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以身相許
第二天早上8點20分整,兩棟別墅之間的路口,鄭書昀一身西裝坐在車內,看着後視鏡裏那個指尖勾着運動背包的青年。
對方單手插兜,身影被天光描摹得單薄颀長,眉眼明媚燦爛,看看天,看看地,遛彎似的不疾不徐,走到他車旁總共花了59秒。
上車後,裴楠發現鄭書昀天生冷然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意味難辨,便立刻指着手機上的計時器,理直氣壯道:“還差一秒過20,我沒遲到。”
見裴楠抿着嘴,一臉難得的嚴謹,鄭書昀心頭閃過“可愛”兩個字。
他“嗯”了一聲:“表現不錯。”
裴楠:“……”
如果沒記錯,這好像是鄭書昀有史以來第一次誇他,但總感覺鄭書昀用四個字偷偷給他降了輩分。
車子駛出別墅區的安檢口,裴楠看向身邊:“鄭書昀我問你,你真的情願給我當司機嗎?如果是被逼的,你就眨眨眼。”
說完他盯住鄭書昀線條淩厲的側臉,然而那銀絲眼鏡後的目光仍舊長久注視前方,連半點波動都沒有,唯獨喉結輕滾了一下。
半晌,鄭書昀道:“好好配合,別讓我為難。”
豪車出街果然非同凡響,平時裴楠要小心翼翼開上四十分鐘的路程,不到半小時就結束了。
裴楠下車,關門轉身之際,餘光瞥見鄭書昀拿起了一個銀色保溫杯,他不禁回頭,透過半開的車窗,看到鄭書昀擰開杯蓋,仰頭喝水。
在鄭書昀視線掃過來之前,裴楠火速收回目光,卻難以壓下心中升起的愕然。
因為他認得那個杯子,鄭書昀去楊岐酒吧接他的時候,他坐在鄭書昀車裏,用這個杯子喝過水。
可鄭書昀不是有潔癖嗎?
在他的認知當中,這個保溫杯被他碰過之後,理應當晚就奔向垃圾桶的懷抱,而非時隔一周,出現在鄭書昀的唇邊。
裴楠有些摸不着頭腦地走進綜合樓,乘電梯來到畫室。很快,這點疑惑就被繁雜的事務擠出了心海。
劉珩今天有事來不了,得靠他一個人盯裝修。好在新換的裝修團隊智商在線,能聽懂人話,展廳的翻修正有條不紊地進行着。
吃過午飯,裴楠看了眼時間,估摸着陳遇琰應該動身了,剛要打電話問對方還有多久到,眼前便閃過一抹飄逸的淡青色。
他擡頭,陳遇琰穿着身改良版的日常漢服出現在他面前。
裴楠驚訝:“喲,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你從來沒這麽準時過。”
陳遇琰彎起唇角道:“約了個體院小狼狗吃飯,就在附近,所以直接過來了。”
陳遇琰今年28歲,性別男,愛好男,和裴楠是同專業校友,國畫水平極高,還辦過自己的畫展,之前一直留在母校任教,前些日子辭職,被裴楠眼疾手快地拉進麾下。
裴楠生怕陳遇琰要拉着他講小狼狗有多高大威猛,立刻轉移話題道:“找的美術老師的事情,你那邊進展如何?”
陳遇琰信誓旦旦:“再給我一周時間,保證交給你一個神仙教師團隊。”
裴楠感動,一拳擂在陳遇琰肩窩:“好兄弟,靠譜!”
“別這麽粗魯好不好……”陳遇琰翻了個小白眼,用手指戳了一下裴楠的臉,“白瞎了這張漂亮的小臉蛋。”
對于陳遇琰的言行,裴楠早就見怪不怪了,沒嫌他作,轉頭便和他聊起了日後的分班教學規劃,又過了半小時,一個紮着小麻花辮的姑娘走進畫室,說是想應聘財務。
裴楠喜出望外,他本以為自己的招聘啓事會石沉大海,沒想到這麽快就有魚咬鈎了。
他拿着姑娘的簡歷問對方:“我看你學校還挺好的,怎麽會想到來我們這種剛起步的畫室工作?”
姑娘名叫沈心怡,剛從會計專業畢業,人看着就挺機靈靠譜,誰知一開口卻是:“我手上有五套房産,本來是想躺平的,結果畢業回家收了半年租,實在太無聊了,所以想出來找個班上上。”
一旁的陳遇琰聞言,直接大笑出聲。
裴楠眉心微跳,有種大小姐體驗生活的既視感,但又想到畫室目前還處在百業待興的階段,能招到大學生已經很不錯了。
總之只要對方專業對口,能幹活就行。
于是,裴楠收回了成見。
跟裴老板交流了一下工作內容後,沈心怡和陳遇琰自來熟地搭起話,兩人一拍即合,聊了幾句便開始以姐妹相稱,有說有笑地一同去參觀畫室。
裴楠則支起半月未碰的畫板,坐在窗邊提起畫筆,随心所欲落下大膽蓬勃的色彩。
天邊日暮西沉,裝修隊不知何時已經收工了,面前的畫作也完成了大半,裴楠從意識流的海洋中游回現實,看了眼手表,發現快到鄭書昀來接他的時間。
他剛收起畫筆,就見陳遇琰和沈心怡趴在另一側的窗臺往下看,還拿着手機咔咔拍照,表情如同朝聖一般,既虔誠,又向往。
他不明所以,問:“你們在看什麽?”
