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春風26
許熒看着那人, 那些被她刻意忘記的往事又湧了出來。
空氣裏好像有一股熱風吹過，讓她的臉頰和身體都開始發熱，難以平靜的情緒裏湧動出一團團飽脹的熱流, 仿佛一塊巨石牢牢壓住她的心髒。
她假裝鎮定，但是她緊握着的手，還是暴露了她此刻不安的情緒。
來人不是旁人, 正是杜霄的父親。
對他, 許熒并不陌生。
幾年前, 他們還曾見過面。
也正是他無情地揭示了許熒和杜霄之間的問題。在她以為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的時候。
許熒第一次知道杜霄的身份, 是從姐姐杜雲給她看的合影裏。想來, 杜雲并不知道她是誰, 才會毫不設防地給她看杜家的全家福。泛黃的舊照, 一家四口, 姐姐和弟弟神态都像爸爸, 表情嚴肅，生人勿近，只有媽媽溫柔又和善, 笑容暖心。
許熒一眼就認出照片裏的中年男子, 正是當年來家裏送撫恤金的叔叔。
但她一直在逃避思考這個問題，直到杜霄的爸爸來找她。
兩人在一個私密性很好的餐廳見面, 那是許熒第一次知道世界上還有私房菜這種東西。
沒有菜單, 也不用選擇，坐在位置上，一切都是安排好的。菜色高級到許熒叫不出名字，無一處不在彰顯着請客之人的顯赫身份。
杜霄在學校裏瘋狂創業, 自賺學費, 租很小的工作室和房子, 但他是一個富二代。
按照一般的劇情，也許是杜霄的爸爸嫌棄她出身貧窮，讓她離開他的兒子。
但他們不是。
許熒認識杜霄的爸爸，杜霄的爸爸也認識許熒。
他還是一如以往的儒雅随和，彬彬有禮，沒有拐彎抹角，直白地對許熒說：
“你們在一起，不太合适。”他沉吟片刻，臉上是滿滿的憂慮：“生活不是電視劇。你父親是為了救杜霄去世的。你們頂着這麽嚴重的事情，怎麽在一起？”
他直截了當地揭開了許熒一直在逃避的問題，讓許熒有些無所适從。
她低下頭，手緊緊地抓住了自己的裙邊，将布料都抓皺了。
“杜霄因為愧疚和你在一起，你現在覺得他對你好，以後時間久了，他的愧疚減少了，你就不會再滿足于此。”
許熒知道自己和杜霄的身份讓這段關系有些特殊，但是杜霄父親的話，還是像耳光一樣啪啪地打在她的臉上，火辣辣的疼。
杜霄出現在她生活裏的時候，他只是杜霄，是學校裏的風雲校草，是一個有魅力的男生，是許熒的一見傾心，再見心動。
他問許熒要不要做他女朋友的時候，她也以為，那不過是青春裏最最普通又平凡的愛情故事。
可是現在，他們的一切都被否定了。
杜霄不是因為愛她，而是因為愧疚、報恩，才出現在她的生命裏。
許熒被打擊得有些恍惚，頭皮繃得緊緊的，好像篦子梳頭一樣，讓人沒有絲毫喘息的餘地。
見許熒臉色越來越差，杜霄的爸爸輕嘆了一口氣，眼神中也有些心疼。
“你願意去日本或者美國嗎？你的專業在這兩個國家發展得很好，我出資送你去吧。”
此話一出，許熒覺得自己的自尊心好像破碎成片，又被碾壓成齑粉，她再也控制不住情緒，也顧不得什麽禮貌，直接站了起來。
“對不起叔叔，我先走了。”
許熒對他深深鞠躬。
背後的人仍在說話。
“我知道要你接受這些很難受。年輕人的感情也不是說收就收。但是，作為父親，我不想他一輩子活在這種愧疚和陰影裏。”他的聲音帶着滄桑的沙啞：“我想，你也不會想要這樣的愛情。”
……
那是一個父親對兒子的關心，可是對許熒來說，每一句，都太殘忍了，足以把她以為的幸福全部撕碎。
***
杜霄的揶揄諷刺，一句不落地進了許熒的耳朵，許熒想避嫌也來不及，只能緊抿着唇，看着面前的兩個人。
兩人眉眼相似，那倔強的眼神就像一個模子裏出來的，面對面對峙，氣勢駭人，什麽話都不說，空氣中的硝煙味就好像已經有些嗆人。
雖然杜霄平時也不是多良善的人，但是這樣尖銳地對待一個人，許熒還是第一次見。
他們父子倆的關系惡劣到這個地步，是許熒沒想到的。
