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蠶蠶很少憂郁。

此刻,她卻深深領會到了他那句“徒增煩惱”是什麽意思。知道真相後,她唯一的收獲就是——更加确定自己是一個渣蠶了。

她勾下腦袋,肩膀縮成小小一團,整只蠶都散發出憂郁氣息。

好像是這麽回事,她就只喜歡落魄的他,不喜歡意氣風發的他。

如今他是皇帝,就算晚上獨自在書房時,也要穿着華重的帝袍,領子立得很高——與從前相比,有了許多細微的改變。

人是會變的,蠶也是會變的。

她要是變成蠶蛾,他肯定也認不出她。

“唔,知道了。”她小聲說,“我這就走,不會再來找你了。”

他輕輕嘆了口氣,收斂鋒芒,溫聲對她說:“如果你願意将就,我們也可以試試日久生情。”

蠶蠶搖頭,認真告訴他:“日久深情不行的,我們蠶只和喜歡的對象交尾。日不了,沒法日。”

他:“……你腦袋是長在尾巴上麽!”

蠶蠶覺得他應該是想表達“你是只會用下半身思考嗎渣蠶”的意思,但他是斯文人,說不出那麽粗俗的話。

蠶蠶把眼珠轉向一邊,不看他:“蠶就是這樣,你根本不懂!”

“好好好我不懂。”

他扶了扶突突跳動的額頭,走回案桌後,扶着桌沿落坐,曲起手肘,從面前拿起一杯茶水飲盡。

“嗒。”

空瓷杯落在沉木案桌上,他看起來不那麽上火了。

“罷了,沒心沒肺是好事,你開心便好。”他擡眸看着她,露出心累的微笑。

蠶蠶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

這是一只非常好看的手,放杯子的姿态也相當優雅。看着他的動作,她感覺自己的腦袋裏似乎有什麽東西一閃而過。

她劃拉了兩下,沒能捉住。

什麽呢?

他輕咳一聲,意味不明:“這麽晚了,留宿麽?”

“哦,不留。”蠶蠶驀地回神,随口敷衍,“我要去蓬萊定居,這就走。”

渣蠶落荒而逃。

“蠶——”窗後飄來他的嘆息,“總是毛毛躁躁,火燒火燎。跑這麽快,別又後悔。”

“才不會!”

這一路順利得不可思議,蠶蠶跟随一支前往蓬萊的商隊,順風順水前往蓬萊。

也就是坐船過海的時候受了些驚吓——蠶沾不得水,一淹就死。漂在廣闊無袤洋面上,她時刻瑟瑟發抖,就怕翻船。

她用十四只腳腳緊緊扒拉住桅杆,身體死死糊在上面,粘成一個扁條條。

熬到船只靠岸,她幾乎失去了直立行走的能力。

她邁着醉酒般的步伐,軟綿綿踏上蓬萊島。

她仰起頭,望向湛藍的天。

她後知後覺發現,漂在海上提心吊膽的時候,腦子裏滿滿想的還是他。

這個事情可真是太神奇了。

她只要看不見他,便會喜歡——即便是在書房外面看到窗紙上的剪影時,她也還在為他瘋狂心動。

誰能想到一近身就不行呢?

思來想去,也只有曾經被她吐槽過的話本中的一句話可以解釋——“你笑起來不像他。”

唉。渣蠶。

蠶蠶跟随着人流,漫無目的往前走。

蓬萊盛行茶文化,随處可以看見茶攤、茶鋪、茶樓茶肆。往來的商人做的多是茶生意。

清談、說書、雜耍、唱曲兒。

樣樣都新奇。

蠶蠶逛了一圈,摸進茶樓坐下,聽那說書先生講怪談。

這一說,剛巧就說到翡夢澤鬼影。

“月色森寒,陰風瘆瘆,只見那俊美男鬼呲牙一笑,扯開衣襟,撕裂胸膛,從中掏出一顆冷冰冰的心髒……”

“诶?”蠶蠶瞪大眼睛,出聲打岔,“他不是挖別人的心嗎?他挖他自己的心,那有什麽好怕?”

說書先生使盡渾身解數,剛把氣氛營造得鬼氣森森,不料一下子被蠶蠶弄熄火,氣得他吹飛了兩撇八字小胡須。

他把紙扇一甩,怒道:“你問鬼去啊!”

蠶蠶被他兇得皺起臉。

她知錯就改,曲起手肘拿起自己面前的茶,端向先生:“你消消火,消消火。”

說書先生怒火中燒:“我又不是買不起,誰稀罕你的破茶!”

蠶蠶忽地怔住。

她的目光緩緩從一衆茶客身上掃過去。

她是一只蠶,對一些人類的習慣只是略知皮毛。她第一次注意到,原來用茶招待客人的時候,主人面前放一杯茶,客人面前放一杯茶,大家自己喝自己的,不用伸直手臂就能夠得着。

可是……

她記得,那天晚上她跳進他書房時,他先是探直了手,從案桌上拿過茶來喝,喝完之後,動作很快地把杯子放進收容盤;等到她快要告別時,他又曲着手肘拿起面前的茶。

當時看着他的手,她隐隐覺得哪裏有點怪,但又說不上來。原來,其中真有不對勁的地方——他沏了兩杯茶,一遠一近。

還有……

她看到他映在窗紙上的影子時,恍惚以為自己回到了七百年前,以為自己看到了七百年前的他。

可事實上,他穿的是帝袍,領子立得很高,投在窗上的影子不可能與過去完全重合,讓她一眼認錯。

蠶蠶再一次感到眩暈。

心髒越跳越快、越跳越快,幾乎抵住了嗓子眼。

所以……

在她推開書窗前,裏面其實,有兩個人!

