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不要亂蹭
裴楠看看鄭書昀懷裏的花,又看看自己手中的瓶,半天才将對方話中的主次捋清楚,究竟誰做誰的陪襯,心中不免更為詫異,卻又無從分辨鄭書昀的意圖。
面對鄭書昀這種故作高深的慣犯,他本可以像以往那樣不做它想,任對方開心就好,可在這短短兩個月裏,他已經在鄭書昀身上留下了太多未解的疑問,而鄭書昀也曾不止一次向他發出暗示,邀請他了解自己。
于是走出收藏室的時候,裴楠緊跟在鄭書昀身後,進一步追問:“用這麽昂貴的古董插兩百塊的花,你不覺得浪費?”
鄭書昀側頭,視線從盛放的粉色花團劃過,落到身邊人雲蒸霞蔚般的臉上,“花在經人手的那一刻,就被賦予了無法用金錢衡量的價值。”
這句好似随口而言的話稍顯拗口,但又并非詞不達意。裴楠稍作思索,垂首盯着瓶子的視線出現短暫失焦,回到客廳時忽然擡頭,瞪圓眼睛問:“你不會想說,因為這花是我送的,所以你很珍惜吧?”
鄭書昀收回看裴楠的目光,四下尋了處适合放花的空飄窗,唇角微動:“還不算太笨。”
若是以往被鄭書昀用這種明确帶有貶義色彩的詞彙揶揄,裴楠必然會豎起全身倒刺,與對方針鋒相對,但此時此刻,他心頭卻平白無端起了一絲不算惱人的癢意。
“只是一束花而已。”裴楠聲音有些甕聲甕氣,垂頭聳肩,擺出一副不以為意的态度,卻在說話時輕微擡起眼皮,用餘光看向鄭書昀。
只聽鄭書昀“嗯”了一聲,又用比平時略緩的語調道:“但我們不是朋友嗎?”
好似一只被無限放飛高天、徜徉在和暖的風中的風筝,暈暈乎乎仿佛要斷線之際,突然被地面的人收線扯落,裴楠胸膛不知何時高懸的心髒,在鄭書昀話音落地的瞬間跌回原處,回歸了最初的安分。
他再度低頭,看向手中的青花瓷瓶,意識到鄭書昀此舉,似乎只能說明他是個精通人情往來的合格的朋友,僅此而已。
坐在飄窗邊插花的時候,裴楠動作極慢,生怕把瓶子摔了。
鄭書昀就倚在他身後兩米外的牆邊,抱臂看他。
從專注認真的側臉,越過別在耳後的柔軟發絲,到發間露出的一小截白皙脖頸、順承而下單薄筆挺的脊背,再到沒有一絲贅餘的細腰,以及因為前傾的動作而微微翹起的飽滿臀部……所有屬于這個男人的一切,于鄭書昀而言,都要比他手裏的花生動萬分。
裴楠專心致志地做着全新嘗試,并未察覺到落在他身上游走無數遍的視線。
他雖從沒插過花,但勝在有藝術細胞,将主花和配花拆分後再錯落有致地重組起來,竟相較原先的更為好看。
抽出最後一支花,裴楠正思索着找地方插入,忽然感覺背後覆上一層灼熱的溫度,緊接着,鼻間盈滿熟悉的木質氣息。
心神毫無防備受到幹擾,裴楠手腕一抖。
花從指間跌落的瞬間,被一只越過他肩頭、擦着他頰邊而至的手牢牢捏住。
緊接着,他耳畔響起略帶病态啞意的聲音:“花要掉出來了。”
短短一句話,聽似是在解釋什麽,但這朵花是被鄭書昀吓掉的,因而構不成對方忽然湊近的緣由。
裴楠“哦”了一聲,從鄭書昀手裏接過花,卻恍然忘了方才構思好的插花位置。
窗外嘈雜的雨聲不知何時被驅散而空,鼓動耳膜的只剩下因為發燒而粗重沉緩的呼吸聲。
