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一朵向日葵:

大家好,我今年十九歲,現在正在讀大一,我喜歡閱讀,讀書口味比較雜,基本什麽書都看,平常也會運動,但是運動細胞比較一般,沒什麽特別擅長的,還有我喜歡研究琢磨一些美食,希望能在這裏找到一些志趣相投的朋友。”

帖子下面的回複五花八門。

“口味雜”、“運動”、“美食”、“一些朋友”這些詞彙被強行拆解到與性有關的方面,還有“向日葵”這個id也被調侃不已。

郵件上同性網站的背景貼圖極為清晰。

“公司裏有志趣相投的朋友嗎?可以聯系我,我是張向陽,一朵向日葵,一個同性戀。”

辦公室裏開着空調,冷風吹拂着發梢,張向陽站立不動,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電腦屏幕,他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一早上發生了那麽多怪事。

是他在做夢吧?

他太害怕被人發現自己的性向,所以才會做這麽離奇的夢。

“這個郵件是你發的嗎?”

張向陽一聲不吭。

“張向陽,”HR語氣冷淡,“這郵件是你的郵箱發出來的,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這個一朵向日葵是不是……”

張向陽的耳邊嗡嗡的,他已經聽不清HR在說什麽了。

“你的密碼怎麽永遠都是名字加生日,”溫柔的臉龐滑過一絲寵溺的笑,“都不怕被盜號?”

“師兄怎麽知道我公司就在這兒附近?”

“這很難嗎?”

呼吸逐漸變得沉重而緩慢。

張向陽覺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那個漆黑的操場,他跑啊跑,跑得實在太累了,都有點……喘不過氣了……

“張向陽!”

夢做得好長。

斷斷續續的,思緒亂得要命,一閃而過的片段裏,有人在哭,有人在笑,笑聲與哭聲都很尖銳,戳着太陽穴,像是要從他的腦子裏蹦出來。

張向陽心想他果然是在做夢。

他得醒了。

醒了就沒事了。

張向陽睜開了眼睛,入目竟然是一片雪白,他對着天花板發了會兒呆,很遲鈍地感覺到手背上的冰涼,他轉過臉,一眼看到了手上插着的針,視線爬上去,兩個吊瓶挂在架子頂上。

這是醫院。

他住院了。

兩個信息不緊不慢地進入張向陽的大腦,然而張向陽還是沒回過神,他一點也想不起來發生了什麽,手是冰的,腦子是空的。

直到護士推門進來,張向陽才略微恢複了一點神智,他問護士誰送他來的醫院,他挂的又是什麽鹽水。

“救護車啊,”護士仿佛覺得很好笑似的勾着唇,态度說不上壞也說不上好,“葡萄糖和鎮靜的,你同事先走了,吊完水記得去繳費。”

張向陽點了點頭,“謝謝。”

護士走了。

張向陽躺在病床上又閉上了眼睛。

他什麽也沒想。

像從前每一次遇到無法解決的事态一樣,他把自己的靈魂趕進了個小房間,小心翼翼地上了鎖。

張向陽閉着眼睛,側過身,将自己的身體微微蜷縮。

繳費出院的時候,張向陽接到了hr的電話。

“喂,向陽,現在身體怎麽樣,沒事吧?”HR的語氣很客氣,甚至可以說是親切,比早上與張向陽面對面說話時要柔和許多,只字未提早上發生的事。

張向陽的腦子一半還是空白的,他像是分裂成了兩個人,一個渾渾噩噩地沉在湖底,另一個溫和機械,在繼續處理着他所收到的信息。

“沒事了。”張向陽輕聲道。

“這段時間你們部門小組負責的那個項目确實進度有點趕了,你身體上撐不住,公司這邊很理解你,”HR頓了頓,“這樣,你暫時在家裏休息一段時間,你看怎麽樣?”

張向陽拿着手機站在醫院的大廳裏。

醫院人很多,即使是工作日也依舊是人山人海,拎着各色袋子的人走來走去,行色匆匆,立在醫院的地圖前找着自己該去的地方。

張向陽心想他又該去哪呢?哪裏能治好他呢?

“好的,”張向陽平靜道,“謝謝。”

醫院附近就有地鐵站,張向陽搭了地鐵,不是上班高峰的地鐵仍舊是沒有座位,張向陽拉着拉環低着頭。

“小夥子。”

“小夥子?”

被叫了兩遍,張向陽才意識到前面的老人正在叫自己。

滿臉慈祥的老人正看着他,“你哪一站下啊?”

張向陽有些遲鈍地報了站名。

老人道:“我下一站就下了。”

張向陽還是神情呆滞地看着老人。

老人指了指自己的座位。

張向陽又是呆了半晌,他反應過來,語速很慢道:“謝謝。”

下一站到了,老人站了起來,她拉了張向陽的胳膊坐下,“小夥子,你臉色不太好看。”邊說邊下了地鐵。

張向陽坐在位置上,他看到對面玻璃上隐約映照出自己的輪廓。

地鐵飛馳而過,玻璃外頭忽暗忽明,他看不清自己的臉。

張向陽心想他會不會真的是在做夢?從早上開始,就一直沒醒,這是個夢中夢,連環夢。

很有可能。

夢有的時候會特別真實。

尤其是噩夢。

越真實的噩夢,越不容易醒。

張向陽到了站,拎着包一路走回了小區。

他走到小區樓下,樓下幹幹淨淨的,車輛稀稀拉拉地占着上頭的車位。

張向陽心想這肯定是做夢了。

他記得這裏在辦喪事。

怎麽一點痕跡都沒有了呢?