沈心怡頭也沒回:“看帥哥。”
裴楠伸着懶腰走過去,不甚感興趣地朝樓下瞟了一眼。
大樓前的空地上停了輛闊氣的黑色SUV,一個西裝筆挺的男人站在車前,單手握住手機打字,似是在等人,他另一只手上夾了根香煙,缭繞的煙霧源源不斷攀上他英俊的眉眼,增添了朦胧的氛圍感。
的确帥得一塌糊塗,回頭率超過80%,還有20%只是單純沒看見。
男人停下打字的瞬間,裴楠口袋裏的手機震動了一下。
裴楠拿出手機看了一眼,擡頭見陳遇琰兩眼放光,哈喇子都快流下來了,便抓住窗簾,無情一拉:“別看了,收拾收拾,準備下班回家。”
裴楠火速收完東西走出大樓的時候,鄭書昀正好一根煙抽完,也沒問他怎麽不回消息,示意他上車。
坐進車裏,裴楠發現自己匆忙間忘了洗手,手上布滿了五顏六色的顏料,便只好用兩根稍微幹淨的指頭拈着安全帶,艱難系上。
畢竟他比誰都清楚鄭書昀有多愛車。
少年時期的鄭書昀除了學習,唯一的愛好就是去看車展,閱覽各種各樣的汽車刊物,搞得他一度以為鄭書昀以後要開車行。
思及于此,裴楠心頭忽然冒出了一個危險的想法:如果真的弄髒鄭書昀的車,他以後是不是就會拒絕接送他了?
不過,裴楠很快就熄滅了念頭。
猶記大二那年,鄭書昀的代步車還是輛奧迪,近百萬的車子,某天突然被人劃傷了引擎蓋。鄭書昀單槍匹馬,僅用一天時間就揪出了始作俑者。兇手和鄭書昀同專業,據說是因為被鄭書昀擠下了辯論會長的位置,橫生嫉妒,懷恨在心。
裴楠聽聞那人最後不僅被了退學,還留了案底,人生徹底完蛋。
也不知道鄭書昀一個在校法學生是怎麽操作的,總之相當恐怖。
在這個基礎之上,裴楠代入自己,稍微設想了一下——以他在鄭書昀心中一直以來的負面形象,倘若他真的糟蹋了鄭書昀的車,鄭書昀把他吃了都不稀奇。
裴楠天馬行空想了一路,快到別墅區的時候,忽然感覺一陣猛烈的推力,整個人毫無防備傾身向前,又被安全帶狠狠拉回椅背。
他驚魂甫定地看向擋風玻璃外,一只野貓從急剎的車前咻的竄過。
然而,更讓他驚悚的事情還在後面,由于車內空調溫度較高,把他手心蒸出了點汗,顏料遇水化開。
此時此刻,他的手正按在正副駕駛座之間的中央扶手上。
他大腦空白一瞬,緩緩擡起掌心,只見米白色的皮革表面,赫然留下了一個色彩斑斓的大手印子。
裴楠像被人迎面打了一拳,頓時慌亂了起來。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沒事吧?”
兩人同時開口。
鄭書昀眼垂下目光,睫毛遮住眼底隐現的擔憂,順着裴楠視線看到那個手印。
裴楠讷讷地搖頭,見鄭書昀“嗯”了一聲,重新發動車子,似乎并沒有什麽特別的反應。
但裴楠深知,鄭書昀這人喜怒不形于色,俗稱“蔫壞”,因此不敢再輕舉妄動,兩只手握成密不透風的拳頭,縮在袖子裏,藏了一路。
鄭書昀有一半的注意力在裴楠身上,很快察覺到了對方的異樣。就好像從張牙舞爪的豹子,突然變成了一只溫順的小貓。他以為是自己急剎車把人吓到了,便在後半程減緩了車速。
終于到了家門口,如芒在背的裴楠一溜煙下了車,還沒走兩步,就聽到身後皮鞋踩出的腳步聲。
他轉過身,看着面無表情朝他走來的鄭書昀,強裝鎮定問:“你,你要幹嘛?”