身後的男人将花撈起後,并未退後,仍保持着彎腰的姿勢,默不作聲地看裴楠插花。
事實上,他在傾身的那一刻,便敏銳地察覺到了裴楠亂掉的呼吸。然而,想要佐證一個不可思議的推論,這短短數秒的樣本遠遠不夠,還需要收集更多更久。
這樣一坐一彎腰的狀态,兩具身體分明沒有辦法貼在一起,卻仿佛隔着空氣,一點點交融了體溫。
裴楠拿着那枝落單的花,手懸在瓶口搖擺不定,注意力卻控制不住地悉數往身後跑去。
漸漸的,他感到脊背淌下汗來,心猿意馬間,終于忍不住提醒:“鄭書昀,你好熱。”
他說這話的時候,下意識微微側頭,正巧讓鄭書昀瞥見了他臉上一抹淺淡的緋紅,就好像真的被燙到了一樣。
對這異色進行粗淺判斷後,鄭書昀進退未定的眼底終于浮現出一絲驚訝。
鄭書昀雖然沒去律所,但依舊離不開工作,無愧于“工作狂”的美譽,整個下午都坐在沙發上處理積壓的事務。
上午在畫室的時候,裴楠覺得鄭書昀孤家寡人,又傷病加身,肯定諸事不利,要多可憐有多可憐,然而等他匆匆忙忙趕回來,卻發現好像并沒他什麽事兒。
窗外暴雨不歇,裴楠戴着耳機,在鄭書昀旁邊百無聊賴刷了會兒短視頻,正打算去樓上取平板畫畫,忽然看到鄭書昀另一側的沙發角落放着本影集,封面很眼熟。
他走過去,拿起來一看,裏面竟是他小時候的照片。而就在幾天前,鄭書昀還和他媽一塊兒坐在他家沙發上看過這本影集。
他疑惑地問:“這玩意兒怎麽在你這?”腰子—
鄭書昀從工作中抽身,掃了眼道:“你媽送我的。”
裴楠愣了半晌才道:“她送你就要啊,你是垃圾回收站嗎?”
鄭書昀發出一聲若有似無的輕笑:“哪有這樣說自己的?”
裴楠一頓,意識到自己似乎有些口不擇言了,但他的本意是想問鄭書昀,他的童年照于鄭書昀而言除了是幾張廢紙外,還能有什麽別的意義。
重新在鄭書昀身邊坐下,裴楠翻開手裏的相冊,一下便來到1/3處的某一頁,那裏夾着他五歲時穿着鵝黃衛衣對鏡頭比耶的照片。據顧女士所言,這是二十年前的春游紀念。
正要翻頁的時候,裴楠忽然看到靠近書脊處的頁角似乎有些輕微凹陷,就好像有人經常翻看這頁一樣。他用指腹摩挲了一下,手感證明了他的判斷。
裴楠眯了眯眼,想到什麽,大咧咧地對鄭書昀攤開手道:“既然如此,為了公平起見,把你小時候的照片也交出來讓我過目吧。”
他和鄭書昀是十歲左右認識的,彼時的鄭書昀已然成功長成了一朵高嶺之花,冷若冰霜,人見人畏,此後的十幾年裏一直未曾變過,所以他非常好奇鄭書昀的幼崽時期。
畢竟人不能,至少不該與生俱來是個冰塊,從小到大沒有一點可愛之處。
裴楠唇邊露出狡黠的笑,卻見鄭書昀搖了下頭,淡然道:“我沒什麽照片。”
他第一反應是鄭書昀騙人,但回想起鄭書昀空蕩蕩的房間,又覺得好像是這麽回事,于是不解道:“不拍照,怎麽留下特殊紀念?”
鄭書昀道:“我生活中值得紀念的事情并不多。”
“哪怕不多,也總會有吧。”裴楠反駁完頓了頓,指着春游照上的日期,故作不經意地舉例,“比如你那個小竹馬,你說恰好是這天認識的,還說是第一個朋友,那麽要好的關系,怎麽都不跟人家合個影?”
