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泗州

甘泉宮中,神官将帛巾從銀盆中拎出,絞幹,仔細為尉遲賀麟擦拭傷口上的血漬。胳膊上的傷口因為白天的掙動又迸裂,正汩汩往外滲着血。神官看不過眼,一邊伺候一邊無奈道:“殿下何必如此自苦,眼看快愈合的傷口,這下又開裂了。”

尉遲賀麟懶懶靠在榻上,滿不在乎地回答:“我身上的傷口一向愈合地慢,早習慣了,何必小心伺弄它。”

神官擡頭看了尉遲賀麟一眼,對他自暴自棄的說辭不以為然:“連殿下都說這樣的話,卻叫下官如何自處呢?”

賀麟聽神官如此說,下撇的唇角這時終于上翹,不由地伸出手去替他撫平緊蹙的眉心,碧綠的雙眸中盡是溫柔之色:“好了,我知道你的心。”

神官目光一動,複又低下頭去,将帛巾浸入水中清洗,徑自有一搭沒一搭地抱怨:“這裏的氣候反複無常,也不利于殿下的傷口……”

就在二人閑話時,殿外忽然傳來一聲唱禮,報知天子擺駕甘泉宮。歪靠在榻上的賀麟聽見,立刻坐起身來,示意神官退下。神官擡眼一瞥,有些沒好氣地站起身,空着兩手走向後殿回避:“我不替你收拾,就要讓他看看……”

賀麟看着神官的背影,只是無奈地笑了笑。

這時就見奕洛瑰滿臉失落地緩緩走進大殿,當他看見哥哥半裸着上身坐在燈下,正費力又笨拙地将白紗帶往胳膊上纏時,黯淡的雙眼立刻閃爍出心疼又慚愧的光。他慌忙走到賀麟身邊跪下,低頭按住他的雙手,吶吶道:“哥哥……是我錯了。”

他能應這一聲錯,就是已經拿定了主意,無論心中多沒着落,眼下都已顧不得。他伸手從賀麟的傷口上沾了一點血,輕輕抹在自己唇上,對哥哥歃血起誓:“我尉遲奕洛瑰,從此不會再與哥哥争執,若違此誓,必遭神譴。”

賀麟聞言反倒笑了,伸手拉奕洛瑰起身,輕聲道:“親兄弟間小打小鬧,何必起如此重的誓。”

“只要能與哥哥同心,起多重的誓都不為過。”奕洛瑰垂下眼,親自動手為賀麟包紮傷口。

賀麟在燈下看着一臉頹唐的奕洛瑰,心情忽然頗為複雜,終是忍不住開口問:“你真的想通了?不會在把那個中原人挂在心上?”

奕洛瑰沉默了片刻,漠然答道:“不會了,之前是我糊塗,才會心生妄想。直到今日幡然醒悟,才明白這份妄想的可笑。”

“你明白就好,”賀麟心中驀然一動,暗暗打定主意,嘴上卻問道,“你打算如何處置他?”

“這人身上倒還有些本事,我會差他離京,前往各州各地治水。”奕洛瑰一徑為哥哥綁好傷口,才又道,“盛樂城年年幹旱,興許我們也可以派他去。”

“不可,”賀麟蹙着眉一口拒絕,怫然不悅道,“此人非我族類,怎可讓他深入雲中盛樂?派遣到中原各地治水倒也罷了。”

奕洛瑰這次果然不再違逆哥哥,點頭依言道:“這按哥哥您的意思吧。”

這夜安永半邊臉腫得老高地出宮回府,可吓壞了崔府上下,崔夫人看着兒子臉上的五指印,氣急敗壞又疑惑地問:“不是說桃枝那丫頭身子不舒服麽?她病了就治,治不好也是拿太醫問罪,為什麽反倒是你被掌掴?”

安永不好回答,尴尬地搖了搖頭便躲進自己的院落,在伸着臉讓冬奴上藥時,暗自心想:今日豁出去和那皇帝吵了一架,也不知要受什麽責罰,希望不要連累到其他人才好。

卻不料這一次奕洛瑰竟意外地大度,轉天只是降旨命安永前往泗州治水,對他的忤逆犯上倒是只字不提。安永如蒙大赦,趕不及令冬奴打點了行李,領着敕令打宣陽門出城揚長而去。

泗州位于泗水下游,汴河之口,自古便是中原襟喉、南北要沖。這一程跋山涉水,安永每天高卧于車廂之中,翻閱着從工部調來的資料史籍,對着泗州城的平面圖忍不住大皺起眉:“這樣的地勢,遲早要被洪水淹沒。”

在一旁伺候的冬奴聽見安永這話,不禁訝然問道:“真有那麽險惡?難道連公子您也沒辦法麽?”

