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Chapter 02
時栗幻想過很多重逢場景。
但最大的可能性,是兩人第一眼并未認出對方。擦肩而過,才隐約把剛才離開的人,和腦中的身影疊上,再次回頭時,只剩空蕩蕩的路口。
相隔十四年,沒有人能拍着胸脯肯定地說,你就是我遇見過的那個人。
可當這個人真的站在你面前,時栗一眼就認了出來。
很奇妙的事情。
而這人看見自己的反應,也不像是對自家妹妹的鋼琴老師這麽簡單。
顧思迪看看時栗,眨眨眼睛,問道:“小時老師,你認識我哥哥?”
時栗這才回了神,手指攥進手心,垂下頭看她:“你……哥哥?”
顧思迪笑起來:“嗯呀,親的。”
親哥哥?
時栗又問:“親哥哥……和你一起長大的嗎?”
“算是吧,”顧思迪低頭彈手指練習的譜子,回答時栗的話,“我和我哥哥差了十四歲,算是他陪我長大的。”
十四歲。
也就是說,思迪對他十四歲前的記憶是空白的。
時栗忍不住又轉頭去看窗外,這次外面空蕩蕩,天陰的厲害,入目所有東西仿佛都被蒙上灰色,死氣沉沉。
人已經不在門口,沒有再看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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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栗指甲掐進手心,拉過一邊的椅子坐下,專心給顧思迪上課。她分得清主次,不會忘記。
腦中時不時閃過剛才那人的身影,望過來的充滿傲氣的眼神裏,夾帶着生疏和空蕩,像是天生就沒有情緒,在這世間,沒有一切事物能讓他有起伏。
可十三不是。
最開始面對時栗,他眼神警惕。明明有些害怕,還是鼓起勇氣,瞪着她。後來相處的日子裏,時栗發現,他原來是會笑的。
見到她來,他會神秘兮兮地從口袋掏出一個橘子,用衣服來回擦拭很多遍,眼睛亮晶晶地遞給時栗。
孤兒院每天會有水果供應,他特意留下,送給自己最好的朋友。
于是兩個孩子一起蹲在孤兒院的角落剝橘子,一起被酸得龇牙咧嘴,又一起偷偷把酸橘子丢掉。
時栗記得,十三笑起來很好看。
真是奇怪,她為什麽會把兩個性格完全不同的人想到一起。
“小時老師,你看這個指法,我這麽彈是對的嗎?”
時栗擡起左手,給她示範,柔聲說道:“再試試?”
顧思迪皺着眉,學着時栗的手勢,繼續練習。
小孩子練琴容易着急,時栗帶着她的手,在黑白琴鍵上按下去:“別着急,練熟了再提高速度。”
顧思迪認真地跟着時栗的手,一遍遍重複。
時栗餘光瞥見走廊有人,轉頭去看,卻是空的。
她轉回頭,松開顧思迪的手,讓她自己練習。
門外的琴房陰影處,管家雙手放置身前,笑着說:“思迪小姐很久沒這麽乖巧了。”
身邊的男人沒說話,定定盯着裏面那道身影發呆,反應過來什麽後,他輕聲說:“思迪練琴的時候一向乖巧。”
“您說的是,”管家說道,“我覺得,思迪小姐是因為喜歡這個老師,所以才——”
“喜歡?”他輕嗤一聲,不屑道,“一個大二的學生,彈琴的本事能高到哪裏?王叔,別太高看她。”
管家微微點頭:“這是張老師推薦的人,您知道的,張老師是北京……”
“樂團的人是吧?”
顧洵這才轉頭看他,眼裏冷意不散,“那你怎麽能保證,她推薦的人,就能教得了思迪?”
裏面一大一小兩個女孩坐在一起,時栗時不時會側頭和顧思迪說些什麽,幾縷頭發垂下來,落在頰邊,又讓她擡手別在耳後,繼續給思迪講課。而小的那個,也聽得十分認真。
她戴着口罩,看不見下半張臉。顧洵只記得一雙眼睛,濕漉漉的,像是第一次見他時,小心翼翼,卻滿懷期待。
走廊燈光很暗,顧洵不擔心眼底的狂熱會被管家窺見,借得這一方小小的陰暗地,他說道:“我看,還是給思迪換個老師吧。”
管家一愣:“我看的出,思迪小姐很喜歡她,如果換的話,會不會讓思迪小姐對學琴産生厭惡?”
顧洵垂下頭,看到自己這一身黑色西裝,似是輕笑:“不會。思迪只是單純喜歡鋼琴,她需要的,是北京最好的鋼琴老師。”
他再次擡眼看過去,時栗已經起身,幫顧思迪調整新節拍。
和記憶中一樣,她還是很瘦,頭發将将過肩,手腕上戴着……
顧洵看到什麽,似是不相信一般,死死盯着她手腕。
那是——!
這麽多年,她居然還戴着這種廉價的小東西。
顧洵久經商場,被顧家培養成合格的接班人,懂得無數商業博弈方法,知道談判桌上的一切規則。
可也是失敗過的。
那是他第一次上談判桌,被對面怼的說不出一句話。回家後,他又一次被關進禁閉室。
晚上太冷了,他只能蜷縮成一團,手裏卻不忘攥着個掉色的發卡,眼神空洞看着自己攥成拳的手。兩天後,滴水未進的他被送進醫院。
手心的血染紅發卡,那抹紅色,怎麽也擦不掉了。
被罵廢物時沒有哭過,關進禁閉室沒有哭過,只是在看着那個發卡時,眼眶紅了一圈。
而此刻,眼眶傳來的酸澀幾乎要讓他承受不住。
顧洵轉頭,把自己的臉朝向更深的黑暗,冷聲對管家說:“把她換了。來教思迪,她還不夠資格。”
管家微微垂頭,算是對他走時表達的恭敬。
再度擡起頭時,他卻笑了笑。管家背對着隔音良好的琴房,在走廊上撥通一個電話。
“太太放心,時栗教的很好……思迪小姐喜歡鋼琴,對她很厭惡。”
“這一點,我找小顧總确認過了,”管家微微一笑,“畢竟當哥哥的才最了解妹妹,您說是不是?”