聽裴楠提起此事,鄭書昀表情頓了頓,咳嗽兩聲,仍不露聲色道:“我不像你記性那麽差。重要的人和事,我通常放在心裏,無需照片提醒也能想起來。”
裴楠并未察覺到鄭書昀神色細枝末節的變化,伸出一根手指揉揉鼻子,心說鄭書昀還真是本性難移,都病弱成這樣了也不忘見縫插針地拉踩他一下。
他哼哼出聲,挑高一邊眉毛道:“那我考考你,你還記得咱倆第一次見面嗎?說個地點就行。”
鄭書昀未語,略微轉頭,優先将目光落在了翻開的相冊上。
透過薄薄的紙張,仿佛看到二十年前。那個不請自來唱歌逗他開心的人,幫他拼好摔壞的模型的人,為他弄傷了手腕的人,還有誠心誠意要和他做朋友的人,皆是眼前這個記憶比金魚還短暫的鵝黃色小朋友。
所以,在裴楠問出這個問題的第一瞬間,他心髒便無法克制地微動了一下,但再看裴楠咧着紅潤的唇瓣,一副笑得缺心眼的模樣,他就明白了對方不可能突然恢複記憶。
短暫的沉默就此蔓延,不知為何,裴楠胸口泛起一絲緊張,開始懷疑鄭書昀會否答不上來,當鄭書昀雙唇微動的時候,他心跳甚至略微凝滞了須臾。
緊接着,他聽見鄭書昀緩緩出聲,卻是一個簡短的反問:“你記得?”
“我當然記得啊,那天我爸媽領我來你家做客,你在偏廳寫書法,對我視而不見,後來我不小心把墨弄到你的宣紙上,你還生了一下午氣。”裴楠指指偏廳方向,用手比劃,“當初那裏擺了幾盆翠竹,還有塊兒繡了金線的大屏風,好像是有鳳來儀圖。”
他事無巨細地說完,似是在向鄭書昀炫耀自己的記憶力,可對方卻輕微蹙起眉心。
“你記錯了。”鄭書昀說。
“扯呢,就憑你那天不可一世的嚣張态度,換誰都不可能記錯吧,還說我記性不好,你連十一歲的事都能忘。”裴楠語氣十分篤定,甚至有點溢于言表的急迫。
鄭書昀沒再和他争論這個,拿起一疊紙質文件,繼續工作。
一晃快到晚餐時間,裴楠本想親自開火給鄭書昀露一手,但看到那間嶄新到發光的廚房後,感嘆了一句“不愧是鄭律家的廚房,一點煙火氣都沒有”,最後還是老老實實叫了外賣。
等外賣期間,裴楠把昨天和今天的髒衣服一并清出來,團成一團抱在懷裏,路過書房時順嘴問鄭書昀:“你有衣服要洗嗎?你的手應該不太方便。”
鄭書昀“嗯”了一聲,挑了幾件無須幹洗的衣服,放在裴楠那團衣服上,隆起的布料瞬間擋住了裴楠小半張臉。
“謝謝。”鄭書昀說。
“不用,反正順路。”
裴楠嘴唇貼着鄭書昀的衣服悶聲道,說完便轉身離去,腦後束起的小揪揪随着走路的動作一晃一晃,左邊褲腳卷起,右邊褲腳松落,趿着啪嗒作響的拖鞋,俨然一副居家狀态。
明明只是一人之力,卻讓整個冷清的別墅都熱鬧了許多。
等裴楠的背影連帶那不小的動靜一起消失在樓梯之後,鄭書昀才收回視線,在心口難得湧起的暖意中,低頭看了眼自己纏滿繃帶的雙手,忽然覺得這手傷雖然礙事,但再好慢些也無妨。
烘衣服的時候,裴楠煙瘾犯了,又怕煙味兒勾起鄭書昀的瘾,只得從口袋裏摸出根從畫室帶回來的零嘴棒棒糖,塞進嘴裏充數。
抱着幹衣上樓,裴楠再度路過書房,依稀從虛掩的門縫裏聽到鄭書昀在和人視頻電話,便沒有打攪他,直接将他的衣服拿去了自己目前住的主卧。
剛進衣帽間,裴楠就接到了楊岐打來的電話。
對方笑吟吟問:“老裴,幾天過去,消氣進度如何了,要不要來我這喝一杯?”