杜霄從來沒有和許熒說過，許熒後來也沒有機會問了。
幾秒後，那人冷冷抛下一個“好”字，就轉身離開。
跟着他的男人們也一起風風火火地離開。
不愉快的對話沒頭的開始，沒尾的結束，兩人都沒有對旁邊的人解釋一句。
杜霄的父親走了，許熒偷瞟杜霄，他的眼神沒了之前的不自然，一雙漆黑的眸子此刻更是深不見底，叫人猜不透摸不着。許熒正在猶豫要不要主動打破這沉默，下一波人就已經走了出來，嘈雜喧鬧，沸沸揚揚。那種沒有規則又超過舒适度的分貝，恰如其分地緩解了此時橫亘在兩人之間不能問的尴尬。
幾個穿着西裝挂着牌子的男人從他們身邊走過，其中一個戴眼鏡的男人看到杜霄，突然就折了回來。
“那個，請問，你是杜霄嗎？”男人的眼神有些不确定。
杜霄看了男人一眼，雖然不認識，但是商務場合參與的多，還是從善如流地點了點頭。
“是。”
男人臉上擺上了和善的笑意，伸出手與杜霄交握。
“我是做移動網醫療的，好醫生APP。很多年前我見過你，那時候我還在嘉樹醫院工程部。”男人笑笑，回憶起過去：“那時候你還小，當時你正在食堂和你爸媽一起吃飯，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
杜霄本就不是喜歡和人敘舊的人，他的臉色冷冷的，表情很緊繃，眼神冷漠的叫許熒都不寒而栗。
“抱歉，不記得。”
杜霄一句話就讓那個男人下不來臺，他臉上出現了明顯的不悅，眉頭緊皺。旁邊幾個男人見此情景，趕緊拉着那個男人走。
“還要趕下一場，我們就先走了。”
……
許熒走出出口，才開始有點猶豫，她應該走嗎？還是應該留下？
杜霄最後扯着嘴角對她說：“你也回去吧。”
這是他真心的想法嗎？
回想她離開時，他對她揮揮手，明明是笑着的，眼底為什麽盛滿了蕭瑟？
走出會展中心，許熒的腳步有些沉重，一級一級下着階梯，沒走出多遠。就又遇到了剛才和杜霄搭讪的幾個男的。
他們在路邊等車，邊等邊聊。
其中一個男人說：“你剛才幹嘛要去搭讪，真尴尬，那個小夥子就沒把你放在眼裏。”
戴眼鏡的男人也有些尴尬：“這個杜霄是安城嘉樹醫院院長杜新餘的兒子。就我們這裏最有名的私立醫院，開了很多分院區，投資了很多醫療産業的那個。”
“啊？那他是個富二代啊。”男人想了想又說：“不對啊，剛才論壇的大會我也聽了，他好像是搞什麽玩具IP還是什麽的。”
“沒繼承家業啊？那你還套什麽近乎，也不會給我們投錢。”
戴眼鏡的男人說：“我這不是想着畢竟是親父子麽？不過杜新餘是個狠人啊，他家的八卦當年在圈子裏也算傳得轟動了。”
“怎麽？桃色新聞啊？”
“那倒不是。”戴眼鏡的男人搖搖頭，“杜新餘的老婆，就是杜霄的親媽，原來是嘉樹醫院最厲害的婦産科教授。結果被醫鬧的捅死了。那個人捅死人以後，又對着自己一通亂砍準備自殺，結果沒死，就在嘉樹醫院搶救，最狠的是，是杜新餘親手救活的。”
戴眼鏡的男人說完過去的事，周圍的男人都嘩然了，很快就陷入争論。
“救回來了？我去。”
“捅死自己老婆還親手救回來？是我，我肯定在手術裏加速他的死亡。”
“也許本來就沒感情了，所以沒有那種要報仇的欲望？”
“不知道說什麽，又慘又匪夷所思。”
……
許熒第一次聽說關于杜霄家的一切，也是第一次明白了，一個家世良好的男孩子，為什麽八年沒有回過家，為什麽那麽辛苦地靠自己。
為什麽明明一切都是別人羨慕的樣子，卻好像一無所有一樣，整個人總是帶着幾分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孤寂。
許熒雙手握拳。
她想，她還是不能就這麽走了。
不論杜霄以後會不會後悔，她不想後悔。
****
會展中心的消防連廊上空無一人，杜霄站在連廊中間，雙手撐着半人高的欄杆，看着下面人來人往的街道。背街的路本就狹窄，路邊還違停了一輛車，讓經過此路的汽車排起了長龍，喇叭聲不絕于耳。連接的道路，是新修的大路，六股車道，路邊種滿了梧桐，初秋的陽光灑在路上，明亮又美好，令人向往。不過相隔十幾米，卻是完全不同的光景。