他用茶招待的那個人,映在窗上的那個人,用清冷淡漠的嗓音說“如此甚好”的那個人……

心髒迅猛擂擊胸腔,蠶蠶心悸得厲害,快要喘不過氣。

那個人,一定是陸長安!

真正的陸長安!

不是什麽轉世,她心中的那個人,是真實存在的!

蠶蠶胸腔抽搐,手指發麻。

她猛地起身,向着瓊水發源地東山奔去。

風從身畔掠過,道路兩旁的桑樹葉漸漸褪去深綠,色澤變淺、變透,越接近東山,越是呈現出瑩潤的玉質。

那些記憶中的熟悉和靈光紛紛湧入腦海。

似曾相識的翡夢澤,似曾相識的火焰山。

她莫名知道碧流年長什麽樣子,也知道火焰山的味道有多嗆蠶。那道雷電中的人影身處半空,而她,本能地知道火焰山從上往下看是什麽模樣。

蠶蠶腦海中再次炸開一道雷。

她記得,在她吐出“方盡”之後,意識飄飄蕩蕩,仿佛去到翡夢澤、去到火焰山、去到蓬萊看玉桑……

那個數百年來出現在翡夢澤的“鬼”,那個數百年來庇護着火焰山的“神”……

也許,她真的,和他一起,去過那些地方。

風停了,入夜了。

蠶蠶定在一株巨大的玉桑前。

瓊水在一旁汪成湖泊,像一塊碧透潤澤的玉石,安靜地凝固着。

這裏,更加似曾相識。

蠶蠶在原地轉了一圈,又一圈。

天高地闊,視野中只有自己一只蠶。

她把雙手放在嘴邊,合了個喇叭:“喂——”

玉質瓊水激起淺淺的漣漪。

“陸長安——陸——長——安——”

月亮一寸一寸爬上水面。

清風拂動她的發絲,周圍一片寂靜。

蠶蠶緊緊抿住唇瓣。

她的胸口翻湧着沸騰的情愫,比火焰山的熔岩更加熾燙。

她深吸一口氣,拎起蠶絲凝成的裙擺,一步一步踏向瓊水。

“陸長安,你不出來,我要下水啦!”

足尖觸到冰涼潤澤的瓊水,激起細密戰栗。

蠶蠶強忍住逃離的沖動,任憑瓊水淹沒自己的腳踝。

她繼續往前。

湖水一截一截往上漫。

“陸長安~”她的嗓音像是飽蘸了瓊水,變得潮濕綿重,帶上了濃濃鼻音,“你真不來救我嗎陸長安!”

夜風掠過湖面,清清寒寒,空無一人。

蠶蠶站在水中,可憐兮兮地威脅道:“你再不出來,我要死啦!我就要死了哦陸長安!”

終于,風中飄來一聲嘆息。

“何必。”他的嗓音遠比夜風下的湖水寒涼,“見面你又不喜。”

蠶蠶心髒猛跳,轉着頭,四處尋找他的身影。

依舊不見人。

“你快來救我!”她喊。

“自己回來。”他淡聲道,“你再不上岸,膝蓋要受涼了。”

蠶蠶微微顫抖着,低頭看了看漫到膝彎的湖水。

“……”

雖然看起來很可笑,但對于蠶來說,這已經是極限挑戰。

“蠶的事情你不懂!”她吸了吸鼻子,“你以為只是淹了膝蓋嗎?蠶,蠶被水淹,就會死,淹哪裏都不行!”

仿佛為了證實她的話,下一瞬間,她“噗通”一下栽進湖裏。

淺玉色的水光在眼前蕩開,她看到一道身影破水而來。

波光搖曳,圈圈泛濫的,仿佛是七百年舊時光。

腰被勾住。

他的手臂和身軀像精鐵一般堅硬,箍緊她,就像攬住一團絲。

“嘩啦——”

他擁着她站起來。

“不要命?”他皺着眉。

月光和水光在他臉上輕輕搖晃,冰雕玉琢的臉,比月色清冷幽寒。

蠶蠶聞到魂牽夢萦的味道——浸了冰薄荷的冷淡檀香。這是他身上原本的味道,不是薰香。

眼前冒起了粉色泡泡,她一時分不清,她的心跳是凝固不動,還是快得難以捕捉。

她盯着他,眼睛一眨也不眨,喃喃出聲:“不要命,只要你。為你不要命也不是第一次了。下次,還敢。”

他眸色幽寒,唇角微抿:“反複無常。”

“才不是……等一下,”蠶蠶弱弱地說,“可以先從水裏出去嗎,我的尾巴還在吸水……嗝兒!”

“……”

她擡手攀住他的肩。

瘦削、堅硬、挺拔。

她的心跳得飛快,渾身發燙,雲裏霧裏,像做夢一樣。

她都不敢張嘴,生怕流絲。

他踏上湖岸,垂眸,微微勾唇,讓自己顯得溫和一些,但是依舊掩不去那股骨子裏滲出來的寒涼:“不是不喜歡我嗎?”

蠶蠶盯着他傻笑。

笑了好一會兒,她藏好風起雲湧的蠶絲,氣吞山河地告訴他:“他裝不像你,你也裝不像他。陸長安,我一眼就能認出你——見你的每一眼,都是一見鐘情!”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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