裴楠呵呵道:“唐某人呢?”
楊岐道:“正謀劃着怎麽灌你酒。”
裴楠不鹹不淡地“哦”了一聲。
若只是普通的酒肉朋友,興許他們的往來就徹底斷在那晚了,但他和唐予川到底還是穿一條褲子長大的兄弟,誰有點什麽小毛病,雙方都清楚得很,這麽多年也一直能互相包容,何況那天發生的事,說到底也并非和他全無幹系,畢竟這麽多年以來,他才是那個最看不慣鄭書昀的人,如若不然,唐予川也不會在見到他之後,态度變得更為嚣張。
裴楠叼着棒棒糖,含糊道:“先欠着,改日再去你那兒,這兩天要照顧病患。”
楊岐調笑的語氣立刻收緊幾分:“你家有人生病了?”
裴楠道:“不是親人。”
楊岐沉默半晌,狐疑道:“你該不會偷偷談戀愛了吧?”
裴楠嗦着棒棒糖,懶洋洋道:“我要是有女朋友了,第一個介紹給你認識。”
聊了幾句挂斷電話,裴楠四下打量這個偌大的衣帽間,也不知道衣服該放在哪裏,便随手拉開一個櫃子,入眼的全是內褲。
正當他要關上櫃門的前一秒,忽然毫無防備地,在衆多黑色中看到一抹熟悉的紫色。
裴楠:?
草,不是吧?
他瞳孔發起不小的地震,錯愕地将那條卷好的紫色內褲從四方隔間中拿出來,翻開褲腰的尺碼一看,果真是他兩個月前落在鄭書昀家裏的那條。
他愣愣地盯着這條幹淨的內褲,鬼使神差放到鼻尖聞了聞,一股淡淡的洗衣液清香撲鼻而來。
裴楠思緒有一瞬的停擺,而後飛速運轉起來——
他剛才看過了,鄭書昀家沒有內褲清洗機,而以鄭書昀潔癖的性子,勢必不會将內衣和其他衣物放進同一個洗衣機,何況還是他一個外人的內褲。
短暫的頭腦風暴後,裴楠得出了一個驚人的結論:手洗。
不僅洗了,還疊好放進了衣櫃。
鄭書昀哪怕是近視眼,在這期間也有無數個機會發現這不是自己的內褲。而以鄭書昀的個性,當垃圾丢掉才是正常。
若說鄭書昀原本是想找個機會還給他,但由于工作太忙忘了,便一直擱在衣櫃,倒也并非不能勉強理解,可裴楠胸口還是泛起了揮之不去的異樣。
那剛被收緊的風筝線,似乎也有了再度放飛的趨勢。
畢竟他向來不擅長揣測鄭書昀,亦無法設想,鄭書昀一個邊界感如此強的人,站在水池邊幫他搓內褲會是怎樣的場景。
他只要略微一做勾勒,心就開始怦怦律動,好像要跳出來一樣。
放好鄭書昀的衣服,他思忖半晌該如何處理這條內褲,是直接拿走,還是跟鄭書昀說一聲。考慮未果,他被外賣員的電話打斷思緒,便先将內褲卷好了放回去,匆匆下了樓。
拿到晚餐後,裴楠又撕了根棒棒糖含着,走到書房門口,他順着虛掩的門縫推開門,打算喊鄭書昀吃飯,卻發現對方還在和人打視頻電話。
鄭書昀沒戴耳機,但由于距離較遠,裴楠聽不清電腦另一端的人說什麽,只知道是個年輕男人,他還隐約聽見對方叫鄭書昀“Chris”。
而鄭書昀不知聽到對方說了什麽,目光忽然變得柔和,眼底似是含着浮動的笑意,絲毫不見平日裏嚴肅淡漠的模樣。
裴楠未語,只微微眯眼,透過細密的睫毛盯着鄭書昀被護眼燈模糊掉冷銳的臉,若有所思般用兩根手指輕輕扭動糖棍。
約摸半分鐘後,鄭書昀挂斷視頻,起身朝他這邊走來。
他回過神,問鄭書昀:“誰啊,打了這麽久的視頻?”