安永倚在靠枕上,支頤嘆道:“有什麽辦法可想?築堰、修石堤、建月城、加固城牆,甚至填土擡高全城的地基,辦法都被前人用完了,還是無法阻止洪水連年灌城。我又不是神仙,回天乏術。”

冬奴一聽便急眼,按捺不住憤憤道:“那官家還派您去那兒治水?萬一治理不好就要降罪,他是故意的吧?這可坑死人了……”

“就是難治才會派我去。”安永被冬奴的急躁逗笑,放下書卷伸了個懶腰,“據史書記載,當年大魏開國之時,太祖皇帝為了攻下泗州,掘開赤沙河以水代兵,致使赤沙之水一瀉千裏,由此搶去了泗水的入海道。偏偏這赤沙河裏挾帶了大量泥沙,使得下游的入海道淤積,洪水排洩不暢,才會泛濫倒灌進泗州城。治沙清淤是千古難題,所以我才看準泗州沒得救,不過就算無法治本,治标的法子一時半會兒總還是有的,先去看看再說。”

半個月後當安永一行到達泗州時,夏季暴漲的泗水才剛剛退去,而州城府衙中正為治水鬧得不可開交。身為禦史的安永剛一進城,就被請至太守府中堂聽,他眼見城中災情慘烈,當下也顧不得一身風塵仆仆,立刻便驅車奔赴府衙大堂。

管轄泗州府的潘太守原本就是工部出身,治水經驗頗為豐富,為解決赤沙河侵泗導致的積淤難題,他在十幾年前奏請推行了“蓄清刷沙”的辦法,也就是先在赤沙河兩岸築堤,堵塞決口,并在泗州下游修建大堤,人為地将泗水水位蓄高,迫使清冽的泗水沖入赤沙河,二水并流之後,入海河道流速驟然增大,自然沖刷了河中赤沙,最終達到清淤的目的。

這條以河治河的辦法自推行之日起,一直争議不斷,今年肆虐泗州的一場大洪水,使得潘太守的治水方針再次遭到質疑。安永進堂入座時,堂上堂下正吵得面紅耳赤,潘太守素聞永安公子的大名,這時慌忙停下争辯與他見禮,安永客氣地還禮之後,便示意堂中人繼續。

此時堂下坐着的是通判常三省,方才安永入堂時打斷了他的陳詞,這使得他頗為不滿,不禁輕慢地瞥了安永一眼,這才正視着太守繼續道:“入海道的積沙本就應當加急疏浚,怎麽能坐等河水自己來沖刷?今年的洪水與往年相比并不算大,正應該多建幾座閘座,加緊把泗水疏浚。”

常通判的提議與潘太守的方針完全背道而馳,這使得潘太守很不安,于是他如坐針氈地瞥了一眼身旁的安永,瞪着眼訓斥本該與自己一條心的下屬:“放肆!公府高堂,豈由得你在此危言聳聽、信口開河。疏浚積沙,哪一年不是上疏則下積,此深則彼淤?泗州大堤耗費了泗州官民十幾年的心血,也已初步取得清淤之效,你說叫停就叫停,你當真是有萬全的把握,敢讓整個泗州陪着你前功盡棄?”

常通判耐心聽完上司的訓斥,只回了一句話,就把潘太守氣了個半死:“一個錯誤不會因為你堅持了十幾年,就會變成正确的。”

安永聽了在一旁忍俊不禁,被潘太守眼尖發現,頓時使他尴尬得臉一陣紅一陣白,于是沒好氣道:“崔禦史您有何高見?”

安永不由抱拳咳了一聲,帶着些腼腆地擺了擺手:“我畢竟初來乍到,不敢對泗州的情況妄下定論,還是先請二位各抒己見吧。”

堂中二人聽安永如此說,認定他在敷衍塞責,心想京中士族一向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今日一見果然不假。于是嘴裏雖然不說什麽,心裏卻已輕慢起來,都有些看不起這位細皮嫩肉弱不禁風的崔禦史。

這一場辯論一直持續到黃昏才結束,讓安永得以從兩方面摸透了泗州目前的水情,印證了他腦中的許多想法,也修正了一些偏差,着實受益匪淺。這天向晚,泗州太守府中設宴為崔禦史接風洗塵,白天還吵得不可開交的潘太守和常通判倆人,這一次竟難得默契地一致對外,把安永當天子寵臣應酬着,好酒好肉地伺候。二人達成共識,均認為安永不過是個會讨皇帝歡心的小白臉,盡管是工部出身,又有修築新豐城的盛名在外,但這些都不能說明什麽——得名利者往往并非實幹家,古今皆然。

安永在席上略飲了幾杯水酒,已是有些眼泛桃花、眉開春色,于是他放下酒杯,請潘太守遣散了聚在舞筵中心跳白纻舞的姑娘,徑自起身對潘太守與常通判道:“有勞二位在府中另尋一處清靜之地,崔某有些關于治水的看法,想與二位商議。”

潘太守與常通判聽了安永的話,頓時面面相觑,猜不透他在搞什麽名堂,當下也只能陪他離席,三人一同前往後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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