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悲傷
下一輪任務是夜裏的航班,邱越寧這回可以休息三天。
到家的第二天,他與丁冶又去了四月份去過的那家農場。丁冶把沒吃完的蛋黃酥裝進包裏,當路上的點心。
農場如今對外營業,各項設施也更齊備了,除了他們之外,還有不少游客,但開敞的空間下,并不覺得擾攘喧鬧,可以充分放松身心。
采摘園是新開放的,多個分區,收拾得規整悅目。在這裏摘了蔬菜稱重購買,可以讓農場的餐廳烹制食用,也可以帶回家。邱越寧和丁冶也随着其他游客,摘了不少蘿蔔、芥菜等應季菜類,其中一部分交給廚房,做午餐的材料。
農場主夫婦今天外出,提前交代經理不收取他們兩人的費用,但無論邱越寧還是丁冶,都不好意思再承受這份熱情,堅持自己付賬。經理很是為難。
“沒關系,”丁冶遞過付款碼,“我會跟他們解釋。”
對方這才同意。
下午回市裏的路上,趁着天氣還暖和,兩人到網紅的冰品店吃刨冰,點了份芒果冰和紅豆芋圓冰,互相分着吃。
外出一天,到家已是快該吃晚飯的時間。摘的蔬菜中午沒吃完,剩下的帶回來,邱越寧将一把芥菜放在塑料盆裏,接了水泡着,自己先去洗澡。
過了一會兒,丁冶聽到邱越寧的手機鈴聲,看了一眼,是婚禮請過的人,但自己不熟悉,他在洗手間門外說:“越寧,張希建的電話。”
“哦,沒事,”邱越寧答道,“我出去再給他撥吧。”
那是他的同學,現在則同為公司副駕,日常聯系不多,邱越寧猜想可能有同學會之類的活動,不是重要的事。
鈴音不知疲倦,響個不停,丁冶猶豫是否先接一下,忽然間卻斷了。屏幕上出現“未接來電”的提醒,他發現這個號碼不止打了這一遍,之前還有兩通,可能他們在外面的時候沒聽見。
邱越寧也穿好衣服出來了,丁冶提醒他:“這個號碼打了好幾次,可能有急事,你先問問吧。”
有急事?邱越寧接過手機,也看到了那幾個“未接來電”,狐疑地撥過去。
“喂,希建,你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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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寧……”那邊才說了倆字,便不吭聲了。
邱越寧印象中,這個同學雖然不怎麽愛交際,但也不是扭扭捏捏的人,他覺得不太對勁。
“到底怎麽了?”他追問道,“有什麽不好說的?”
他吸了口氣,“你看群裏了嗎?”
“群裏有什麽嗎?我剛從外面回來。”他和張希建同在的就是一個同學群和一個同事群,成員也都是飛行員,但今天出門他沒怎麽看手機,付錢也用的支付寶,根本沒注意微信上有什麽消息。
“那個……彭機長出事了,”張希建的語氣有了明顯的氣音,“我想問你,明天要不……一起去看看。”
他們公司只有那一位姓彭的飛行員,昨天在機長才與自己告別的機長。可是機長也是今天放假,應該在家休息,會出什麽事呢?
“出事了?”邱越寧整個大腦懵懵的,“他住院了嗎?”
“沒有,沒來得及。”
他機械性地重複:“什麽沒來得及?”
“腦溢血,”張希建好像哭了,斷斷續續地說,“沒到醫院就……走了。”
腦溢血……走了?邱越寧的頭皮快要炸開,公司四十歲以上的飛行員每半年體檢一次,從來沒聽說機長的身體有問題,怎麽可能這樣就走了?
“越寧,你可以看看群裏,”張希建先恢複了鎮定,“明天去告別會吧。”
邱越寧不知道自己又說了什麽,以及電話是怎樣挂斷的。耳邊“嘟”聲響起後,他繼續靠在桌邊,愣了半天,毫無反應。
“越寧,”丁冶按着他的肩膀,“發生什麽了?”
邱越寧的視線緩緩聚焦,又變得模糊,眼角滑下灼燙的淚,蟄得皮膚生疼。
“丁冶,我那天跟你說的……那個很照顧我的機長,他走了。”
邱越寧花了極大的勇氣翻完群裏的消息。機長這兩天休假回了父母家,清晨的時候發病,母親起得早,發現兒子不對勁,送醫院的路上就不行了。
他走得太急,沒有痛苦,然而誰都不知道他在那刻有沒有想到過什麽。
公司安排機組一般都是新老搭配,像彭機長這樣經驗豐富的通常是和資歷尚淺的年輕副駕合作,邱越寧和張希建都是經常受到對方關照與指導的後輩,他們也都參加了第二天的告別會。
素白的花圈與帷幔布滿靈堂,壓抑的啜泣聲始終不斷。邱越寧只參加過兩次追悼會,一次是父親,一次是彭機長,都是他的長輩,都是很突然地離去。他自幼經歷的坎坷太少,還沒有通透到看淡一切命運悲喜,因而厭惡死亡、恐懼離別,胸口被壓得喘不過氣來。
他見到了機長的父母,一對年近七旬的老人。聽彭機長說,母親是個很時髦的老太太,喜歡穿豔色的衣服,也喜歡戴首飾,那次在悉尼機長為她購買的就是一條項鏈。但是今天老人一身黑衣,沒有任何其他裝飾,狀似平靜地向前來送別的親友道謝。
邱越寧不忍心,自己都如此難過,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痛苦實在難以想象。他匆匆走上前去,與他們握手,不敢再多對視。但從那個房間走出之後,他又有些移不開腳步,似乎只要不離開,前輩便仍和他們在一起,站在不遠的地方等着他們一同登機。
外面下起小雨,屬于秋天的連綿陰涼的雨。丁冶撐起黑色的大傘,罩過兩人頭頂。邱越寧沒有邁步,他就在旁邊等着。灰蒙蒙的天很低,仿佛就壓在雨傘上方。
邱越寧毫無知覺地盯着傘邊上漏下來的水,一滴又一滴,半晌,視線下移,雨水孜孜不倦地敲打着腳邊的地面,完全看不出石板原來的顏色。
“丁冶,”邱越寧喚着身邊的人,聲音低得卻像自語,“機長是去陪他的愛人了。”
丁冶聽到他的話,沒說什麽,雨傘換到了左手上,右手輕輕握住他的掌心,冰涼而微有濕意。
秋雨下起來沒完沒了,到家也沒停。
他們還沒有吃飯,丁冶把臘肉切片,合着香菇、豆腐倒入砂鍋,加水炖煮,最後再放入綠葉菜和調料。以前心情不好的時候,他經常做這類口味略重又熱乎的菜品。
邱越寧的情緒穩定多了,平靜地吃完晚飯。天黑以後,夜幕遮掩了雨絲,不知道天氣如何,陽臺門開了道縫,些微涼意鑽進來,也許是降溫的前兆。
前一天晚上剛知道消息兩人都沒睡好,今天早早休息,尤其是邱越寧,腦袋一碰枕頭就有了睡意。意識朦朦胧胧,悲傷的影子徘徊不散,帶入夢中,但他似乎又能體悟到一股奇異的安全感将自己包圍。
“丁冶……”帶着哭腔的呢喃之後,他沒有再說夢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