鄭書昀道:“一個老熟人。”
裴楠問:“我認識嗎?”
鄭書昀道:“你沒見過,是我在國外呆的那幾年認識的。”
裴楠曾聽他媽說過,鄭書昀六歲到十歲期間都是在北美生活的。
因此,他幾乎是在一瞬間,就将這位“老熟人”和鄭書昀那個意義非凡的竹馬對上了號。
原本連個照片都沒有的虛無缥缈的存在,突然化作了具象的人,裴楠有一瞬難以消化。
他忽然意識到,鄭書昀不記得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情形,或許并非因為對方記性不如他,很可能只是他們的初遇于鄭書昀而言不夠重要,也就不值得放在心上。
這麽一想,裴楠心裏忽然有點沒着沒落的,仿佛失衡一般,下一秒,他聽見鄭書昀繼續說:“他打電話來告訴我,他馬上要回國了。”
最後一點艱難維持的平衡感終于被對方輕而易舉打破,裴楠也不知自己該作何反應,只是點點頭,故作尋常地“哦”了一聲。
鄭書昀視線在裴楠臉上緩緩逡巡,問:“你找我,是有什麽事嗎?”
“來告訴你一聲外賣到了。”裴楠表面神色無異,轉而又道,“還有,我現在打算出門。”
鄭書昀頓了頓:“不是要和我一起吃晚餐嗎?”
裴楠道:“嗯,突然有約了。”
裴楠出門很快,沒注意到所剩無幾的手機電量,嘴裏的棒棒糖也未化完。
略帶涼意的空氣撲面而來,本該提神醒腦,卻使得情緒愈發趨于煩躁郁悶,如同産生了戒斷反應。
他将這樣的不适歸咎于收效甚微的棒棒糖,于是将那硬質糖果一口嚼碎,吞入腹中,換上一根貨真價實的香煙。随着第一口煙霧散出,那種低沉的感覺才略微得到舒緩。
瓢潑般沖刷人間的驟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傍晚的天際如同被洗過一般變得清澈透亮,空氣中四處彌漫着潮濕的土腥氣,仿佛天邊的烏雲悉數墜成了淤泥。
而他胸口的那片烏雲,好像又飄了回來。
他夾着煙,拿出手機給楊岐去了個電話,讓對方準備好酒,他馬上就到。
裴楠進入酒吧的時候,唐予川穿着身騷包的潮牌已經坐在吧臺前,楊岐親自調酒。
兩人在楊岐的見證下碰了碰杯,算是握手言和,誰也沒再提那天在飯店包廂的事情。
背靠嘈雜的音浪,屁股還沒坐熱,裴楠又遇到個熟人。
喬唯看到裴楠的時候,臉上浮現出偶遇的驚喜,而後順理成章地坐到了裴楠身邊,還蹭了幾杯酒吧老板的免費特調。
正巧裴楠今天下午翹了半天工作,便和喬唯聊起畫室。喬唯說他有些需要做設計的甲方資源,可以牽線搭橋。
恰在此時,附近的一個身材矮胖的謝頂男突然夾着手機開始大聲打電話,大致在講他偷看合租室友的手機,發現對方是個污染空氣的死gay,還說覺得對方對他有企圖。
那破鑼般的聲音太聒噪,吵得裴楠本就不甚明朗的心情愈發陰沉幾分,待人走後,裴楠罵了句:“傻逼吧,同性戀只是喜歡同性,又不是人畜不分。”
楊岐聞言,推過來一杯色澤漂亮的雞尾酒,似笑非笑道:“以前怎麽沒見你這麽替同性戀群體仗義執言?”
裴楠心神微滞,依稀覺得楊岐話裏有話,便敷衍道:“以前那是沒碰上這種弱智。”
舞池前方換了節奏更動感的DJ,喬唯對裴楠提議道:“看小裴老板心情不好,要不要去發洩一下?”