電梯裏還是一股揮之不去的垃圾的臭味,張向陽上了9樓,鑰匙打開門,人跨進屋裏,擡眼掃過去,陳舊的家具沐浴在斜斜的光線中,在暗色的地板上拉出一條條長長的陰影。

張向陽心想他都沒開燈,屋子裏怎麽這麽亮,這個夢好不嚴謹。

人躺在床上,腦子還是沉的,身上很冰,額頭到腳底都沒熱氣,張向陽閉着眼睛平躺着,覺得自己像是一具死屍,就躺在自己的棺材裏。

口袋裏的手機震了一下。

張向陽閉着眼睛掏了手機,一直把手機舉到眼前時才睜開了眼睛。

微信推送。

順豐快遞。

寄件人:李玉娟。

張向陽定定地看着這條推送,腦子很遲鈍地想了很久,終于想起來昨天在樓梯間打的那個電話。

手機屏幕一下亮了起來。

來電顯示——“媽媽”。

張向陽下意識地劃開了。

電話那頭傳來的聲音特別小,張向陽盯着屏幕凝神靜氣才能聽着。

“向陽,東西我給你寄了,小沈剛拿走,鹹菜、臘腸、鹹魚、還有一桶菜籽油,快遞費我付了,你不用操心。”

李玉娟一口氣說完了,沒得到回應,看了一眼手機,确認自己沒打錯,“向陽?”

“嗯……”

張向陽握着手機,輕聲道:“謝謝媽。”

“你這孩子,總跟自己媽媽還那麽客氣,好了,我挂電話了,不耽誤你上班了,好好上班,跟同事好好處,聽話啊,挂了,挂了。”

電話挂了,張向陽才反應過來剛才為什麽聲音那麽小。

他忘開免提了。

他拿着手機,還是躺着。

良久,他又張了張嘴,對着已經黯淡下來的屏幕輕聲道:“媽,我想你了。”

胃忽然開始痙攣,抽疼翻滾。

張向陽跑到衛生間,吐了。

從早上開始,他就水米未進,身體裏唯一的能量就是醫院裏打進來的那瓶葡萄糖,吐出來的就只有水。

胃很快就不疼了。

疼痛轉移到了喉嚨、臉頰、眼睛。

每一下彎腰,每一下幹嘔,都像是有人在死勒住他的脖子,企圖讓他将自己的五髒六腑都排出體內。

張向陽扶着臺盆,張着嘴,嘴裏又酸又苦,眼睛盯着不鏽鋼的水龍頭,看到了自己扭曲的臉。

他心想:這夢真是太真實了。

張向陽在家裏睡了一天,睡得人事不省,第二天他接到了HR的電話,HR說話委婉,語氣溫柔,話裏話外暗示他辭職。

“好。”

HR那顯然松了口氣,“好的。”後面她又加了一句,“謝謝。”

張向陽挂了電話,額頭壓在枕頭上,心髒砰砰地跳,耳膜裏“咚咚咚”地全是心跳聲,渾身像是疼,又像是酸,又像是輕飄飄的提不起勁,身體都不像是自己的了。

張向陽閉上了眼睛,還是睡。

不知道睡過去多久,手機又響了。

手機一響,張向陽立刻就醒了。

他醒得太快,又自己給自己下了個結論——他根本沒睡着。

張向陽拿了手機,是快遞入櫃的消息,微信給他推送了個取件碼。

張向陽盯着那串數字看了一會兒,眼睛又慢慢發了酸。

“媽……”

他輕喚了聲,才發覺自己的嗓子沙啞得幾乎發不出聲了。

張向陽握着手機,臉埋在了枕頭裏,身體禁不住地發抖。

兩天兩夜沒有進食的身體發出了嚴重的抗議,張向陽手腳發顫,胃疼得痙攣,心想這夢怎麽那麽長,到底什麽時候才能醒?

一波接一波的疼,越是疼,就越是想把整個人都埋進床裏,張向陽使勁地把額頭貼在枕頭上,雙手死死地攥住枕頭。

“我操,兄弟們,我真是倒大黴了,剛去澡堂洗澡碰見李姐了!吓得我抱着盆就跑!”

“李姐身上噴了至少三斤香水,那味兒,好他媽惡心。”

“我們學校怎麽會有那種奇葩……”

“張向陽,你說是不是?”

他躲在被子裏,雙手緊緊攥着,骨節絞着骨節,咯吱咯吱地響,他輕聲道:“是。”

張向陽醒了,也終于想起來了。

那天同事們臉上熟悉的神情……是看到了“奇葩”。

現在,他是那個奇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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