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來接你回去（6）

素雅忙完，打開音響，播放列表的歌單被小茶換成流行的口水歌，她懶得更換，索性播了起來。她走到沙發上坐下，趁小茶還在眉飛色舞地聊天，慢慢的小心地把用了多年的黑色錢包拿出來。

錢包裏的夾層放了一張5寸的照片，照片本來過了塑膠，但為了方便她放進錢包裏，又被她硬生生地扯掉。

照片蒙了一層弄不掉的灰黃，因為拍下這張照片到現在過去差不多十年，素雅已經用心把它保存得很好。照片上，是一個梳着兩條辮子的女孩，她的手緊緊牽着一個比她矮很多、面容白皙俊美的小男孩，女孩當時的心情是快樂的，圓圓的臉蛋浮動着明媚閃耀的笑容，而她身邊的小男孩似乎很不樂意拍照，小小的嘴巴癟着，濃眉緊蹙，很不高興的模樣。

當時，素雅已經二十一歲，嘉尚才只有十五歲。

而現在，她也快三十歲了，嘉尚處于鋒芒畢露的二十三歲，正是可以儲足能量然後振翅高飛的年紀。

她不清楚這三年裏，嘉尚有沒有遇到別的女孩，有沒有嘗試打開自己的心扉，去談一場風花雪月、不計後果的戀愛。更不清楚，三年以後，他對她的心意是怎麽樣。

發了一會呆，素雅連忙把錢包裏的照片取出。她更希望的是，他早已經不愛她了。

下午四點以後，外出的客人陸陸續續回來，素雅忍不住張望，趙俊跟嘉尚還沒有回來。小茶叫了她一聲，問今晚的晚飯是不是要做了，她如夢初醒一般跟她一塊在廚房忙碌着。她下午去市場買菜的時候多帶了一斤河蝦，嘉尚喜歡吃蝦。

然而，過了吃飯的點，他們倆還是沒有回來。

小茶還問素雅怎麽買了蝦回來卻一只也不吃，她不知道怎麽回答她，她對河鮮過敏，但喜歡吃蝦的那個人卻沒有回來。

素雅跟小茶還有兩三個搭夥的客人吃完飯，小茶又忍不住問素雅，“趙叔跟嘉尚哥哥怎麽還不回來啊……”

素雅表面上說這麽大的人不會走丢的，然後面無表情地拿出手機，在小茶面前撥下趙俊的電話號碼。她确實沒有嘉尚的號碼。

電話響了好一會，趙俊卻沒有接。

素雅這時開始擔心，他們倆不會真出什麽事了吧？

這時，趙俊從外面回來，她抖落了一下落到身上頭發上的雪花，素雅才發現外面又開始下雪了。趙俊的臉色不太對勁，他問素雅嘉尚沒有回來，素雅木木地搖頭，然後他才無比着急地跟素雅說，“嘉尚這臭小子不見了！”

“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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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冷得說不上話，趕緊喝了一口熱茶，才終于稍微緩過神來。“下午的時候他說要分開走，我問他要去哪，他也不說，就說晚上民宿見。後來我逛了一圈，想給他打電話問他在哪，才想起來他的電話卡沒有換，還是中國號碼的……于是我就想着再逛一下看能不能見到他。”

“我跑了很多地方，也是沒有見到他。我看天都黑透了，他應該回來了吧，沒想到……”

素雅已經不知道趙俊後面還說什麽了，她以最快的速度穿上雪地靴套上羽絨服，出門前順便抽走一把黑色的傘。屋內很熱，一下子跑到外面去，整個人哆嗦個不停，要好一會兒才能重新适應這種溫度。

素雅很久沒有試過這麽着急，她平日給人的印象都是溫吞的淡雅的，過着別人夢想要過的文藝生活，每天喝茶聽故事跟陌生人打交道，生活得有聲有色。可是這一刻，她一臉慌張，小樽本來就不大，別人形容它像八爪魚一樣玲珑，她卻迷失在路口，胸口微微喘着，不停吞咽口水，眼神也飄忽不停，不知道往哪個方向邁步才能見到嘉尚。

但是她必須要找到嘉尚。

嘉尚，她的尤嘉尚。

嘉尚不知道自己走到哪裏，也不清楚時間，他覺得走得有點累，剛好又碰見一家琴行，很自然而然地推門走進去。

他的日語不太靈光，英語還不錯，但是他忘了帶手機出門。他在機場的時候就買了一張日本電話卡，根據導航很容易找到素雅的民宿。他僥幸地問琴行的工作人員，知不知道從這裏怎麽回去素雅的民宿，很不幸，對方沒有聽過民宿的名字。