正巧喝酒喝膩了,裴楠側頭看了眼不遠處律動的人群,便扭動肩背起身,招呼正在撩妹的唐予川道:“一起吧。”
三人并肩走了幾步,喬唯忽然湊近裴楠耳邊,避開唐予川問:“老板喜歡同性嗎?”
許是酒精作怪,裴楠思緒空白了幾秒,才道:“我喜歡妹子。”
喬唯狹長的眼眸微眯,藏住那幾分含趣的目光,唇邊卻露出略顯遺憾的笑:“這樣啊,看來不止一個人沒機會了。”
“嗯?”裴楠側過臉,微微揚起眉,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麽機會?”
喬唯笑着搖搖頭。
進入舞池的時候,裴楠和一個男人擦肩而過,毫無知覺地被對方多瞧了好幾眼。
二十公裏外,鄭書昀在家中接到好友項旭的電話。
他最近代理的案子和土木工程有關,正巧項旭是這方面的專家,能給予他專業上的幫助。
正事聊完後,項旭換了個賊兮兮的口吻問鄭書昀:“對了,你猜我剛才在酒吧看見誰了?”
鄭書昀事務繁忙,沒空與他逗趣,捏了捏眉心道:“說重點。”
項旭道:“行行行,我發照片給你,但不知道認錯人沒有,畢竟那天就見過一面……你這位意中人的行情似乎挺好的啊。”
鄭書昀打開微信,同時彈出的照片中,裴楠正和喬唯講話,不知是因為酒吧環境嘈雜還是別的什麽緣故,兩人湊得極近,喬唯一條胳膊還搭在裴楠肩頭。
落在電腦屏幕上的眼神逐漸冷了起來,鄭書昀握于鼠标的指尖輕微繃緊,而後關掉了和項旭的對話框。
許是意識到鄭書昀突然間的沉默,項旭語氣略帶試探道:“兄弟,我不會是撞破了什麽不該撞破的事情吧?”
鄭書昀沒回答他的話,只給出簡短的兩個字:“挂了。”
随即切斷通話,他撥通了裴楠的手機,對面的撥號音一聲比一聲漫長,許久都無人接聽,直到系統自動挂斷。
夜間時分,由于外來車輛開進別墅區的登記流程過于繁瑣,裴楠讓出租車停在了最後一道安保前,下車步行。
臨近十二點,夜色下渺無人跡,進入住宅區後,有一段路的路燈不巧在今天的雷暴中壞了,四周安靜得有些滲人,偶爾有微風吹過,帶動兩旁灌木的沙沙作響。
走了幾步後,他聽見身後傳來輕微腳步聲,好像是某種劣質膠鞋摩擦地面,和他步伐頻率相當,如同跟蹤,可等他猛然回頭的時候,卻又什麽也沒有。
在這樣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下,饒是平素膽子比天大的裴楠也有些發怵。
裴楠雙手插兜,不由奔着道路前方微末的光亮加快步速。
踏出這條路的瞬間,他看到不遠處,鄭書昀的住處,那扇沉重的黑色院門被人從裏推開,一個高大的身影走了出來,瞥見他之後,又站定,在冷白燈光的映照下如神似佛。
仿佛吃了顆速效定心丸,裴楠繃緊的心弦驟然松懈,紊亂的腳步也在同一時間緩了下來,再走近些,眼前逐漸浮現出一張棱角分明的臉。
那面孔仍舊帥得萬裏挑一,只是眸色清冷,唇線緊抿,下颌微擡,再配上因病失去血色的蒼白膚色,可謂是冰凍三尺。
看着眼前衣衫略顯單薄,好似匆匆出門的鄭書昀,裴楠疑惑問:“你有什麽急事嗎?”