話音剛落,鄭書昀便走到他面前,擡起了手。
裴楠心髒瞬間提到嗓子眼,以為鄭書昀要揍他,電光火石間,他沒有退縮,而是朝鄭書昀梗起脖子,心說來吧來吧,就當欠你的。
然而下一秒,一只大手托起了他的側臉,溫熱的拇指指腹按住他的嘴角,不輕不重揉了一下。
逆着夕陽,裴楠保持仰頭的動作,怔怔望着眼前的男人,竟從對方眼中看出幾縷轉瞬即逝的柔光,難以同天光分辨。
鄭書昀道:“你嘴角有顏料,回去讓你媽看到,又該被唠叨了。”
裴楠下意識輕舔了一下唇,舌尖正巧觸到鄭書昀剛剛碰過的地方,又迅速縮了回去。
“哦,我回去洗把臉就好。”
裴楠說完,用手蹭了蹭臉,也不知自己蹭了更多顏料上去,急匆匆後退兩步,正想轉身離開,腳步微亂間,卻見鄭書昀輕微蹙眉,叫住他的名字。
“裴楠,我記得你以前好像沒這麽怕我。”鄭書昀本想說“排斥”,但話到嘴邊,他換掉了這個一直橫亘在他和裴楠之間的詞語。
“能一概而論嗎?”裴楠垂眸,有些悶悶地直言道,“還不是擔心鄭大律師一個不爽,親手把我送進看守所,就像當年懲罰你們學院那個傻逼一樣。”
鄭書昀神色一頓,終于搞明白方才在車裏,裴楠到底在忐忑什麽。
他看着裴楠被殘陽染成暖棕色的發頂,胸膛緩緩起伏了一下,繃緊的面容緩和下來,有些無奈道:“以後少聽點謠言,還有,你和那個人不一樣。”
回到家裏,裴楠敷衍地和他爸媽打了個招呼,便頂着張大花臉,直接上了樓。
坐在沙發上的裴家夫婦望着兒子消失在樓梯口的沉重背影,轉頭面面相觑,不約而同感到詫異——他們缺根筋的兒子居然像是有心事了。
進卧室後,裴楠把背包扔到椅子上,走到浴室洗了把臉。
他忘了調水溫,冰涼的水流将他的面部皮膚刺得發紅,也慢慢蕩平了他胸腔的波瀾。
他撐着洗漱臺,心說自己最近好像和鄭書昀越來越不對盤了,不然為什麽面對鄭書昀的時候,他時常會沒理由地不知所措,偶爾還伴随心跳加速,好像怕了鄭書昀似的。
另一邊,鄭書昀并沒有回家,而是駕車回律所繼續加班。
到了晚上八點半,他從一堆卷宗和資料中暫時抽身,摘下眼鏡,按了按眉心緩解倦色。十分鐘後,他步行到附近的咖啡廳,點單時,聽叫身後有人叫他:“鄭學長?”
他回頭,發現是本科期間的學妹,好像姓王,便沖她點了下頭。
難得遇到律政界的風雲新星,王淼想抓緊機會取取經,便自顧自地起了話題:“學長最近在忙什麽大案子呢?我前兩天剛處理完一起新畫室裝修維權的糾紛,但有些細節還是做得不夠好。”
鄭書昀正接過店員打包好的熱美式,聞言忽然問:“哪家畫室?”
晚上,裴楠盤腿坐在客廳柔軟的地毯上,抱着個平板電腦勾勾畫畫。
他大學時期在用繪畫博主的身份開通了微博,ID“非衣木南”,時至今日已經有了二十多萬粉絲。
前段時間,他以“非衣木南”的名義接了張頁游宣傳圖稿,對方打錢爽利,給的期限也非常寬裕,然而對他這種學院派而言,要畫出“一刀999”和“爺們要戰鬥”的廉價熱血感,還是有點障礙,不過為了賺錢,他也顧不上這麽多了。
電視上正兀自播着三流偶像劇,講的是霸道總裁強愛女主、她逃他追的狗血戲碼,對白也都是些陳詞濫調。
裴楠思索着構圖,耳邊傳來女主心如死灰的聲音:“我早就一無所有了,不知道你還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麽。”
男主邪魅一笑:“我不要別的,我只要你以身相許。”
裴楠聽得直皺眉,被矯情到牙酸,剛伸長胳膊撈過沙發上的遙控器準備換臺,這時,腿邊的手機震動了一下,屏幕亮起,來了條微信。
明天一定拉黑:「維權的事,怎麽不找我?」
筆尖驀地觸到pad屏幕,狠狠劃出條大黑線,裴楠睜圓了眼。
鄭書昀是怎麽知道的?
但他轉念又想,鄭書昀神通廣大,知道了也并不稀奇。
裴楠想問鄭書昀,“我們關系有好到這種程度嗎”,但心尖莫名湧現出汩汩細泉,映出方才夕陽下的那一幕,懸空半晌的拇指落下後,只按出三個字:「你太貴。」
明天一定拉黑:「在你承受範圍之內。」
裴楠:「鄭律的出場費不可能比我找的那個王律還便宜。」
明天一定拉黑:「我不要你錢。」
裴楠心頭咯噔一跳,下意識覺得鄭書昀這話還有下半句。
緊接着,他想起剛才聽到的偶像劇情節,嘴沒過腦子,講了條語音發過去:“那你要什麽,不會想要我以身相許吧哥?”
作者有話說:
往後請用評論砸我好嗎!我好愛看你們說話!(大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