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元燦霓出門匆忙,手機電量告急,拐到候診大廳租了一個移動電寶,回來時尹朝的病床邊多了一人。
“咦,你不在上班嗎?”
姜婧雙手插在白大褂裏,“晚上沒什麽大事,出來打個醬油。”
元燦霓立刻跟尹朝坦白,“我可沒跟她說。”
尹朝不喜歡興師動衆,看一堆人圍着他哭喪,入職前給自己下了“鐵律”:不殘不死不通知家人。
姜婧淡淡道:“我同門跟我說的,霓霓剛送我來上班他見過。”
尹朝嘆道:“是了,這個醫院到處都是你的眼線。”
姜婧又重複一遍醫生的診斷,叫尹朝放心,等明天轉到燒傷科普通病房她可以照看一下。
“哎,擱這等我呢。怎麽就碰上你輪轉到燒傷科去了。”
尹朝哀嚎一聲,兩眼一閉,只能裝睡打呼。
元燦霓和姜婧相視一笑。
姜婧眼神一轉,輕聲說:“剛我聽說商宇也來醫院了。”
元燦霓愣了愣,換一只手扣住手機和充電寶,擠出一個笑,模仿尹朝前頭的口吻,稍顯中氣不足。
“這個醫院到處都是你的眼線。”
姜婧說:“許卓泓問我哪個醫院晚上看發燒好一點,商宇情況比較特殊,怕病情影響身體其他機能。我就讓他來我們醫院。”
“剛才手忙腳亂,沒說上話。”元燦霓悶聲悶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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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婧不做他想,應了一聲。
尹朝早已睜開眼,交替盯着她倆,燙傷與困頓沒影響他的銳利,目光像審判嫌犯。
“原來他叫商宇啊。”
姜婧訝然:“你也見到了?”
“沒有,”尹朝說,“就是以前霓霓老是提,我那誰我那誰——”
蒼白的臉浮現兩朵紅暈,元燦霓恨不得捂住他的嘴,瞪他:“我哪有!我一直說的是商宇。”
姜婧跟商宇高中同屆不同班,當然聽說過他的緋聞,可不止一條,有人說商宇初中就跟元燦霓談了,更多人說女友另有其人。元燦霓從來沒透過底,她一直默認後面一種說法,畢竟那對後來一起赴美留學了。
翹班不宜久留,姜婧沒計較太多,檢查自己的筆還在口袋,便回科室。
尹朝幽幽盯着元燦霓:“原來只有我知道你初戀的秘密?”
元燦霓又攏了下披肩,垂眼把電寶遞給他,“先給你充一會吧。”
尹朝的目光定定鎖住她,非要審出一個結果,元燦霓哪裏是他的對手,投降伴随着難堪:“只是一廂情願。”
尹朝于心不忍,接過電寶,“我喊我同事過來送你回家睡覺。”
回到翠屏苑,已過零點。
元燦霓又在筆電上搗鼓,文檔打開太多,正在編輯的這個只顯示了一部分标題《26歲……》。
裏面是好幾頁的願望清單,開頭許多條目已經劃掉,标注了日期。時間線一部分錯亂,一部分順序。
她拉到最後一個條目“跟商宇見面”,加粗标紅,打下昨天日期。
其中還夾着長長的未完成條目,一下子跳到結尾,她有些不知所措。
次日元燦霓由鬧鐘叫醒,準備去替尹朝同事的班,一開門便迎上尹朝的母親。
羅彩芳在她爺爺元生忠的別墅當住家阿姨,也算元燦霓的阿姨,但勝似阿姨。她以前那張一米的床鋪就打在地下一層保姆間外的走廊,與采光井毗鄰。
芳姨每周日休息,基本每個月過來一次給他們做頓豐盛的,或者捎一些老鄉帶回的特産。這天就說好送臘腸,計劃給昨晚的砂鍋打亂,元燦霓接到人只能往醫院裏帶。
無論安慰多少次“尹朝過幾天就能出院”,芳姨還是哀聲連天,又開始老調重彈早知道不讓他上公安大學。