“怎麽不接電話?”鄭書昀無視了裴楠的問題,垂頭看向走到自己面前的人,語調低沉,卻又不同往日的毫無波瀾,似是藏着幾分不虞。
裴楠“啊”了一聲,解釋:“設置成靜音沒聽見,後來沒電關機了。”
說罷掏出斷氣的手機在鄭書昀面前晃了晃。
鄭書昀喉結微動,辨不出情緒,轉身擡起受傷的手,欲打開院落大門,被裴楠擋住,幫忙摁了密碼鎖。
裴楠靠近的瞬間,鄭書昀從對方原本幹淨清爽的頸間聞到某種甜膩的男士香水味,他眉心擰起,壓下心頭驟然的翻湧,往旁邊退開兩步,由于動作不夠隐秘,被裴楠收入眼底。
回味鄭書昀方才近乎刻意的疏遠,裴楠有些不确定。
走近住宅門前的一瞬間,他盯着兩人之間接近一米遠的空隙,不動聲色地靠近鄭書昀幾分,很快又被對方拉開了距離。
得到了确切的答案,裴楠原本在酒吧發洩後趨于平靜的心再度躁動起來,他略有不滿地問:“鄭書昀,你離我這麽遠幹嘛?”
鄭書昀看也不看他,只低頭操作指紋鎖,簡言道:“你身上有難聞的味道。”
裴楠下意識擡起大臂,聞了聞自己的衣袖,又轉頭看向身旁男人巋然不動的眉眼,幾乎捕捉不到任何表情波動,就好像對方只是随口說了句話,不摻雜別的情緒。
類似的話,鄭書昀其實在兩個月前就說過。
想起自己十幾年來被鄭書昀輕視的樁樁件件,胸口的躁動愈發擴大,進入玄關的時候,裴楠終于沒忍住,抛出了那個歷史遺留問題:“你怎麽總是嫌棄我啊?打從第一回 見面那天起,你好像就特別看不上我。”
迎着客廳天花板倒懸而下的璀璨吊燈,鄭書昀的眸光在裴楠話音落下時驟然斂緊,凸起的眉骨在他眼睛上打下昏暗的陰影,恰到好處地蓋住那略微異動的神色。
而這樣掩飾而來的深沉看在裴楠眼中,卻是默認。
以往這種時候,他會燃起強烈自尊,主動和鄭書昀保持距離,井水不犯河水,可他今日心情欠佳,又因為對方莫名其妙的疏遠,心頭驟然火起,此時此刻偏不想遂了鄭書昀的意。
于是他兩步走到鄭書昀身前,故意貼緊他道:“問你話呢鄭書昀,為什麽不回答我?”
鄭書昀又往旁邊挪了半步,裴楠不依不饒地繼續湊近,但由于沒注意腳邊圓毯掀起的一角,鞋尖毫無防備地絆上去,身體在一瞬地掙紮間失了平衡,整個人朝前撲去,又被兩條強有力的胳膊護住腰背,繞開茶幾桌角,和身後那人一并向後倒在了沙發上。
松軟的沙發采用記憶材料,能根據體型變換形态。兩個成年男人的體重疊加上去,使得坐墊和靠背之間形成了一個仿佛要将兩人困住地銳角凹陷。
裴楠今夜喝的酒度數不高,雖不至于醉,但酒氣沖上頭的時候,還是有點發暈,愣了半晌才意識到自己此時正坐在對方小腹上,臀部壓着什麽。
清晨無意撞見的景象,再度浮現在腦之中。
裴楠如同被火燒了屁股,想要起身,卻由于後仰的姿勢一時找不到着力點,反複幾次失敗後,便選了一個最笨的方式——手撐着坐墊向後挪動。
但這就意味着裴楠整條腿都要從鄭書昀身上經過。
鄭書昀穿的是棉制休閑褲,裴楠大腿擦過輕薄的布料時,毫無阻礙地感覺那皮膚的溫度變得更加清晰。
整個摔倒和嘗試起身的過程加起來不過短短幾秒,裴楠很快意識到尴尬所在,正要挪開腿,卻感覺身下的男人驟然一動,下一秒,便被對方翻身壓在了身下。
那力道之大,絲毫不像是來源于一個發燒且受傷的病人。
被籠罩在鋪天蓋地的陰影之下,裴楠腦袋陣陣發蒙,視線還未來得及越過對方線條冷硬的下颌,頭頂便響起低沉且不耐的警告:“不要亂蹭,會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