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地鐵站到了。”

“謝謝陳工。”

張向陽抓着包,低着頭去推車門,手臂忽被拉住,他擡起臉,神情有些呆滞地看向陳洲。

他的腦子亂成了一片,視線中陳洲的臉只有局部的一雙眼睛。

陳洲應該什麽都不知道,但那一瞬間,張向陽又覺得自己似乎是被那雙眼睛看透了所有的心情。

“後面有人。”

陳洲這麽說着,一輛電動車從車旁飛馳而過,飙起了一地的水。

張向陽很遲鈍地看了一眼身邊的車窗。

車窗上蜿蜒的雨水一條一條,像爬行的蜈蚣,反射出窗外光怪陸離的燈火與奔波回家的人群。

張向陽的手裏被塞了把傘。

是陳洲的傘。

“外面風大。”

“謝謝陳工。”

張向陽下了車,想撐傘,不是自己的傘他不熟悉,摸索了好一會兒,才發現按鈕在傘柄上,“嘭”一打開,黑色的大傘将他隔絕在了狂風暴雨之外。

緊走了幾步,張向陽跑進了地鐵口,他回頭看了一眼。

陳洲的車還停在那兒。

他會不會看出什麽來了?

張向陽心慌意亂,他收了傘,轉身匆匆走入人流湧動的地鐵站。

一路上,張向陽強迫自己什麽都不要想。

事實上,從看到那張電子請柬開始,張向陽就開始暗示自己——他什麽也沒看到,什麽也不知道。

他強迫自己放空。

他不想在別人面前失态。

下了地鐵,風雨只增不減。

張向陽撐着陳洲的傘,一路用力頂着,在風雨中近乎麻木地跋涉,堅持着回到了自己的出租屋。

關上門的那一瞬間,他身上的力氣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就那麽呆呆地站在門口,身上、雨傘上的雨水滴滴答答地在他腳下的地毯蔓延,他卻渾然未覺。

強行被壓制住的思緒此刻像雨水一樣,一點一點墜了下來。

——賀乘風。

張向陽打了個激靈。

淋太多雨了。

他現在有點冷。

洗澡,洗頭,衣服塞進洗衣機,張向陽坐在洗衣機旁洗襪子和內褲,洗衣機是房東的,很老的款式,洗衣服的時候轟隆隆的,整個陽臺都好像在跟着震。

張向陽手浸在盆裏,窗外還是狂風暴雨,他看向陽臺窗,防盜窗一根根的鐵栅欄,從裏向外看,跟監獄很像。

他的“家”。

他的“牢”。

——賀乘風要結婚了。

一整個句子進入腦海,張向陽眨了眨眼睛,眼球有點疼,也有點澀,酸酸漲漲。

張向陽轉過臉,繼續洗衣服。

手掌搓了兩下布料,眼睛卻是越來越酸。

——賀乘風怎麽會結婚呢?

——他們分手之後,他找了女人?

——他是雙性戀?

——形婚還是……

浸在水中的手指頓住了。

張向陽抖了一下。

外頭打了個響雷。

上大學的那個夏天,也是經常下這麽大的雨,可天氣卻很熱,又潮又悶,宿舍裏沒有配備空調,學生全往圖書館擠,張向陽窩在圖書館裏,跟舍友一起看書。

有個男孩子走了進來。

他穿着一件修身的橙色T恤,一條短得像女孩子才會穿的牛仔短褲,一雙黑白格子的帆布鞋,腿毛刮得幹幹淨淨,在圖書館的燈光下,顯得很白,手腕上挎着個黑色的皮質包,東張西望地正在找位置。

“哇靠,李姐來了。”

“真受不了……”

“看他穿的,太惡心了。”

“他可千萬別過來……完了完了,他看過來了……”

