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直勤

天子卻霜之後,禦駕很快就離開盛樂返回了新豐。

這段時間奕洛瑰與安永之間相安無事,自他一走,安永更是心無旁骛,全身心地投入了達蘭喀喇大渠的開鑿。

轉眼過了大半個月,這天安永又要進山,圖默特立刻領了親兵,寸步不離地随同保護。自從卻霜那日安永遇熊之後,因為參加狩獵而忽略了安永的圖默特被奕洛瑰一通好訓,從此安永上哪兒他都戰戰兢兢地跟着,再不敢有半點閃失。

夏季的山林草木繁茂,時時有野獸出沒,起初每當有狍子青羊之類從他們眼前竄過時,冬奴還會一驚一乍地驚呼,久而久之習慣了之後,再大的動響都不能幹擾他騎在昆侖奴背上摘漿果了。

一行人陪着安永踏勘完畢,便趕在黃昏前一同回營地,半道上圖默特走在前面披荊斬棘,忽然擡起一只手,示意部下噤聲。衆人知道他一定是發現了什麽異狀,立刻屏息凝神,站在原地不敢移動。

一旦停下說笑,安永他們果然就聽見側前方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是有什麽動物正鑽過林葉緩緩靠近,聽聲音個頭可小不了。

圖默特立刻拔出兩把佩刀,雙手将刀刃輕輕撞擊着,發出清脆的金屬聲以示警告。哪知這只動物也不尋常,聽見了示警聲非但不竄開,反倒動得更歡。

圖默特側耳傾聽,這時那聲音已離得更近,聽上去越來越像是人的腳步聲,他立刻沉着地拉弓搭箭,箭頭對準了聲音來處,用柔然語揚聲問道:“什麽人?是人就答話!不然我就放箭了!”

來人不答,圖默特又換了突厥語發問,還是沒有回音,這時就見晃動着的草木中黑影一閃,一個十來歲蓬頭垢面的小孩子竄了出來。

安永吓了一跳,立刻對圖默特喊道:“是人,別放箭!”

這時小孩子聽見了安永的話,頓時也喊了一聲:“別放箭!”

圖默特這才松了一口氣,放下手中弓箭,喃喃道:“我當是什麽,原來是個桃花石小孩。”

眼前這小孩子雖然衣衫褴褛,臉頰卻豐圓可愛,看着像是偶然走失在這山中的孩子。那孩子聽見安永說中原語,立刻投奔到他腳邊,抱着他的腿喊道:“你們是可汗卻霜的隊伍麽?我要見可汗,我要見可汗……”

一旁的圖默特頓時傻眼,瞪着那孩子問道:“你這個小崽子,為何要見可汗?”

那小孩頓時警覺起來,掉臉警惕地看着圖默特,卻不肯再說話。

安永怕虎背熊腰的圖默特吓到了孩子,連忙揮手制止了他,伸手摸了摸孩子的頭頂問:“這一路只有你一個人?餓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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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罷他徑自解下馬鞍上的皮囊壺和幹糧袋,遞給那小孩子。那孩子一看見食物,兩眼立刻餓狼似的亮起來,毫不客氣地從袋中掏出肉脯和炒米粉塞進嘴裏,一邊吃一邊咳嗽,卻不肯停。

安永等他順過氣,才又溫和地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直勤。”那孩子一邊狼吞虎咽一邊回答。

“那麽,直勤,你為什麽想見可汗?”安永見那孩子猶豫地望着自己,眼中始終帶着驚怯,便輕聲安慰他,“你放心,我們不是壞人,如果你有很重要的原因想見可汗,我們也許可以幫上忙。”

直勤又盯着安永看了片刻,最後終于相信了他,開口道:“可汗是我爹。”

當場一群人全驚住,尤其是安永眼睛瞪得最大——這……這不是《還珠格格》麽?

圖默特立刻揚起鞭子就要抽直勤,罵道:“你這個連柔然語都聽不懂的桃花石小鬼,也敢大放厥詞!還有你這名字,直勤——直勤就是王子的意思,這名字也是你能叫的麽?”

安永慌忙伸手将圖默特攔住,勸解道:“将軍別急着發火,他還是個孩子,先把話問清楚再說。”

“好,就讓他說,我倒要聽聽,他是如何成了柔然直勤的!”圖默特氣呼呼道。

這時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安永便吩咐衆人繼續下山,将這個孩子帶回了營地。一番梳洗之後,小直勤暫時換上了冬奴的衣服,拖衣牽袖地走到衆人面前,頓時把大家都看傻了。

眼前這孩子,活脫脫就是個奕洛瑰的縮小版,這下饒是最忠貞的圖默特,也只能幹瞪着眼睛說不出話來。

“我娘說,我爹是柔然可汗,所以我叫直勤,”直勤坐在胡床上說出自己的身世,認真的小臉嚴肅起來,更是像極了奕洛瑰,“我娘和我都是隴西李家的仆人,我娘過世以後,我就做了小郎君的跟随,主人這次帶我們一同往西域去,路過陰山的時候,他說柔然可汗今年就在這陰山中卻霜呢,所以晚上在山下紮營的時候,我就偷偷跑出來了。哪知道一連在山中找了兩天,都沒找到……”