他低聲地“唉”了一下，對方給他倒來一杯熱水，他乖乖接過，說了一聲謝謝。

嘉尚一口氣喝光杯子裏的水，他的目光被放在角落裏的古典鋼琴吸引了，禮貌地問他可不可以試彈那一臺鋼琴，對方笑了笑地點頭，他小心翼翼地坐到那臺鋼琴前，動作很輕地掀起琴蓋，纖長的十只手指快速掃過黑白琴鍵，一顆顆清脆的琴音從空氣中散開。

他屏氣凝神了好久，眼睛緊閉，在思考着什麽。

忽然，他的雙手彎成彈琴的手勢，每只手指姿态漂亮地占領一只琴鍵，他的眼睛依然沒有打開，手指開始靈活地飛舞着，琴音如淙淙流水一般傾瀉開來。

他自如流暢地彈了一曲貝多芬，一曲終了，感覺還沒過瘾，又信手拈來一首李斯特。琴行的兩個工作人員嘆為觀止地看着他表演，甚至忘了鼓掌。嘉尚沒想到他的即興表演能讓別人感到這麽舒暢，當然，他的心情也莫名輕快了一些。

他似乎清楚自己在壓抑着什麽東西，但又不想完全弄明白這種奇怪的感覺。他在小樽閑逛了一天，但只有在跟趙俊分別以後，才尋到應有的旅行趣味。

這時，一個工作人員走來告訴他，他剛剛記下嘉尚問的民宿名字，上網搜尋了一下就找到電話號碼，打了電話過去，民宿的負責人卻說他們的老板已經在外面找他。

“你說什麽？”

嘉尚其實已經聽明白了，他迅速道了謝就沖出琴行，完全沒有注意到工作人員準備把自己手機拿給他，讓他給民宿的老板打電話讓她過來接他回去……

外面的風雪似乎更盛了，嘉尚懊惱地抓了抓頭發，他該上哪裏找素雅，素雅現在又在哪裏！

他的腦海裏閃過各種各樣的片段，零零碎碎的，像頭頂上在飛舞着的雪花一般。他想起很多年前第一次見到素雅的情景：她梳着兩條辮子，頭發烏黑亮澤，一雙眼睛也是大大的十分好看，身上穿着那個年代年輕女孩很愛穿的棉布長裙，淺黃色的，腰的位置繡了幾朵花。當時，她被尤天文領着進了他的房間，小心翼翼地擡起臉龐看着他。

他只長長久久地愣在那裏，感覺有什麽東西無聲無息地擊中他的身體，又有什麽東西被人撒進他的眼底，讓他的雙眼變得明亮耀眼，燦若晨星。

那時，嘉尚才只有十三歲。他還不知道，這樣的驚鴻一瞥，會改變了他往後的人生。

他想着想着，忽然就看到素雅。

他們不過是隔了一條馬路的距離，素雅沒看到他，一邊跑着一邊用盡力量喊着他的名字。她的臉被寒風吹得又紅又痛，其實已經沒有什麽知覺，因為溫度太低，就算有人拿刀子刮她的臉也是毫無知覺的。

她剛剛接到小茶的電話，說嘉尚在一家琴行出現過，那邊的工作人員打電話到民宿。她滿心歡喜地去了一趟那個琴行，對方卻無比抱歉地告訴她嘉尚在十五分鐘前離開。巨大的無力感攀爬上她的心髒，她喘了幾秒，咬咬牙又繼續找他。

她沒有聽見身後的腳步聲。

他走一步頓一步，他想跑過去的，但太冷了，他已經跑不動。幸好素雅也走得不快，她在前面走着，他在後面趕着。

兩人不遠不近地走着，背景是深得看不真切的黑色天空。

素雅停下腳步，擡起臉龐沖着天空喘氣。

忽然，有人從身後緊緊抱着她，她愣了幾秒，眼淚在眼眶打轉，然後沿着眼角掉落。

嘉尚疲憊不堪地喘着氣，他很想說點什麽，卻嘗到眼淚滑到嘴角的味道。

那麽，就什麽話也別說了，緊緊抱着她吧，讓她知道，他就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