“好的,您放心,時栗會繼續教導思迪小姐,我會留下她。”
這節鋼琴課很快結束,時栗站起身,和顧思迪一起把琴房收拾幹淨。
蓋上琴蓋,再把節拍器歸位。
顧思迪小聲說:“謝謝小時老師,你下節課還來嗎?”
時栗沒和家長聊過,不能輕易許諾,只給了她一個不确定的答案。
顧思迪拉住她的手,堅定道:“我會努力讓你留下來的!”
時栗當是孩子堅持,沒有父母不答應的道理。
出了門,管家已經等候在門口,見到顧思迪,微微彎下腰,笑着問:“思迪小姐,這節課上的您還滿意嗎?”
顧思迪轉過頭,冷眼瞥了下時栗:“跟張老師說的一樣,她琴彈的很好。”
管家接着問:“您想留下她嗎?”
顧思迪脫口而出:“不用了,我不太喜歡她這個人。”
時栗愣住了。
明明剛才……
管家訝異,擡頭看向同樣震驚的時栗。他輕輕拍顧思迪的肩,讓她先去寫作業,而後對時栗說:“小時老師,方便的話,我們談談?”
時栗心裏咯噔一聲。
按照她以往的經驗來看,家長能這樣找老師“談談”,就意味着,她在這個家的職業生涯走到了盡頭。
可是顧思迪,明明在出門前,還拉着她的手說,會留下她啊。
時栗又回想起看到那個人時熟悉的感覺。
她好不容易才走到這裏,卻連說一句話的機會都沒有。
時栗無法接受。
她默默打着腹稿,準備待會兒再争取一下,說說自己的優勢……對了,獎項也要說一說才好,或者賣個慘,說自己缺錢,博一博他的“同情”。
只要能繼續任教——
時栗跟着管家,來到一樓的小廳。遠遠的,她看見有個人坐在那裏。
她停住腳步。
管家轉頭,看着時栗失神的樣子,以為她是害怕顧洵,笑着說:“別怕,我們家的人都很和善。請跟我過來,我們好好聊聊有關于您繼續代課的事情。”
繼續代課?
時栗疑惑:“但思迪說,她想換老師。”
“您應該看得出,思迪小姐驕縱天真,想一出是一出,小孩子的話不能當真,您教過不少孩子,應該明白他們的小心思。”
時栗沒再說話,跟着管家來到小廳,坐在小沙發裏。
管家開始介紹:“這是我們顧氏的現任總經理,顧洵,您稱呼小顧總就好。”
借着打招呼的機會,時栗這才敢擡頭去打量他。
顧家別墅的整體裝修都偏陰暗,招待人的小廳裏更是,每個沙發上一盞小燈,從頭頂傾瀉下來,閃的人眼睛疼。
顧洵就在那束燈光下,單手刷手機,認真地在看些什麽。
直到聽到自己被介紹,才撩起眼簾,淡淡看她一眼。
“你好,我是思迪哥哥。”
沒有情緒,對待時栗,是對陌生人應有的态度。
管家一拍腦袋,想起合同還在二樓,便讓時栗等着,他拿了就下來。
時栗點頭,被頭頂的燈晃得睜不開眼。
這燈的感覺太奇怪了,坐在這裏,周遭都是暗色,只有燈下這片是亮的,好像坐在這兒的不是人,而是拍賣品。
時栗擡手揉揉眼睛,發覺顧洵頭頂的燈光要比自己的暗一些,小幅度左右看了看,沒找到調試開關,只好作罷。
幾秒後,她看見顧洵那邊的燈光慢慢亮起來,他的手放在扶手靠前的地方,兩指把什麽東西擰轉了一下。
随後,他拿起一旁的雜志,開始翻看。
時栗學着他的樣子,伸出手,小心翼翼在扶手前翻找,果然摸到一個小小的凸起,輕輕旋轉,把頭頂的燈光調暗。
果然舒服很多。
時栗長舒一口氣,松懈下來,嗓子開始發癢。她捂着嘴咳嗽兩聲。
身邊的人立刻就開口:“感冒了?”
越到晚上,鼻音就會更嚴重,時栗覺得腦袋也有點暈,嗯了一聲。
或許,只是因為管家在,他沒有辦法說些什麽。
時栗屏住呼吸,鼓起勇氣想問清楚:“小顧總——”
他突然打斷她:“思迪一直體弱。”
時栗不明白顧洵為什麽說這個,而她原本想說的話,也被他輕飄飄一句話,全部擋了回去。
顧洵聽着不遠處故意放輕的腳步聲,擡起一雙毫無波瀾的眼睛,冷冷看向她:“你生着病,還來給思迪代課,你以為這是敬業?”
顧洵輕笑了聲,語氣不掩嘲諷:“這是愚蠢,是對學生的不負責任。”
在時栗難以置信又失望黯然的目光中,顧洵率先收回視線,把那本自己從未翻過的文學雜志,随意丢在桌上:“時栗,別自作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