室友們慌慌張張地躲在書後,互相交換着眼神竊笑,張向陽也學着他們的樣子豎起書,擋住自己的臉。

圖書館裏像這樣豎起的書有很多、很多。

張向陽的臉在發燒。

他不知道那個男孩子叫什麽,什麽專業,哪一屆的,他只知道他姓李,是全校皆知的“奇葩”。

因為他是個同性戀。

還不低調。

“同性戀關我屁事,他幹嘛那麽高調啊,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一個大老爺們好意思穿成那樣嗎?真他媽辣眼睛。”

這是他室友說的。

其餘人也都附和了。

張向陽沒說話。

因為他也是同性戀。

青春期發現自己的性向異于常人之後,張向陽一度很害怕。

他掩飾得很好,沒讓任何人發現。

上了大學之後,他原以為來到了大城市,他可以喘一口氣。

可還是不行。

張向陽躲在書後不敢看那個男孩子。

他覺得自己背叛了他。

雖然他們并不認識。

那天晚上,張向陽最後一個回宿舍。

其實他有點不想回宿舍。

回了宿舍,他還是要裝,每天都小心翼翼的,生怕露出一點馬腳,他覺得很累。

張向陽去了操場跑步。

晚上剛下了場雨,跑道都是濕的,一個人都沒有,張向陽獨自在悶熱又潮濕的空氣中悶頭跑着,一圈又一圈。

他在懲罰自己,懲罰自己躲在了豎起來的書後面,背叛了自己的同類,假裝自己是個“正常人”。

他跑得精疲力竭,跑到一個半圈時停了下來,他撐着膝蓋彎着腰快要嘔出來。

一瓶水遞到了他的眼前。

張向陽擡起臉,汗水黏在他的睫毛上,讓他的眼睛像下了一場大雨,模模糊糊的,看不清面前人的臉。

“你沒事吧?”

那是賀乘風跟他說的第一句話。

轟隆隆的洗衣機轉速逐漸變慢。

張向陽的眼前走馬燈一樣地掠過他與賀乘風相識的那一年。

相識、暧昧、初吻、表白、熱戀、初夜、冷戰……分手。

所有的事情只在兩人之間發生。

誰也不知道他曾隐秘地與學院裏最出色的賀學長談過一場戀愛。

洗衣機終于停了。

張向陽撈起盆裏的布片過水擰幹,和洗衣機裏的衣服一起晾好。

他在陽臺裏呆坐了一會兒,又走到門口。

陳洲的傘靠在門口,一點一點地滴着水。

張向陽提了傘,把傘放到陽臺撐開。

陽臺太小了,黑色的傘一打開,就把整個陽臺都快撐滿,張向陽把上面的雨水擦幹淨,把傘放在洗衣機上。

做完了這一切,張向陽回到卧室,他坐在書桌前,打開了自己的電腦。

剛上大學的時候,他也曾躍躍欲試地想要在網上與同類交流。

一個人,實在太寂寞了。

在某個著名的同性交友網站發了個帖子求交友之後,張向陽在帖子裏收到了無數露骨的回複,私信更是直接爆炸。

這個語氣青澀的男孩引起了論壇上老鳥們的注意,他們像饑餓的狼群一樣一擁而上,用各種直白的語言挑逗着他。

張向陽在私信裏收到第三張私密部位照片時狼狽地關了網站,發誓自己再也不會登錄那個賬號。

他一直都是一個人。

直到遇見了賀乘風。

之後,他又變成了一個人。

比先前更寂寞。

張向陽不知道自己坐在電腦前要做什麽,手指放在鍵盤上敲了兩下,等他反應過來時,他面前的網頁上已經跳出了一條條新聞。

他搜了兩個字。

“騙婚”。

暴雨過後,第二天天氣好的出奇,天藍得像水洗過一樣,只有地面殘留着昨天暴雨過後的痕跡。

共享單車在昨天的狂風中倒了一大片,張向陽順手把車都扶了起來,掃了一輛,騎車去地鐵站。

雨後所謂的清新,張向陽一點都沒聞到,只聞到了下水道和垃圾的臭味,他用力騎着車,快速地在街道穿越,去趕早班的地鐵。

張向陽還是部門裏第一個到公司的,泡咖啡的時候,秘書辦的人送來了兩盒感冒沖劑。

“贊助商送的,每個部門小組兩盒,最近流感盛行,小心感冒。”

“謝謝。”

張齊輝進來聞到了甜甜的橘子味,問是什麽,張向陽回答:“是感冒沖劑。”

“你感冒了啊?”他放下包,随口道,“好像嗓子是有點啞啊,昨天晚上加班淋雨了吧?”

