穿刺而過,在身上留下猙獰的血洞。
“這是花尾榛雞,用來做羹,味道很鮮美的!”陶鈞在一旁湊過來看,不無羨慕地回答他。
安永笑了笑,随手将那串榛雞挂在陶鈞的馬鞍上,做了順水人情。
這一年的元旦大朝會,文武百官齊聚在太極殿丹陛之下,向尉遲奕洛瑰拜賀。奕洛瑰出人意料地沿用了魏國的國號,只是将年號改為神麚元年,惹得百官議論紛紛,卻無人能猜透他的心思。
朝會之後,奕洛瑰偕同百官登上宮城城樓,擺出一副與民同樂的架勢。安永也随大流地混在人群當中,與陶鈞一并站在城頭上俯視着新豐內城,讨論外郭城牆的工程進度。忽然陶鈞抱拳輕咳了一聲,往後退開兩步躬身下跪,安永納悶地回過頭,才發現奕洛瑰不知何時已走到他身後。
安永趕緊轉過身,看着裏三層外三層簇擁在奕洛瑰身旁的內侍,被他們谄媚的笑容噎住,一時竟忘了行禮。奕洛瑰也不以為忤,徑自走到他身旁,在寒風中笑着低聲問:“好好地為什麽學騎馬?”
“……”安永一時找不到好理由,猶豫了一會兒才答道,“因為方便。”
奕洛瑰被安永這句話給逗笑了,他手撐着女牆,陪在安永身旁看了一會兒風景,才在他耳畔低聲道:“修得挺好的,以後我派你去雲中,也像這般打造我的盛樂城,你可願意?”
“行。”安永點點頭,竟十分幹脆地答應下來,倒教奕洛瑰吃了一驚。
“你這人……”奕洛瑰一哂,剛想說些什麽,偏偏卻望見哥哥尉遲賀麟從城樓另一端向自己走來,他立刻像調皮被捉的頑童,心虛地撇下安永轉身離去。
“哎,”安永望着他的背影,遲疑了一下還是問出口,“陛下改朝換代,為什麽還要沿用大魏的國號?”
“因為方便。”奕洛瑰以牙還牙,頭也不回地丢下這句話。
奕洛瑰向來在沙場上戰無不勝,因此自诩神武,再料不到哥哥派人調查那日在火場被他射殺的可疑人物,最後竟會得出這樣一個結果。這讓他時而疑惑于崔永安的态度,又時而懷疑自己的直覺,心神耗盡,卻終究百思不得其解。于是他只好在新年的第一天就将崔永安請入廷尉,由自己親自鞫審,冀望能問個明白。
“這是在那人身上發現的火絨,”奕洛瑰拈着指間輕軟的絨團,雙眼緊盯着跪坐在堂中的安永,低聲道,“火災之後,我們因為初駐京城,一時無從查起,所以一直拖到今日,才查出他生前是大長公主的近侍。”
大長公主是司馬澈的胞妹,早在新豐城失守之時殉國。安永至今對魏國皇家複雜的人物關系還不熟悉,卻也能模糊地猜出個中利害。
“所以,我是不是有理由相信那日是由司馬澈命人縱火?”奕洛瑰面色鐵青地凝視着安永,咬牙道,“我是不是也有理由相信,當初是你的那封奏折,給他出了這個好主意?”
安永這才省悟,為何司馬澈那日可以如此巧妙地抓住時機,趁着火災派人來接自己入宮。雖然在這件事上他的确沒有與司馬澈裏應外合,但火災背後一連串的秘辛,又讓安永想撇清自己與火災無關時,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何況在那之後,司馬澈還交付給自己……一個更大的秘密。
奕洛瑰眼看安永陷入沉默,只當他默認了自己的指責,盛怒之下,卻神使鬼差地笑了起來:“好,好。這事的确怪我糊塗,竟被你如此騙過!”
說罷他轉身離去,只命廷尉監繼續将安永羁押在天牢,留待下次提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