杜霄就像堵在小路上的汽車，努力想要擺脫過去，卻總是被堵在原地。
他是大家的依靠，是所有人的後盾，是那個強大又控制的角色。遇到麻煩要馬上解決，受到打擊要迅速恢複，哪怕是失去最珍貴的人，他也要用最快的速度習慣。
這是大家眼裏的他，一臺永動機。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能量已經快消耗完了。
秋風陣陣，刮在杜霄臉上，他的腦子清醒了許多，那些複雜的情緒也快隐藏好了。
這時，他的手機響了起來。
秦助理說：“杜總，您出來了嗎？下午還有一個會，時間有點緊，您吃飯來得及嗎？我買了放車裏吧。”
杜霄沉默地看着遠處，若無其事地“嗯”了一聲：“我馬上回來。”
杜霄挂斷電話，表情又恢複了平時的冷靜。
收起手機，他一回頭，就看到許熒那張清麗的臉，她的表情俏麗中又有些局促。
她仰起頭，柔順的頭發在肩頭滑落。
“一起吃飯吧。”
她說。
那一刻，能量好像又開始回充了。
***
其實許熒也不知道自己回來能做什麽，在她眼裏，杜霄一直是強大的杜霄，不茍言笑的杜霄，是不管多麽艱難和慌亂的時候，都會最先冷靜下來的杜霄。
和他比起來，她才是那個需要被他保護的人。
可是今天，她卻有種強烈的感覺，他是需要她陪着的。
兩人并排走着，許熒不知道和他說什麽，只能沒話找話地說：“時間過得真快，感覺早飯沒吃多久，就要吃午飯了。”
杜霄遷就着許熒的步子，淡淡回複：“嗯。”
“你是不是下午還有事？那我們就近随便吃點？”
“好。”
“你要吃什麽？”
“随便。”
“我是說，你想吃什麽類型，西式，韓式，日式，還是吃中餐？”
“你定。”
杜霄把問題抛給許熒，許熒只好說：“那先找個商場看看吧。”
會展中心是附近全是商圈，照理說找個吃飯的地方應該是很容易的，但是周末，又舉行了大型活動。附近的餐廳全都是排隊的人。
時間不夠，許熒決定放棄餐廳，就近在路邊找了一家便利店。
有顧客進來的時候，門口的鈴聲就會清脆響起，店內的廣播播放着每日活動，店員熱情地回複客人的問題，收銀臺時不時傳來微波爐“叮”的聲音，以及掃描條形碼的聲音。
有人在選購商品，有人在使用自助的飲料機，有人匆匆離去。
這是現代的人間繁華，是匆匆的生活步伐。
窗外是車水馬龍的街道，兩人坐在櫥窗裏的高腳凳上，安靜地等着泡面泡開。
許熒偷偷看了杜霄一眼。
他們并排坐着，距離很近，她好像可以聞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味道。他的側臉就像文藝複興時期的雕像，從額頭到鼻梁到下巴，那線條應該存在于藝術作品裏。
似乎是感應到許熒的視線，他側頭過來，立刻将正在偷看的許熒抓了個正着。
“為什麽回來？”
許熒心虛地咬着泡面的叉子，趕緊否認：“肚子餓了，你不是說要一起吃飯？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杜霄側着頭，那眼神裏好像有濃到化不開的情緒。
他流連着許熒臉上每一個細微的表情。突然，他伸手将許熒落在桌上的細碎頭發長發捋到耳後，她白皙的臉頰瞬間從濃密的黑發中顯山露水。
許熒因為他突然的動作，怔了一下。
這樣毫無掩飾的讓人觀察自己的表情，讓她有些沒有安全感。
她擡頭，納悶地看着杜霄：“怎麽了？”
窗外車水馬龍，人聲鼎沸，窗內卻只有一縷陽光輕灑的歲月靜好。
杜霄修長的手漫不經心地撥弄着她的發梢。
“回來了，就不會放你走了，你知道嗎？”
作者有話說：
不好意思晚了十幾分鐘。
總算是趕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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