芳姨讓她指個路,自己進去,“霓霓,老先生讓我喊你中午前回去一趟,你可別忘了。”
芳姨把元生忠稱為老先生,元燦霓父親一家三口分別是老板、老板娘和小老板,必要時在前面多添一個“東家”。
家事讓一個保姆傳話本來稍顯怪異,但芳姨宅心仁厚,在元家十幾年,早習慣了傳聲筒的角色,除了打罵,元家人幾乎不會理會這個孤女。
就連元進凱上了高中後,成熟幾分,一門心思追女神,對元燦霓的獵殺也降級成了漠視。
元燦霓只得打車回荔茵嘉園。
元家早年婆媳關系不和,元生忠攜妻子另住一棟庭院式別墅,遠香近臭,家庭關系維系了表面和洽。後來這份平靜曾被元燦霓的到來短暫打碎。兒媳鄒小黛嫌棄野丫頭,可論先來後到,她才是那個“小三”。兒子元傳捷沉默如隐形,始終不願面對十幾年前犯的迷糊。孫兒元進凱滾地大鬧,拒絕搶食的半路姐姐。
元生忠拿出董事長的魄力,替兒子收下喪母的元家骨肉,寬慰衆人說相信他,生意人從來不做虧本買賣。
元家人今日倒來得整整齊齊。
“爺爺,聽說您找我。”元燦霓恍若進了老總辦公室,泰山壓頂,準備接受批/鬥。
元生忠扶着精致的拐杖頭,冷哼一聲,白胡子似跟着翻飛,目光撇向扶手——
那裏不規不矩倚坐着他寶貝的孫子。
元進凱從身後抽出一樣東西,啪地甩向茶幾。
文件袋裏的白給木頭的暗紅襯得愈發刺目,再探身細看,可見那句關鍵病史:5年前切除左側卵巢畸胎瘤,檢查結果原發性不孕。
“咦,早上怎麽也找不到,原來忘在這裏。”
元燦霓嗓音輕盈,正待彎腰拾取,卻被元進凱一把搶回,免得給她再用一次。
她沒搶,反正只是贗品。
元生忠把拐杖當禪杖用,跟法海似的,舂一下地板,用行将朽木的聲音呵斥:“你病歷上寫着什麽東西,怎麽能讓外人看到這種東西,晦氣!”
“當初我說身體裏長了東西,你們懷疑是懷孕,我說卵巢畸胎瘤,你們也不相信;現在病例上都寫着了……”
元燦霓像敘述一件與己無關的小事,也是一部分事實。她的表情毫無破綻。
“你是給男的打胎打多了吧!”元進凱抱着胳膊,眼神在她身上多停留一秒都嫌晦氣。
全場震驚,唯一沒反應的兩位:一位是麻木的當事人,另一位是麻木過頭确診老年癡呆的元奶奶。
“進凱!”他的母親鄒小黛喝止,并非看不慣兒子羞辱他人,而是不想為此粗魯,丢了風度。
臺詞若出自其他親戚之口,她估計聽得津津有味,忍不住嗑瓜子。誰不愛看戲扯皮。
“都沒結過婚沒懷過孕誰給你查不孕不育,”鄒小黛半點不相信,“女孩子一點都不知道自愛。”
元燦霓經常吵架吵一半沒了氣,不知道忍耐力太強還是不屑争辯。
沉默無形佐證了猜測,元家兩位男家長面色敗喪,狀如進了一批滞銷貨。
自我抹黑和被人編排,到底還是後者令人憤怒。元燦霓低頭,暗暗扣着指尖,貌若如泣如訴,“像我這樣在相親市場上恐怕銷路不好,我也沒辦法。不管能不能結婚,欠家裏的錢,我會按時還清。”
欠債之路從18歲開始,說是欠家裏,借條上的債主卻是元進凱。
元生忠當年算盤打得啪啪響,說教孫子錢生錢,第一步就是給元燦霓放貸,考驗他有沒有追回的本事。
元進凱一聽嫁姐無望,豈能鎮定。他從國外野雞大學“鍍金”回國後,既不肯外出找工作,也不願進家裏公司,整天跟狐朋狗友花天酒地,揮霍無度正需要元燦霓一次性填充小金庫。
不然元燦霓一個月還幾千塊,塞牙縫都不夠,他得捱到猴年馬月。
他屁股裝了彈簧,噌地起身,“我現在缺錢用,你要是年底還不完,我就上法院起訴你。”
元傳捷面現隐憂,親戚間欠債不足為奇,鬧上法院卻有傷家風。若是讓人知曉元家把女兒告成老賴,更沒有婆家敢接這塊燙手山芋。
追債一事還得徐徐圖之。
遠進凱的方法雖不磊落,不失為一種威脅與壓力。
老謀深算的生意人捕捉到女兒眼底一絲真實的慌亂,生出一股勝券在握的淡然,與對兒子的自豪。