張向陽道:“還好。”

“最近流感盛行,秘書辦給每個辦公室都送了兩盒感冒沖劑,我放在茶水間了,你們誰要喝,我可以去沖。”

“我不喝,”張齊輝擺了擺手,又是一臉驕傲,“你嫂子說了,藥不能亂吃,家裏有感冒藥,我只能吃家裏那種。”

張向陽“嗯”了一聲,陸陸續續的有同事來上班,都問了那奇怪的橘子味,有兩個人說也要喝,張向陽給他們沖了兩杯。

他喝完了沖劑,身體感覺熱了點,精神也振奮了不少。

到了中午,張向陽沒去吃午飯,他推脫有事,悄悄地拿了藏在角落裏的傘,悄然地上了樓。

午飯時間,樓上幾乎沒什麽人,坐在工位上的人基本都在加班,沒時間也沒精力注意張向陽,張向陽繞到陳洲的辦公室前,深吸了一口氣,輕敲了敲門。

他敲了兩遍沒人應,擰了下門,門推開,辦公室裏沒人。

這在張向陽的預料之中。

這個時間點,陳洲應該在食堂吃飯,他故意挑了這個時間過來。

把傘靠在茶幾邊放下,張向陽退出了辦公室,關上了門。

與來時一樣,張向陽悄然返回,沒人在意他,他轉到安全通道的樓梯下樓,他低着頭腳步匆匆,回到他那一層,剛要推門,門卻被從裏面推開了。

張向陽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

推開門的是陳洲。

又碰面了。

和那天在“雨棚”幾乎一樣,明明想躲開,卻總是忽然就遇見。

張向陽有點慌,“陳工……”

“沒去吃飯?”陳洲語氣自然。

張向陽怔了怔,緩了下心情,“嗯”了一聲,“陳工也沒去?”

“嗯,”陳洲道,“找老張聊聊項目的事,他人不在。”

張向陽道:“張哥小孩生病,他上午請假回去了。”

“知道了。”

“陳工,你傘我給你放辦公室了。”

“行。”

張向陽又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謝謝陳工。”

陳洲點了點頭,他側過身拉住門。

張向陽又說了聲謝謝,走了進去。

安全通道的門關上,張向陽回頭看了一眼,低下頭回了辦公室。

辦公室沒人。

空調吹着桌上的綠植,葉子悉悉索索地亂抖。

張向陽坐在工位上發呆。

發了一會兒呆之後,他拿出了手機。

微信群裏又刷了百來條。

拇指在屏幕上滑着,紅色的請柬再次映入了眼簾。

張向陽盯着那張請柬看了很久。

新娘笑得很甜。

張向陽攥緊了手機,眼睛微微發脹。

他想了一晚上。

如果是最壞的結果……如果他默不作聲,自私地當作什麽也不知道……

若她受傷害。

他亦是幫兇。

張向陽仰頭閉了閉眼睛。

他對自己說:張向陽,勇敢一點。

退出微信,張向陽打開了撥號鍵盤,凝視了屏幕片刻,指尖緩緩地、有些顫抖地按下了那串他從未忘記過的數字。

電話撥通了。

嘟——嘟——嘟——

像他的心跳聲,緊張得快要忘記呼吸。

“喂?”

張向陽胸膛繃得死死的,他張口,卻發現自己根本發不出聲音。

“喂?”

電話那頭又喂了一聲,似乎是與手機拉開了一點距離,呼吸聲由近變遠,片刻後,又再次靠近。

笑聲傳入張向陽的耳畔,很輕柔,尾音微微上揚。

“陽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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