這時圖默特忍不住插口道:“你來晚了,可汗早在半個多月前,就拔營回新豐城了。”

直勤一聽他的話,頓時像被潑了一桶涼水,兩眼撲簌簌掉下淚來:“早知我就不跑了,李家小郎君對我可好了,我也舍不得他……”

“別哭別哭,”一旁的冬奴趕緊拿了帛巾給直勤擦眼淚,安慰他道,“就算那小郎君對你再好,爹爹還是要認的嘛!”

這時圖默特仍是将信将疑地問:“既然你是可汗的兒子,你娘又是什麽人?怎麽會在李家做了奴婢?”

“我娘說,她是宥連家的女兒,當年可汗還沒娶溫石蘭家的女兒做可敦的時候,是最喜歡她的,”小直勤努力回憶着母親過去告訴自己的那些點點滴滴,将之盡量完整地說給衆人聽,“我娘膽子很大,很愛騎馬,可以騎在馬上連跑三天三夜不合眼,所以她最喜歡騎着馬去戰場找我爹。只是後來有一年冬天,她在回盛樂的路上遇到了狼群,被抓瞎了一只眼睛,身上也被咬了很多傷,是隴西李家的商隊經過救了她。”

“那麽,你娘後來為什麽不回盛樂找你爹呢?”冬奴聽了直勤的故事,覺得驚心動魄,忍不住入迷地追問。

“等我娘養好了傷,又生下了我以後,才知道我爹已經娶了溫石蘭家的女兒,所以她就不回去了。再說我娘喜歡上了我家主人,情願給我家主人做馴馬的奴婢,”小直勤回答得很坦然,倒是帳中的幾個大人聽了臉色有些讪讪的,“她說其實我最好也不要回去,在李家吃的好、用的好,做柔然的直勤太累,不是割肉祭神,就是流血打仗,還是進了李家,才知道什麽是神仙似的日子。”

安永聽了小直勤的故事,由衷覺得小直勤的娘比他的爹人品要靠譜很多,不由地轉臉問圖默特:“圖默特将軍,這孩子說的話可像是真的?”

這時一旁的圖默特早聽傻了,張着嘴巴半天說不出話來——十年前可汗的初戀情人在大漠裏被狼群吃得幹幹淨淨,那悲劇,盛樂城中可是人盡皆知啊。

“大,大概是……真的吧?”圖默特結結巴巴地回答。

安永想了想,決定還是把這個消息報知給奕洛瑰比較好,于是他收留了小直勤,又趁夜将事情的來龍去脈大致寫進了奏疏,準備轉天就遞往新豐城。

結果第二天一早大渠剛剛開工時,安永忽然收到營官來報,有一支商隊今天早上找到了渠上,商隊頭領正向開渠的軍人打聽有沒有見到一個小男孩呢!

安永一聽便知是李家的主人找上門了,回營帳将消息告訴了直勤,小直勤一聽主人找他立刻就哭了,抽抽搭搭地說要回去。安永拿小孩子沒辦法,趕緊哄了兩句,牽着他的手陪他去找主人。

李家的駝隊非常顯眼,當直勤跑到渠上,一眼看見隊伍當中最豪華的那一輛駝車時,立刻圈着小手高喊了一聲:“小郎君——”

駝車的帳子裏立刻鑽出了一個粉雕玉琢的小腦袋,哭哭啼啼地望着直勤呼喚了一聲,便要往車下爬。這時帳中卻忽然伸出了一只白玉般的手,輕輕拍了一下小郎君的腦袋,将他攔回帳中。

須臾之後,就見幾名仆從在車邊放下了一張裹着織錦的腳踏,而後車簾向兩邊掀開,車中緩步走下了一位風神俊秀的男子,手裏還抱着個唇紅齒白嬌滴滴的小孩子。

安永便知道這一位就是李家主人了,于是他領着直勤走到那男人面前,尴尬地行了一個禮,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才好。

不料這時李家的主人卻主動開了口,笑道:“公子應當就是博陵崔三了吧?果然好神采,隴西李七久仰了。”

安永一怔,不由望着眼前這人,只見他左手輕松地抱着孩子,右手還在悠閑地搖着一把白羽扇,一身白紗衣裳被風輕輕吹動,不染塵垢,清淨端莊悠然之貌,令人一見之下,不由心生歡喜。

這個時代的名士風采,安永總算真正領略。他約略知道隴西李氏也是與博陵崔氏不相上下的閥閱世家,只是并未世居新豐,如今一門之中,聲名最響亮的就是眼前這位李七——李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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