元進凱總算漲了點本事,拿捏住蛇的七寸。
元傳捷作為元家的中流砥柱,總不能讓一個耄耋老頭沖鋒,終于出來唱紅臉:“一家人以和為貴,法院又不是超市,動不動就上,要給人看笑話了。”
這群人現在就在看她的笑話。
“錢和相親,我都會想辦法的。”元燦霓丢下一句話,懶得讨價還價,悶頭悶腦離開元家別墅。
元生忠扶着拐杖感概:“哎,若是個兒子,就沒那麽多麻煩了。”
元傳捷一家三口卻無比慶幸,幸好是個女兒,不必平攤家産,只要成功嫁出去,還能收取一筆彩禮。
今日多雲,天地間呈現亮堂堂的灰。
元燦霓憑印象往小區大門走,不知不覺繞到了商宇的家。
別墅戶型與元家相同,風格大相徑庭,庭院草木葳蕤,繁花錦簇,桂花樹守護下的家園更多幾分令她豔羨的煙火氣息。
她多看幾眼,拂去落在發頂的幾粒桂花,捎上幾縷殘香,又走了。
一牆之隔的別墅內,商宇也正經歷催婚風暴。
淩晨剛退燒,整個人頹在輪椅上,身子骨實在經受不住再一番摧殘,但機不可失,眼看就要步入27歲,“好日子”就要過去了。
商奶奶/頭發花白,模樣斯文,架着眼鏡本該有幾分學究氣質,此時此刻,一番言論将她定性成神婆:“阿宇,我跟你說,我問過算命先生,他說你26歲結婚最好,有好日子沖喜,不然就要等到30歲了!”
商宇嘴角微微抽搐,似給那股迂腐感腐蝕了,冷笑道:“奶奶,算命先生那麽靈,您不如讓他算算我什麽時候可以站起來。”
商奶奶神神叨叨,“我問了呀,他說沖喜之後,明年就可以。”
商宇母親桂明姍一臉為難。
雖然不同意陳腐的“沖喜”,但商宇若能覓得良緣,也可解解心愁,不必每日苦着一張臉。
“媽,結婚要看緣分,沒有緣分也勉強不來。”
商奶奶從靠枕後摸出一沓照片,跟撲克牌一樣開成扇形,“沒機會當然沒緣分,所以我們要創造機會。——阿宇你看看哪個順眼,你媽基本認識,看中了讓她約時間見一面。”
桂明姍率先接過,擺攤似的在茶幾上劃拉開照片。
“我看都挺漂亮的,”她随手取出一張,“喏,這個,感覺是你喜歡的風格。”
商宇心底湧起一點對母親的感激,但還沒成形,轉瞬破滅。
照片陌生女人的半身照,年輕靓麗,皮膚白皙,有種吹彈可破的輕薄,也是沒有劉海,中分發路齊整清晰。
一瞬之差,商宇似乎看見了微黃柔軟的發絲,大波浪的發際線,偏左的美人尖,甚至跟鼻梁垂直的淡淡雀斑——他曾經形容為“白瓷盤上花生碎鋪就的小徑”。
桂明姍瞧他出了神,伺機将照片往前送了送,“你拿着看,背後有聯系方式,可以先認識認識。”
然而父親商義民不輕不重的一句話将商宇打回現實。
“再漂亮有什麽用,你看他現在這副樣子,胡子不刮,頭發長得像野人……”
還有一雙不知道是否能重新站立的腿,當父親的實在不忍心攻擊兒子最脆弱的短板。
“有哪家父母肯把女兒嫁給他。就算肯嫁,家庭條件都不知道降了多少個檔次。”
桂明姍和商奶奶面面相觑。
那張照片僵在半空,硬塞不合适,收回又不甘心。
她們豈能不清楚,只是埋在心底不願意相信。
商宇以後若只能輪椅代步,哪怕家底殷實,對象也只能從外地妹或者同樣的輪椅女士裏面挑。普通家庭的女孩只要三觀稍正常,沒被錢財迷惑,大多寧願找一個門當戶對,誰想上趕着伺候一個二級殘疾。
商宇忽地彎腰,一把掃倒茶幾上的細花瓶。
清水漫過那些年輕女人的照片,花瓶骨碌碌滾到他的腳邊,嗙的巨響,碎裂一地。
沖什麽喜,沒把家沖了算他克制!
桂明姍和商奶奶吓一跳,反射性互相抱住對方;商義民不禁放下交疊的腿,欠身以待。
“就是一輩子焊在這破輪椅上,我也不會結婚。”
商宇全身血液湧到臉上,赤紅着臉,熟練地推着跟整個家格格不入的輪椅,遠離紛争之地。